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遗卷》(5)
作者 李彦
第五章- 同一片蓝天 -
25
熬过漫长的寒冬,春天再次降临了小城。
星期六清晨,我被一连串的噪声惊醒了。睡梦中,仿佛有人在争吵,且愈来愈凶。醒过神来,才分辨出,那声音来自大雁,一声接一声,急切紧迫,震动心弦。
匆匆起身,从窗口瞭望。果然,老枫树下,立着一只毛色浅黄的野兽,尖嘴利耳,吊梢斜眼,贼里贼气。
几对大雁夫妇刻不容缓,携带上毛茸茸的儿女,躲到湖心,高叫着,齐声拉响了警报。
隔壁卧室里传来动静,老王也醒了,匆匆披衣下楼,到后院查看。还没待他站稳脚跟,黄毛兽瞥见人影,嗖的一下,逃入密林中去了。
雁们的呼救声渐渐平息了。湖面重又恢复了宁静。
我下楼来,追问道:“看清没有?是狐狸,还是郊狼?”
老王摇摇头,望着远处幽深的树林发呆。“奇怪,连这种东西也敢公开露面了!大概是周边的原始森林砍伐得太多,打乱了野兽的生存环境,到处乱窜开了。”
枫树下雁窝里那对夫妇,创下了历年来的生育高峰,孵育出九只巴掌大小的儿女,日日带着它们嬉戏水上。
我担忧,即便没有黄毛兽的进犯,小湖也已为水獭家族霸占了,难以保证小雁们的安全。
一个冬天未见,不知在冰封的湖面下,那只老水獭是如何哺育她的孩子们的。小水獭们长得飞快,也和老水獭一样,炫耀着浑身油光锃亮的皮毛,浪迹于江湖了。它们常会神出鬼没,突然袭击,恰如鬼子进村,防不胜防。
每每望见那几只鬼头鬼脑的小水獭在湖中穿梭游弋,且紧紧尾随在稚嫩的小雁们身旁,忽上忽下地挑衅,我就紧张得挥动手臂,希望引起大雁夫妇的警觉。
不出所料,几天之后,小雁就变成七只了。
今晨再点,竟只剩下了六只!天呐!
“算了,你也不要天天去点数了。”老王看我焦虑,便找话来宽慰,“干脆撒手闭眼,随那些水獭尝尝鲜、解解馋吧!好歹大家都是食物链中的一环,不论谁吃了谁,最终都是回归自然。”
他说得有道理,但我心中仍是别扭。
老王继续开导:“大雁太多,已经酿成灾害了。电视上说,市政府出动人马,捉拿了好几百,塞入大卡车里,强行押送到几千公里外,在北边的原始森林里放生了。”
其实我也知道,近年来大雁空前大规模地繁殖,已成群结队入侵校园,在草坪上啃食刚刚发芽的嫩草,在人行便道上四处留遗,为清洁工作带来了不少麻烦。但市政府的做法,似乎也太过迂腐了。
“放生?雁们有翅膀,难道不会再飞回来?”我说,“这不是白白浪费人力、物力,燃烧汽油,还造成二次环境污染嘛!”
老王一笑:“洋人的思路,跟咱们不一样。芝麻大的提案,都会成为党派之间争权夺利的借口,在国会里掐过来,掐过去,翻来覆去地折腾,浪费上好几年,也没个结论!要是换成中国人来治理,就很简单。把泛滥成灾的大雁们抓起来,送到天主教修女们开设的施粥棚里,清炖也行,红烧也罢,救济低收入的老弱病残、无家可归的难民、酗酒吸毒的懒汉,岂非一举两得?”
当然了,大雁是人家的国鸟,水獭是人家的国兽。此番疯话,也只能躲在家中,用中文过过嘴瘾罢了。幸好左邻右舍都听不懂。
26
几年前,右邻那对中年白人夫妇双双罹患不治之症、卖掉房屋后没过多久,一对年轻的白人夫妇,就带着小女儿,热热闹闹地迁入了隔壁。
美丽的洋太太不上班,在家做专职主妇。只见她在院子当中立了根旗杆,上面悬挂了一只喂鸟的玻璃瓶,装满五颜六色的杂粮,小米大麦苞谷粒,黄豆绿豆葵花子,比人吃得还讲究。寒冬腊月里,林木萧疏,湖面冰封,各路飞禽,从此不愁果腹之物。
原本我还欣赏洋太太的菩萨心肠,但不久后就发现,她是个货真价实的自然主义者,良莠不分,一视同仁,敞开园门,迎接獾鼠之辈,在她家安营扎寨、聚族而居。
除了森林的消失,环境的变化也和生物链被打乱有关。
原来那对中年白人夫妇住在隔壁时,家中养了两只卷毛狮子狗。虽然从隔邻发出的聒噪声不分昼夜,常常会扰乱我读书、打断我思路,但那时的后院,从未出现过野兽猖獗横行的恐怖景象。
随着狗吠声与它们的主人一同消失之后,开春时,便常有土拨鼠钻过篱笆缝隙,从隔壁跳入我家后院,旁若无人地大嚼大咽。花坛里,一株株含苞欲放的黄水仙、郁金香、风信子,才一露头,便齐齐遭“斩首”了。
我能接受童话里赞美的善类,多年与大雁、乌龟、松鼠、小鹿们友好相处,相安无事。多少回了,开春时种下的豌豆苗,一日盼三回地盼出了鲜嫩的芽尖,却立刻成为兔子们的美餐。我只是从此放弃了豌豆,改种不受待见的薄荷、韭菜罢了,而舍不得驱赶可怜兮兮的小灰兔。
但我无法容忍在右邻花园里安家落户的土拨鼠。看着那些眉眼狡黠的东西,我悄悄琢磨,这家伙,大概就是去冬暗夜里上演恐怖剧目的主角。若是能像少年闰土那样,在月下挥舞着锃亮的钢叉,撵得土拨鼠仓皇逃窜,该有多痛快!
说曹操,曹操就到。隔壁邻居家,传来一阵响声。吱呀一声,房屋的后门推开了,年轻的洋太太牵着女儿的小手,啪啪啪,拖鞋敲击着露台,来到了花坛前。
洋太太颇有主见。女儿年满五岁了,该上学前班。但孩子厌恶学校环境,不想受人管束,洋太太便把女儿留在家中,亲自讲授ABC。
母女俩在花坛前站稳了脚。只见洋太太晃着满头金发,伸出纤细白皙的巴掌摇摆着,朝洞口探出来的棕色小脑袋,娇滴滴地打招呼:
“亲爱的,你好吗?我们全家都很欢迎你啊。今天天气很好,你想去哪里玩儿啊?这里是你自由的天堂。祝愿你天天享受快乐的时光……”
我心下明白,这是说给我听的。前几天,我曾委婉地向洋太太建议,能否驱除她家花坛里那窝土拨鼠。
都说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是中国人的文化特征。此刻看了洋太太拿腔作调的表演,我进一步肯定了,这个世界,充满了偏见。
看我这边不动声色,洋太太也许担心,这个中国女人脑筋迟钝,领会不了她那过于含蓄礼貌的暗示。于是,她干脆凑到篱笆边,绽开一口白牙,笑嘻嘻与我打招呼了。
“彦,你知道吗,这几只土拨鼠,是我女儿的宠物哇。那个母亲,开春时生下来两个小宝贝,已经活蹦乱跳,满院子跑了。我们真荣幸啊!原来住在多伦多时,可没有这种机会!彦,你大概没意识到吧,假如看到你讨厌它们,我女儿会伤心的……”
我点头,表示理解,但决定还是按照大多数西方人的习惯,实话实说。
“很抱歉,在我们中国文化里,人有善恶之分,动物也有。我真的很难理解你们家人对这类东西的宠爱。如果你们想把土拨鼠当成宠物养,当然没问题,但请你们堵住篱笆上的缝隙,别让它们钻到我家来,乱啃乱咬,好吗?”
洋太太耸耸肩,摊开手,一撇优雅的薄唇:“堵上篱笆也没用啊!土拨鼠是打地洞的高手,它可以从篱笆底下打个洞,钻到你家院子里去,谁也拦不住啊。”
我反身回屋,闷闷不乐。
老王听了我抱怨,说:“哪来那么多废话!下次见她家宠物钻过来,直接抄起铁锹打,吓唬上几回,就不敢过来了!”
我琢磨着,洋太太能爱上土拨鼠,当成宠物养,大概是闲得无聊所导致。一个英语专业的毕业生,脑筋灵活,口才出众,却从未正经工作过。不可惜吗?
灵机一动,我又来到后院,对洋太太说:“这几年,国际留学生逐年增多,我们学校的英语培训项目不断扩大,经常招聘教师。你的条件这么好,天天待在家里可惜了。如果你愿意来我校应聘,做个兼职教师,也可丰富你的日常生活,对吧?”
“谢谢你,彦!”洋太太粲然一笑,“人各有志。我很幸运,真的!要知道,不是人人都能待在家中,享受全职主妇的快乐的。”
看着她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我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
我真傻,真的。怎么又忘了呢,自己盘中的美味,在人家眼里,也许是毒药。
27
不久前,在滑铁卢大学举办的“三八国际妇女节”庆典活动上,我被推选为主讲人,介绍一个移民女性的感受。
那晚到场的一百多名听众,多为校园内外女权主义的拥戴者。晚宴的组织者之一,是位人高马大的黑人女性。我十分清楚,她们希望听到的是什么,但我还是决定要直抒胸臆。
“年少时,我认为女性有很多优势,因为我们有很多选择:可以穿戴各种颜色的服饰,也可以梳理各种发型,而男性却不能。此外,我们还享有上帝赋予女性的唯一特权,能够体验神奇独特的生育过程,而男性却不能。”
刚一启口,便迎来了惊异的目光。习惯了“女性是受压迫者”传统思维模式的人们,突然要面对另一种不同角度了。
“然而,当我人过中年,并已体验过女性的一切功能之后,却从一个男性朋友那里,听到了关于女性比男性优越的截然不同的诠释。
“那位男士说,身为女性,假如你厌倦了做家庭主妇,你可以选择到职场上与男性一竞雌雄,显示你与我们一样,有能力达到人生辉煌的高峰。如果你成功了,你会受到周围人的尊敬,而当你的努力陷于失败时,你却有充足的理由,躲回家庭的小窝里,选择做一个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心安理得地依赖丈夫养活你一生。
“身为男性,我们却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社会完全忽视了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别,不允许我们失败,不允许我们不成功。所以,我嫉妒你们,恨不得下辈子转世,也托生为女性!”
全场发出一片唏嘘声。不知她们作何感想?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但愿人们都将愿意换位思考,学会理解他人的苦衷。我接着往下讲。
“这位男性的话,令我惊讶,因为从幼年时起,母亲严峻的目光和叮嘱便已铭刻于我的心头,并指引着我,迈上了自强自立的征程:彦,你必须明白,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无人能够帮助你。
“最初的日子里,与众多移民女性一样,我只能挣扎于社会底层,单枪匹马,奋斗求生。新旧两片土地上鲜明的对照,激发了我的创作热情。白天,我从事体力劳动,夜晚,则坐到电脑前,任思绪驰骋。
“无可否认,漫漫长夜里,也曾屡屡设问过写作的初衷。当然,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名。只是跟随了心灵的召唤,试图留下对生活的一片赤诚。在默默的忍耐与期盼中,我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冰雪覆盖的寒冬,迎来了本该属于勤奋者的成功。
“在生活中,我也曾试图改变自己,以期在他人眼中,更符合一个女性的标准。但短短几年,我却发现,倘若失去了真实的自我,人生将毫无乐趣可言。也终于意识到,不同类型的女性,在家庭中扮演的角色,本应不尽相同。
“在工作中,我很少会想到自己是女性。我早已习惯了,把自己和别人,都只当作‘人’,而非‘女性’与‘男性’。这样一来,对人对事的尺度,自然便会建立在平等公正的基础上,避免了偏颇与失衡。
“男人,其实和女人一样,因个人的素质和机遇不同,注定了有人会轰轰烈烈,心想事成,有人会默默无闻,淡泊一生。
“我尊敬所有的男性,不论他们是强是弱,正如我尊敬所有的女性一样,无论她们选择事业,抑或家庭。只要我们对自己和他人都保持了真诚,而不受世俗价值观摆布,落入限定的窠臼,我们就都能享受无愧无悔的人生。”
虽然掌声颇为热烈,但我注意到,台下有不少听众,包括那位黑人女性,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我这种论调,大概令主办者失望了,懊悔她们请错了人。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到餐桌对面的梅茛牧师朝我点头,投来赞许的目光,心中方释然。
梅茛是位白人女性,人过中年,慈眉善目。她在学校担任专职牧师,为学生们提供心理辅导,已经很多年了。她的“牧师办公室”,就在“东亚研究中心”旁边,与我是一墙之隔的近邻。遇到不解的事情,我常会找她咨询。
李添嫒那桩“封立女牧师”的公案,已是七十年前的往事了。在西方女权运动过关斩将、所向披靡的今天,女性担任牧师的合法性,早已被全球基督教会普遍接受了,否则梅茛怎么会成为牧师呢?
我端起自己的酒杯,与人对换了座位,凑到梅茛的身旁,向她请教这段背景的历史知识。梅茛很高兴,一口气倾倒出来不少信息,为我扫盲。
由李添嫒引发的导火索,虽然在二次大战结束后不久就被扑灭了,但到了六十年代,却再度燃起了青烟。
1966年,英国教会高层成立了一个委员会,专门解决“女性能否担任牧师”这个棘手的历史遗留问题。只是由于来自各方的声音与干扰太多,障碍重重,结果,仅仅是翻来覆去的讨论过程,便如蜗牛翻山,漫长艰涩。
也许,当初华南教会的中国教徒们绞尽脑汁为何明华主教求情时所采用的那个理由,“女性的特点更适于为神服务”,还颇有几分道理。北美的一些基督教会,在男性牧师紧缺时,便自作主张,暗地里聘用了德高望重的女性,挑起了教会的大梁。反正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
拖到七十年代末,分散在全球各地的基督教会,都已等得烦不胜烦了,却仍未收到英国教会的决定。于是,大家纷纷自行其是,封立了女牧师,一时间出现了星火燎原之势。采取这类违章行动的,除了美国,还有加拿大、新西兰、澳大利亚和非洲的多个国家,形成了先斩后奏、既成事实的局面。
“不过,在圣公会的老巢英国本土,情形却有天壤之别。顽固派们绝不肯松口!”梅茛耸肩,呵呵一笑,接着侃侃而谈,“一直拖到1992年,眼看着大势所趋,再也挡不住滔天洪水了,教会高层才最终通过投票表决,允许英国本土的女性担任牧师!”
听到这里我松了口气,梅茛却接着说:“你知道吗,最可笑的是,这个决定一经宣布,立即便有四五百名英国的男性神职人员,大张旗鼓地宣布要脱离教会,用这种决绝的行为,表达他们对新规定的强烈抗议。”
我也笑了:“这些花岗岩脑袋,足以证明他们根本不配担任神的使者!”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这艰难的一步,却总算是迈出去了!”梅茛牧师感叹。她端起桌上的红酒,一饮而尽,苹果般的圆脸上,绽出笑靥。
唉,何明华主教,真可谓生不逢时。他那前瞻性的一步,比他古老的祖国,不幸提早迈出了半个世纪。
28
李添嫒在《生命的雨点》里,用浓重的笔墨,详细描写了1984年的盛况。那是她首次应邀前往英国伦敦,参加“平反昭雪”的系列活动。
在金碧辉煌的西敏寺教堂内,李添嫒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十五位破茧而出的女牧师,以及数百位女性神职人员,组成了庞大的巾帼阵仗。
她们身穿雪白的长袍,颈垂华丽的各色饰带,随着优美的音乐,鱼贯进入古老的圣殿,与上千名观众齐声高歌。歌声里,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也透露出赢得鏖战的自豪。
紧接着,李添嫒受到了时任英国红衣大主教的接见。也许,他从未卷入过当年那场围剿,他代表教会上层,高声宣读了一封信,称赞李添嫒牧师四十年来不计名利、无怨无悔的高尚情操,并对教会当年的骄横无理,致以诚恳的道歉。
在铺天盖地的掌声中,年近八旬的李添嫒浑身一颤,竭力站稳了脚跟,才没让自己被声浪的狂潮冲倒。
在那个时刻,她脑中闪过了什么呢?是那个遥远的“苦海余生”里神迹的显灵吗?还是华夏大地上流传了千古的“天人感应”?
芸芸众生中,上帝之手,早已拣选了我。虽然我,只是一条虫。
那次赴英之旅,李添嫒曾在妹妹季琼夫人的陪伴下,专程前往英伦岛北部,参加了何明华的幼子何基道牧师为她主持的招待活动。
置身那座大石块砌成的古老教堂内,在众星捧月的荣耀下,她观摩了一出精彩的话剧。剧情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陈年往事。台上的演员用夸张的举止和声调,讽刺了教会老朽们反对封立女牧师的蠢行。
身旁传来了一阵阵爽朗的笑声。舞台上红红绿绿的彩灯,映照出何基道英俊的轮廓。
岁月如梭。当年那个在香港出生长大的白胖可爱的婴儿,已经继承了家族传统,在这家古老的教会里担任了德高望重的牧师,满足了父亲的心愿。
她缓缓伸出颤抖的手,捧起茶几上精巧的细瓷杯,小心翼翼递到唇边,轻嗅着冉冉飘散的红茶馨香。在老花镜片的遮掩下,她竭力聚焦早已昏花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捕捉着那张脸上熟悉的线条,那温存的笑靥,灵动的眸子,俊秀的眉峰。
他,早已离开了人世多年,假如他在天国里看到人间这一幕幕喜剧,那迷人的唇角,可会绽出凄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