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碗和奶奶
刘建国
这些年,奶奶留下的这只老海碗一直放在我书橱里,和我的书呆在一起,底色灰白,粗瓷青花,里外各有两个蝴蝶纹,碗沿上有个小豁口,很普通很大众的一只碗。每当我静静看着它的时候,就感到它在张着嘴跟我说话。第一次见到这只碗的时候,我也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奶奶,当时就感到这碗和奶奶一样老。
那年我还小,小到刚能记事儿,妈妈带我从东北回山东老家探亲,一路的火车转汽车。到家的第二天早晨,我一觉醒来,闻到了满屋柔和的柴火的味道,和东北的不太一样,火苗的响声也不一样。外屋锅台旁,一个驼背的老太太正点着尖尖的小脚做饭,她正从冒着蒸汽的大锅里端出一只大碗,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碗,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脚。我好奇极了。奶奶蒸了一海碗鸡蛋糕,上面有葱花,还有几滴油花。那是当年百姓家最好的饭食,我以为现在也应该是最好的。那一年奶奶已近60,直到她82岁去世,她的模样好像都没怎么变过,这只大海碗也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奶奶的娘家是三里庄的(现在城区商业街北头),她有一个哥哥,就她兄妹俩,相差七岁。我见过她哥哥,那时他已70,长得和奶奶一模一样,留着长长的白胡子。奶奶的嫂子中年就已经故去。老头自己一个小院,北屋正当门放着一口棺材(老人们把棺材叫寿器),材头朝着门,材盖半掩着。我爸带着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爷俩就在棺材前面摆了一张小桌喝酒,酒壶和酒盅,是老爷子从棺材里摸出来的。小时候,我是怕棺材的,不敢在他屋里吃饭,就跑到我爸的二表哥院里去吃,在那里认识了我二大爷的儿子小根,他学名叫瑞岭,后来我们成了高中同学,比别的同学自然地亲近。

我奶奶基本上不走娘家,她说一直挺恨她哥哥,不想娘家。过去,奶奶的娘家开豆腐坊,常年做豆腐,奶奶的哥哥从来不干活,一直都是在看书,一直看到胡子老长,当然也没考取过什么功名。奶奶常常被爹和娘安排往豆腐坊大水缸里打水挑水,缠了小脚以后也是干这些活,以至于连个像样的针线活也没学会。奶奶常说她哥哥有懒福,四个儿子,两个闺女,都忠厚,都勤劳,也都有出息,都让他省心。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哥哥关系很好,他俩同岁。奶奶的哥哥80岁生日的时候,我记得是在秋里,八月十五的前几天,我爷爷带着两个儿子(我爸和我叔)去给他祝寿,我奶奶说什么也不去,还是她四侄儿专门把她接去的,那天我们学校正在校田里劳动,我四大爷把我也叫去了,老师特批了我的假。那天是在我二大爷院里坐的席,好久不见的兄妹俩肩并肩坐在了一起,都已老眼昏花,相互看了好久,哥哥说“妹妹,我对不住你,年轻可,我也不知道疼你。”妹妹流了泪,哥哥拉着妹妹的手,也流了泪。八十岁的哥哥和七十三岁的妹妹和好了!
我家就在鲁西平原上,离县城很近,路也很平,可我没见奶奶赶过集,她甚至很少走出村子,也几乎不串门,有时也就是坐在自家临街大门口的老枣树下看看人来人往。奶奶每天早起晚睡,除了做饭,就是喂鸡、纺线。她做饭很仔细,无论是玉米饼子窝窝头,还是白面馒头菜萁馏,个个一边儿大小,个个滴溜圆。那时候农村油水少,基本不炒菜,都是熥一碗菜,全家人围在一起吃。奶奶用这只大海碗熥豆角熥茄子熥白菜也熥萝卜疙瘩,什么都熥,偶尔也熥鸡蛋糕。有时和(huó)一碗面糊,拌上红辣椒,撒上盐,熥熟了也是很好的咸菜。那时候,不管是青菜还是腌的咸菜,只要上了桌都叫咸菜。奶奶熥的咸菜很好吃。看到这只海碗,奶奶围着锅头做饭的情景就在眼前。前几年靖超兄弟创作油画《窗》的时候,很仔细很认真地把这只碗画进了画里。奶奶不喜欢照相,年轻时不喜欢,年老了更不喜欢,一辈子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她常说“俺不照相,省得以后你们看到俺,害怕。”爷爷比奶奶早走了三年,奶奶一生没离开过村子,没离开过这只碗。现在,奶奶和爷爷长眠在村外,她的老海碗和我的书呆在我的书橱里,靖超兄弟带着他的《窗》当然也带着这只老海碗到过聊城到过济南到过山东省美术馆。

刘建国:男,汉族,山东聊城茌平人,茌平区振兴街道中学教师,茌平区优秀教育工作者,茌平区作协会员,茌平区政协委员,人民法院调解平台调解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