
【导读】
《鸟托邦》是蒙晦的第四部诗集。主要涵盖2020-2021年的作品,也包括少量写于2016-2019年,但在前三部诗集中未能刊发的作品。诗集包括诗歌和诗论及访谈两个部分,其中诗歌部分包括组诗在内总计90首,分为四辑:“楼梯上”“向黑暗交税”“心理与现象”“景观及其他”。这部诗集既是作者趋向中年的某种转变,更在于它诞生于21世纪20年代初——一个无比混乱的年代。蒙晦认为,诗人既要保持天性的愤怒,也要通过修辞去驯服这种愤怒。
诗集中重要的诗篇包括写于2019年12月至2020年1月的《二十年代祷告词》(得益于诗人黄礼孩的眼光,这首小长诗首次发表于《中西诗歌》2020年第一期),它描写了一个青年对过去十年和未来十年的惆怅与向往。当代先锋诗人、诗歌评论家梁雪波认为,作者“在诗中再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斑驳、晦暗的生活图景,僵滞的表情、迷茫的青春、破败的灵肉、资本的淫威、权力者与绩效社会结盟对个体自由的全面剥夺……”从修辞或者诗歌技艺层面而言,蒙晦“在语言上对精确和克制的追求,使他的诗在思想力与修辞力的结合中拓展了诗歌的承载力,体现出‘正义之诗’与‘美学之诗’二者之间的有效平衡。”
或许《鸟托邦》同样值得关注。这个奇怪的标题很显然是对乌托邦的改写,它企图将一只失去眼珠(鸟中的那一点)的具体的乌鸦,从鸟类的统称乌托邦(命名的乌托邦)中解放出来,它所关注的是词与物在命名中被剥夺的个体性问题。
当代先锋诗人、艺术家丁成评论:“《鸟托邦》显然是一部终结之书,它用一个赖着不走的黑暗核心,昭示了在这个荒谬时代,连乌托邦都要被极权窃取和霸占,于是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宿命般地像‘瞄准镜背后的白鹭’,于是他写下的每一首诗都无可避免地沦为‘发出呜咽’的‘空螺壳’。其实,这本书更像是在提醒我们每个人都活在属于我们自己的中世纪,每一个人都像是那‘多出来的一点败笔’,都在‘盲目地转动着黑暗’。《鸟托邦》同时也是一部召唤之书,用作者自己无限内旋的修辞和唇语般的思辨,召唤着自由乌托邦的回归,即便这是何其地艰难,即便我们每一个人都正在‘向黑暗交税’。”
●绞肉机之歌
从早到晚我只做一件事,
犹如从夜幕到日出
只做一个梦,梦到:
拒绝醒来。
不停地,我练习我的技艺——
热爱生命甚于
生命热爱它们自身,
不惜以死亡去占有。
当太阳在房间外升起,
为那些有知觉的动物
带来了幻想,我只唱一首歌,
不许别的声音存在。
●转译
初夏夜,我从手机里收听
一段从前录制的雨声。
耳道里响起,好像谁曾说过的话,
遥远,已不再清晰。
一阵痉挛的雷声闪过。
没有生命,徒然地发送着信号
以及信号带来的感觉。
看不见风景和人,仿佛被远远地
流放在潮湿的荒野里。
啮齿动物消失的足印。
沉浸在无可置疑的叹息中,
我们就这样生活。
在失望的平静中按下了
播放键,电流持续而稳定地通过。
那曾是一场真正的雨。
雨中曾有人举起伞,
犹如蓝色和红色的电话亭,
究竟在说着什么——我聆听,
我知道一定有人也这样听我。
●幻听
正午的烈日
已接管室外。
空调充足的冷气,波浪般
抚平额上初起的梦境。
微弱,但不可取消,一缕鸡鸣
在阁楼膨胀的黑暗里
自某个不确切的地点
钻进我的耳道。
惊醒:我倾听,分辨,它的源头
——那是空调机的某个
损坏的零件在振动,
仿造着充血的咽喉。
那些坏了的东西就是这样撒谎的,
那些死了的东西就是这样说话的。
●通邮
已有半世纪了。那封信
终于从一个地址向另一个地址出发,
从岛屿通向大陆。
字体辨认着肉体衰老的沉思。
但年轻的记忆从私塾里回来,
用一页繁体的手迹
穿越热带至亚热带熟悉的阔叶林
越过简体的审查:
一些笔画终究在时代的遗忘里
被擦去了,像被勒令删除的记忆,
只留下冬天少许的根茎,
它们仍与春天保持同义。
回想当初祖父向我出示
这封台湾来信:“我的同窗。”
寄信人空白的脸,已随他死后的烈火
付诸一片灰烬的形象。
●剥蛙皮
“因为我只能挨饿,我没有别的办法。”
——卡夫卡《饥饿艺术家》
粗野的手:
撕裂。撕裂。撕裂。混沌的闷响。
没什么活的死的之分。
斑驳的皮,暗绿,褐色和黑色:
一张绝佳的史前地图,
曾有星座为之彻夜导航。
自三叠纪以来,它们构思出
如此风格绮丽的图案,堪称
伟大的自然主义艺术史。
但这些艺术家们现在不再
发出如饥似渴的鸣叫,
只剩下粉红的脊背和长腿。
犹如少女们之间流行的
二十一世纪纯欲的色情,
在滚烫的锅边为口唇带来了快慰。
这时年轻的服务员顺手递来一页账单。
●无记忆
无数的日子
是这样度过的:
我们纷纷从天上坠落,
向着无记忆的广阔海域,看那
我们无限放大的脸——
啊,可怕的寂静!
遗忘的镜子完好无损,
没有感觉和皱纹,也没有海岸和树。
我们着陆在镜子的背面,
在没有纬度的海底
我们下沉,慢慢变成了
成堆的假牙和外套。
有时候我们在潮汐的夜里走动,
没有鳃,也不会有原谅。
●鸟托邦
鸟,这个字吸收了我能想到的
每一种鸟类。它们的样子
从这个读音中袅然消失了。
鸟喙和鸟趾也是,一切鸟类的乌托邦。
“鸟”就像所有鸟类的幽灵
在词语的墓中被挖开而释放,它附身
读者的欢快而寻找不幸的肉身,
它啄食被统治的舌头。
但当一只具体的乌鸦飞过,
鸟这个字从我的舌尖上消失了。
从乌黑的眼洞,它朝向一片
未经整理的荒野而散布着目光,
在一株蔷薇与我之间,它集中它的
感觉之流如一个自我的猎手
奔突而直抵咽喉,但无人知道
下一秒的叫声将意味着什么。
哦,这是我所无法理解的第一人称,
一种真正拒绝被翻译的自述。
从尚未诞生语言的地方
它开辟而回答自身的疑问。
在摇晃的天空和地平线之间,
一次次校对着自己的经纬。
它的翅膀上升或下降,它的音调也是。
它鸣叫而寻找太阳的准心。
噢,它迫使读者读出它模仿它而成为它。
它叫声中包含它目睹的一切,
而我只是其一,对我容纳又否认。
它像一面镜子吸收万物而打碎它。
在,语言和非语言之间,鸟叫
是鸟自身的枪声一次次响起,
击落自己的影子,像一件扔弃的黑袍
在大地上紧追飞离的肉身。
它唯一的意图是吸引四野的声音聚拢,
吞吃它们而捣毁它们,迫使它们
经由它的声带而塑造它们,它猝然变奏
如一个出逃的音符让乐谱瞬间崩溃。
而我怎能把它关进字典和目录,
使一只乌鸦丧失鸟类的眼珠
盲目地转动着黑暗。
一声鸟叫多出一点败笔,鸟托邦。
●二十年代祷告词
“太不真实了,像一场梦,想要醒来却醒不来的梦,持续不断的梦。格尔达,我想吐。”
——电影《帝国的毁灭》台词
1
眼下这平庸的十年起身离去,推开
小酒馆肮脏的旧门,
门上的玻璃像它所映照的脸
一样浅薄而灯影里的瞳孔
深远如从前。一个身影
裹紧了世纪的疲倦,不时转过
那张无情欲的脸,向留下的人们投来
挑逗的一瞥——
无人愿意追问,希望的账单是否
支付过少许欢乐的青春。如今短暂的聚会
扬手而去,徒留着未尽的酒杯
泛起不景气的泡沫——破灭只是转瞬。
推开小酒馆肮脏的旧门,越过
暮色氤氲的大街,
毫无进展的风景,从城市侵入了郊野,
一句标语注解着墙壁,继续
生产着受虐性的美。
没有改变,意味着更加严重的危险。
有人在公开烧掉书籍,警察们对此
没有闲暇去过问,更重要的职责
是把平安夜的教堂围守;
如果时间充分,可以剥掉基督的遮羞布,
它绝不会看见,一个白痴女孩的裙子
如何游过了转角而巷子里传来狼狗的口哨。
上流社会正在礼貌地解开
她们的衣扣,一串童年的星星消逝
在房中的白昼,那里
灯光烤炙的时间融化了受害者的幻觉
那绯红的脸。他命令她们
叫喊,她们的叫喊带来的愉悦
像伴奏的歌声,严重地感染了在场的每人。
这究竟是痛苦还是快乐?
是的,没关系,放聪明点,
在彼此欢笑的场合里不必当真;
是的,先生您好,女士您很出色,
我完全同意你们的观点。
2
推开小酒馆肮脏的旧门。
世纪,在诞生初的欢笑中被扼住了咽喉,
发出老人的哭声。他那幼儿的心智
很快就学会势利和自私,
吃剩的理智扮演着
无辜和无知,乞怜于伪饰的真实。
但对足够年轻的人来说,似乎还可以
骗自己,让每一天重新开始。
可年轻人从未年轻,他们已提前获得了
性欲的早熟,女孩们撩高了生意的裙边,
男孩们摩挲着游戏性的手。
他操她或者别人;她化好妆,进出酒店
又换了一个人。他们终于
成为了成人但从未成熟,他们得到了
一种被许可的形象,仿佛一个国家已入壮年,
他们成群结队,走上人性的街头
像革命者一样在床单上流下了血和精液。
一代物质的阶级要反抗幻觉的醒来。
他们接过的吻已撬开
他们的歌喉,他爱她这假话中特有的
避孕药的甜。他们企图骗过
一个提前衰老的人生,使一切
恍如真实地发生。
在堆满废品的房间,他们摆放着肥胖的沙发,
透视的花瓶,永不死去的金鱼,
没有一丝腐烂的气息,如此有模有样地
过起了真正的生活,仿佛
已彻底消灭了虚无,像动物一样充实,
加班,睡觉,合上满是牙垢的门齿,
喝酒吃肉,他们鼓起肿胀的肉身。
但街道上走动着什么人?脸上没眼睛
装上去的鼻子在喘息而嘴唇
为什么紧闭着走进了小酒馆肮脏的旧门。
3
一个成功的国家会用
善意的谎言去维护
阶级之间的情谊和体面,让他们明白
彼此各有各的难处,都不被容许
有自己的观点。
对真实视而不见;对于罪恶,最可靠的方法
是从始至终都保持着
全无认知,因为权力对于它
也没有一个适合的看法。
推开小酒馆肮脏的旧门。
罪恶在四处游荡,逢人便说
怀念它的故乡,谈起善良就伤感,
仿佛有一副软心肠。
它热爱整齐的音符,
它邀人们合唱,用无原则的感情
振动理智发炎的胸腔。
沿着街道给出的答案,
人们无目的地向前
走进一个不断后退的镜头已看不清
他们的脸,缩小的轮廓和省略的表情
密集的黑点……
像马赛克掩盖了尽头的视野。
推开小酒馆肮脏的旧门。
浓雾中掉队的青年压低了歌喉,一阵冷风
催迫的咳嗽,像透明的石块
扔向沿街紧闭的窗户,击中而溃散
但玻璃完好无损,沉入了
无可回忆的梦;那里无人回应
关于平凡人性的渴求。
路灯在继续拧亮着自身,
狗,还在发出可以信赖的叫声。
一段糟糕的历史,并不容易为人所承认,
遗忘,在前方等着我们的来信。
愿虚伪和邪恶不再联姻,愿他们繁衍的子嗣
不再涂改地址和滥用他们的名字。
走进走出小酒馆肮脏的旧门。
2019年12月24日-2020年1月6日
【诗人介绍】
蒙晦,1987年生于江西庐山,现居广州。2007年开始写诗,主要诗集有《橡胶人》(2010)、《索多玛的回声》(2016)、《色彩游戏》(2021)、《鸟托邦》(2022)。与友人创办《变雅》诗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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