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母亲
文/谢敏蓉
1987年母亲离开我们屈指已经三十三年了。光阴似箭,我们都已由中年人变成耄耋老翁。今年五月,身处海南文昌风景秀丽的高隆湾,在又一个母亲节来临之季,静听窗外海涛声声,汹涌翻滚,一个个不眠之夜喚起了久远的记忆,母爱的细节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我的眼前,她对我们的深情厚意和她那崇高的德行跃然纸上,表达了我们对她的无限思念和颂扬之情。“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爱恩深似海,是难以用任何语言表达的,但愿这篇文字和母亲树立的家风能够传之后代,发扬光大。
我的母亲钟月沧,四川蓬溪县蓬莱镇人,因家庭贫困外祖父早逝,外祖母带着一儿三女投靠远亲落户三台县石板滩集贤村。不久外祖母也离世,当大姐的母亲靠在小学当代课教师和给人绣花、做针线为生,把三个年少的弟妹哺养成人,而自己却成为二十八岁还未婚的老姑娘。
我的父亲谢芳澄在成都市“四川省家畜保育所”病理室从事牲畜传染病诊治和血清制造工作。一九三九年春夏之交三台县猪肺疫情来势凶猛,他前去扑疫,经人介绍认识了我母亲。身材娇矮的她衣着朴素,小脚,但穿着得体,眉清目秀,性格刚毅,执着能干。与同样在贫穷中长大,性格正直,诚实聪明,比她小一岁的父亲一见钟情,很快于1940年结婚成家定居成都。
“家畜保育所”坐落在成都浆洗上街五十七号(现省农业厅)。我们家在保育所东端礼堂背后,屋对面是一块坡地。勤劳的母亲在坡上种满了各种蔬菜,每年红红的蕃茄挂满枝头时,鄰里各家窗外都会飘出蕃茄炒鸡蛋的清香。成都解放时我刚满八岁,巳有三个妹妹,母亲也辞职在家专带孩子、操持家务,全力支持父亲工作。
1953年家搬到成都上池正街65号宿舍。这是一栋位于蜀都古迹老城墙后的一座古朴且破旧的四合院,小小院落里挤住了十多户职工。这时的家已有姐弟六人,最后一个是弟弟。从教师变成家庭妇女的母亲,除辛劳持家外,还承担起培养教育六个孩子的重任。后来保育所更名为“农业部成都血清厂”,并于1956年整体搬迁到外东沙河堡。迁厂初期父亲和同事每天到东门上班早出晚归。生活的艰辛并没有夺去我们童年的欢乐,大杂院里欢声笑语不断。每到暑期,几十个孩子翻过后院的城墙来到清彻见底的府南河里学游泳、打水仗,回家后喝母亲准备好的稀饭充饥。夜晚,就躺在凉板上,透过小院天井,面对满天繁星,讲着各种童话故事入睡。这是解放后的黄金时代,也是我们家最美好的时光。
二
可惜好景不长,一九五八年一月二十四日,父亲被错划为右派分子,撤销他计划财务股长职务,工资降两级,并下放到厂牛马血清车间劳动改造,时年他四十五岁。这也是我们家苦难的开始。除了思想上的重压,微薄的工资使仅靠父亲一人挣钱为生的八口之家生活变得更加艰难,母亲只好在街道小厂里糊纸壳挣点钱补贴家用。1958年底家搬到沙河堡,由于父亲除喂牛马尽职尽责外,科硏工作还卓有成效,厂里新领导照顾母亲负责经营工会小卖部。此后父母亲吃住都在小卖部货架后狭窄的过道里,另分配一间小屋我们姐妹回家时居住。小卖部外有一个从早到晚燃煤的铁炉子,供职工喝水热饭。每星期,矮小瘦弱的母亲会一人拉着板车从沙河堡到城北火车站附近买蜂窩煤和拉货,来回有十多公里路,返回时还必经下沙河堡到厂门口一条长约两百多米的陡坡。为了多进货且节约成本,快满五十岁的瘦小柔弱的母亲,硬是用她那三寸金莲和年迈之躯,学会了蹬三轮车。不知当年母亲是用多大的毅力,克服了怎样的困难才能来回于城北和厂门口的陡坡之间。
1963年初家搬到厂外沙河边的农干校宿舍,离开小卖部的母亲就到附近乡下割草卖,厂子收购这些草喂马牛,每斤才五厘钱 。为了多挣些钱,她背篓里常常塞了近80多斤草。小脚,加上又矮又小的身躯,夏天太阳下汗流夹背,冬天冰冷的露水打湿了双腿。后领导在厂区给父亲分配了新房,母亲就戴着老花镜给外贸公司穿鸡毛挣点钱。
1969年初响应党的号召,除已参加工作的我和二妹外,其余四个妹弟全部上山下乡。两位空窠老人在家艰难度日。这一年已在河北工作的我想接母亲来北京一游,因为从未出过门的母亲已快60岁,我离北京这么近,应该让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来开开眼界,也了却我一桩心愿。但此时父亲的几个重大科研项目正在试验的关键阶段,为了支持父亲,母亲决定延后来京时间至1970年8月。后我寄去了路费,一切安排就绪,母亲又来信说父亲要参加“讲用会”再次延期。8月21日传来母亲突发右半身麻痹的消息,原因是长年劳累所致。从此她疾病缠身,再也难出远门。
1971 年初我从河北调回重庆巴南区农机厂,同年底我们的大儿子居勇在成都出生。考虑到我们夫妻两地分居的困难,当时已患病的母亲,以她的坚强和慈爱克服自已身体不适的困难,主动把第三个外孙留在成都亲自哺养到三岁后才回重庆上幼儿园。居勇给父母增添了许多困难,也为寂寞的他们带来了几许欢乐。
从1958至1978年,母亲用她那弱小的身躯和坚韧的奋斗精神,撑起了我们八口之家的半边天。面对命运的坎坷和人生的磨难,默默陪伴父亲走过二十年的艰难岁月,苦难见证了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
1979年元月二十三日父亲错划为右派问题予以改正,恢复原工资级别。我和二妹参加工作后,家庭经济已日渐好转,但母亲依然不改勤俭节约的习惯,寄给她的钱总是存起来捨不得花。粉碎“四人帮”后,父亲七十年代以来的主要科研成果得到肯定,荣誉接踵而来:1978年他先后被评为省市科技先进工作者;他和他的小组研制的猪肺疫弱毒菌种及应用获得四川省科技重大成果奖;由父亲所在厂和郑州厂等七个单位联合试制的猪瘟、猪丹毒、猪肺疫三联疫苗获得全国科学大会科技贡献奖。时年父亲66岁,因工作需要继续留任,直到1984年含辛茹苦、相夫教子一生的母亲终因积劳成疾瘫痪在床需要照顾,才正式退休。病中的母亲是幸运的:一是她看到了父亲沉冤昭雪;二是亲临了父亲立功受奖的全过程;三是下乡当知青的四个妹弟全部回城参加了工作;四是看到了她七个孙子女出生成长;五是病中的她有父亲的相依相伴,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得到父亲和孝顺的子女们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我由于工作在重庆,未能在她身边尽孝,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内疚和遗憾。
三
虽为家庭妇女的母亲除有着善良、诚信、勤劳节俭的优秀品质外,还拥有浓浓的家国情怀。她以身作则,从严教子,用良好的道德观念、和睦相处的家风感染教育子女,使之在我们心中生根发芽。
她从不娇惯孩子,从小就培养我们热爱劳动的习惯。记忆最深的有几件事:一是在老厂区时,每天放学后我都要在宿舍旁那条清彻见底的小溪中给妹妹们洗衣服和尿布。二是大孩子带小弟妹,记得我上初中时总是用背带背着弟弟吃饭,等先吃完饭的人来接替我,解开背带时,感到刚吃下的东西从胃里直往下滑。三是在上池街住家五年多,家里用水都是由我们姐妹每天放学后轮流到对面院子水井里挑。在她的言传身教下,我们六姐弟都会利用假期和休息时间帮母亲拉板车、割草背草。
因孩子多,母亲平常不可能管得不太细,但从严教子,在关键问题上绝不含糊。记得我在25中上初中时,有一天学校集体活动晚了,且老天又下起了倾盆大雨,住校的同学就挽留我们与他们挤宿一晚。当时无法通知母亲,就甜甜地睡着了。没想到半夜同室的学友都被门外的吼声惊醒,原来是母亲冒着雷雨来接我回家。惊得我和同学们面面相觑,从此,我们姐弟谁也不敢不请假在外借宿。
在我们身上寄托了母亲人生全部的希望和梦想,多读书、读好书是她对孩子的第一要求,由此我从初一起就养成常去市图书馆读书借书的好习惯。她一如既往地教育我们要努力学习,将来都考上大学,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才。1957年8月,我以出色的成绩在万名考生中脱颖而出,考上了全市最好的石室中学,得知我榜上有名时,母亲高兴得流下了热泪。1959年8月的一天,二妹晓蓉没考上高中,在全家共用一个单间的破旧平房里,不爱唠叨的她骂我们至深夜。这一晚母亲的教侮和望子成龙的希望使我们永志不忘,促使后来分配上职高学会计的二妹奋发努力,成为学校的优等生,分配在成都市最好的糖业烟酒公司春熙路营业部。高三时因家远我开始住读,母亲总是把星期天的伙食费发给我,并反复告诫我:“家里没事不要回来,在学校利用星期天好好学习,参加各项活动,要以事业为重。”后我去重庆读大学,每年寒暑假返校离家时,母亲从不送我出家门。我知道,她是把依依惜别的眼泪偷偷地流进心里,为的是让我们不要牵挂家,安心地学习。1964年大学毕业,她鼓励我到艰苦的地方去。后我分配到河北最艰苦的沧州地区,心中的家离我越来越远了,日夜思念的父母只有在信中。母亲每封来信都反复强调:好儿女志在四方,不要想家,要好好为国家工作,为人民作贡献。每年探亲返冀时,她只站在阳台上挥手和我告别,然后转身进屋。我知道,刚强的妈妈是不会让我看见她流泪的,可内心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千里以外的女儿,尤其怕我因父亲问题在单位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而我也报喜不报忧,把各种痛苦的真相隐瞒。
苦难是人生最好的老师。有母亲的言传身教,在贫困和逆境中成长的我们都很懂事,学习上从不让母亲过多操心,生活上都很艰苦朴素,虽是五朵金花,从来都不爱打扮,衣服小的捡大的穿,补丁重补丁也从不叫母亲做新衣服。最早参加工作的二妹每月工资不足二十元,还省出钱来交给母亲。我大学毕业第一次领到工资每月41.5元,从那天开始,每月寄给母亲20元,直到弟妹们参加工作独立生活。文革中为了避免给右派寄钱的罪名,只好把钱寄给在城里工作的二妹,由她转交给父母。我们和父辈一样,也走过二十年艰难而曲折的人生之路,经历了童年欢乐到青年痛苦和成熟的转折。在父母严格的教诲下,参加工作后的姐弟们都把积极努力为国家勤奋工作当成人生的追求。其中有四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实现了父辈对我们的期望。
1943年,当我二姨钟月波从乡下来到成都身无分文需要帮助时,父母毫不犹豫的多方筹款,帮助她在成都读完幼儿师范学校,走上自立的生活道路。已成家立业年过四十的二姨妈于1961年夏季大学毕业后,为了报答姐姐的养育之恩,主动接过了经济上资助我读大学的接力棒,直到三年后我毕业参加工作,极大地为父母减轻了负担。这种重视亲情,姐妹互助的家风在我辈得到很好的传承。最早生病过世的二妹在病中时,几个妹弟轮流守候在病床前近一年。我远在重庆不能出力,就在经济上给予支持。刚退休时,我和爱人发挥余热继续工作了几年,四妹谢四蓉不辞劳苦由成都专程来重庆帮助我们。总之,一人有难姐弟相帮,与公婆、家人、邻里合睦相处已成为我们的家风和优良传统。再后来姐弟们相继退休后,经常相聚已常态化,更不用说节假日的定期相聚了。
四
1987年1月15日晚刚开完市农村工作会,接到“母病危急回”的电报,我脑子一下子就僵硬了,心如煎熬。她今年七十五岁,瘫痪在床已五年,患脑栓塞则有十多年了,这次病危凶多吉少!因爱人在北京学习,我安排好两个孩子,第二天起大早赶上重庆去成都的308次火车,完全失去了往日回故乡的高兴心情,一路默默无语。经过十多个小时的摇晃,当晚十点才赶到二妹晓蓉家。弟妹们一见到我就说:“妈就等着见你咽气了。”听到这句话我哇的一声哭了。我们心情沉重地走进市一院观察室,只见妈妈半坐半躺地在病床上,鼻子连着的氧气瓶咕咕地直冒泡,她急剧地喘气,胸腔里积满了痰,喉头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爸爸和弟妹们反复问她:“敏蓉回来看你了!你认出她了吗?”妈妈睁开了呆滞无神的眼睛,满是皱纹的脸上显现出一丝光彩,转瞬间即消失了,两眼直楞楞地望着我,嘴稍为动了动,想说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吃力地动了动头,黯淡无光的双眼滴落出两行泪花。我想哭,但现在不是时候,医生还在尽力抢救。“你喝水吗?”她动了动脑袋,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小勺盛上一点水,从牙缝中倒进去。紧接着又是咳嗽和积痰的声音。不久她睡着了,四妹说她这一天都处于昏迷状态,大约是看见你回来了,安心地睡了。
守在妈妈的病床前,看着眼前这个和病魔抗争的女人我思绪万千。在人生的道路上,她没有什么显赫的地位,更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绩,只是默默无闻的与多灾多难的人生抗争,历经坎坷,支持父亲的科研工作,把我们姐弟六人养育成人,直到现在,她还在竭尽全力为夺回生命在抗争。
就在这天晚上母亲安祥地闭上了双眼,永远离开了我们。灵堂就设在家里客厅中,正面挂着母亲的遗像,香桌上摆上一个小花圈,两旁是父亲送的挽联:“爱妻月沧千古,方澄携子女敬挽。”灵堂正墙上挂着我们献给母亲的大挽联:上联是含辛茹苦拳拳慈母之心,下联是历尽坎坷岁岁奋斗不息。横批是精神永存。香火缭绕,哀乐低迥,乡亲们纷纷前来祭奠,他们都赞扬这副挽联真实地反映了母亲平凡而伟大的一生。
1996年中国畜牧兽医学会授予父亲中国畜牧兽医学会荣誉奖,并颁发了一枚金质奖章。此时母亲已过世九年,她再也看不见这枚渗透她一生心血的金光闪闪的奖章了。但是她崇高的德性,溶入骨子的家国情怀以及伟大的母爱却永远长留在我们心中。
平凡而艰难的人生
——纪念我的父亲谢芳澄诞辰100周年
一
我的父亲谢芳澄,1913年5月出生于四川省自贡市荣县旭阳镇。因家庭贫困,全靠县华英初级中学校长黄卓光和老师以及荣县一位郭姓的热心人资助才得以完成初中和高中学业。1936年6月,天资聪慧学习刻苦的父亲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成都华西协合高级中学。
三十年代的中国积弱积贫,各种牲畜瘟疫常年流行蔓延。1936年身为四川省建设厅长的卢作孚先生邀请留美专家程绍迥、汪国舆来川,由政府拨款,在成都市城南浆洗上街57号原省农事实验场约100亩土地上建成“四川省家畜保育所”,为扑灭当时在全川肆虐危害极大的牲畜瘟疫点燃了希望之光。同年8月,该所公开招考录取高中毕业生,开办第一期畜牧兽医专业训练班,刚毕业的父亲有幸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20名学员之一。经过一年的严格培训,被录用为该所首批技术助理员,开始了他平凡而艰辛的兽医防疫生涯。
当时正值抗日战争艰苦岁月,南京沦陷,各类畜牧兽医人才和大专院校聚集四川。从此至成都解放的十几年间,父亲师从于留美博士熊大仕等寄生虫学专家,在病理室从事牛瘟、牛炭疽、猪丹毒、猪瘟、猪肺疫等传染病的科学诊治和血清制造工作。疫情频发严峻时,他和各地兽防人员一起,沐风雨、冒寒暑、终日行走于崎岖泥泞山道上,忍饥受渴,奔忙于涪陵、黔江、永川、川北等地的穷山僻壤,足迹遍及全川各地,扑灭了一次次疫情,也积累了丰富的田间防疫和实验室工作经验。
父亲把青春和汗水洒在了全川农业发展的沃土,在辛勤的工作中也获得了真挚的爱情。1939年春夏之交三台县猪肺疫来势凶猛,他前去参加扑疫。经人介绍,认识了小学教师钟月沧,她出身贫苦,父母早逝,性格刚毅、朴素能干。与同样在贫穷中长大,正直、诚实、聪明的父亲一见钟情,于1940年结婚。至解放前夕,父母已生下四个女儿,母亲也辞职在家操持家务,全力支持父亲的工作。
记忆中的父亲是个善良又极有情趣的人,从小就教我们唱儿歌、背唐诗。他会拉二胡,夜晚从家里常常传出优美的琴声。由于他深知无钱要读书的艰难,所以在1943年,当我二姨从乡下来到成都身无分文时,他毫不犹豫的多方筹款,帮助她读完幼儿师范学校,走上自立的生活道路。
二
1949年底成都解放,保育所获得新生,更名为“西南军政委员会农林部成都血清制造厂”。当时的父亲正值青春年华,满怀一腔报国热情,留用参加了革命,继续从事细菌实验及兽医防疫工作。
解放初十年,是我国经济恢复发展时期,党和政府十分重视兽疫防治工作,实行“保护现有牲畜,奖励增殖”的方针,成立了兽疫防治督导团,设备和人员大有增加和充实,工作面貌为之一新。经过五年的艰苦努力,至1955年,终于在全国范围内,彻底扑灭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危害严重的牛瘟,为农业生产的恢复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
后因工作需要父亲离开了他珍爱的技术工作,走上厂计划财务股长岗位。1956年工厂整体搬迁到成都市外东沙河堡,更名为“农业部兽医生物药品厂”。
1958年初,父亲被错划为右派分子,被撤职降薪,并下放到厂牛马血清车间劳动改造,时年他45岁。突降的灾难几乎断送了家庭平静的生活,辛酸和贫困窒息着家人,特别担心影响到子女的前程,他有过短暂的迷茫。但他很快就把灾难转化为逆势求生的动力,把全部精力放到自己热爱的防疫实验工作。在此后二十年漫长岁月里,他小心翼翼地扎进工人堆中,梱草喂牛,打针防疫;隐藏在实验室里,培育多种抗原菌种。他日夜奔波于草地牛棚,晚上和星期天因实验工作需要常常不能休息。面对紧张的脑力劳动和繁重的体力劳动,他从不叫苦叫累,也毫无怨言。下班回到家里就感到特别疲劳,为缓解腰酸疼痛,从此养成每天晚上喝一杯酒的习惯,但决不贪杯。我们不知道他平静的外表下掩藏了多少痛苦,但却知道从此他脸上少有了笑容。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常见他一人独坐窗前,用二胡反复拉奏歌剧《小二黑结婚》的主题曲《清粼粼的水》,优美的曲声时而低沉,时而激昂,拉着拉着,父亲茫然的脸上会露出少许笑容,两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想是这首向往自由幸福的曲子,使父亲在茫茫黑夜中看到了光明和希望。母亲也用她那弱小的身躯,撑起了已有六姐弟的八口之家的半边天。
虽度日艰难,但父母亲一如既往地反复告诫我们:要好好为国家工作,为人民作出贡献。1960年我考上西南大学到重庆读书,1964年大学毕业响应党的号召分配到河北沧州专区任丘县,离父母越来越远。1969年初,除了已参加工作的我和二妹外,其余四个妹弟全部上山下乡,留下两位空窠老人艰难度日。
三
虽然父亲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他依然二十年如一日默默无闻的努力工作,为国家的畜牧兽医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
1960年采用抗出败血清与活菌抗原同时注射法,高度免疫制造成功抗猪、牛、鸡的出血性败血病血清,大大减少了免疫时间,提高了工作效率,于1970年正式列入国家制造规程。
1963年开始采用弱毒炭疽抗原免疫马匹制造炭疽沉淀素血清方法首获成功,该项成果不仅使免疫时间大大缩短,还避免了散布人畜共患的炭疽强毒菌。在此基础上,于1964年采用弱毒炭疽菌种制造标准炭疽抗原方法获得成功,于1973年正式列入制造规程,为今后制造炭沉血清及标准抗原不用强毒菌种提供了依据。此成果1974年以题为《用炭疽弱毒菌种制造炭疽沉淀素血清》的论文发表在第二期《兽医药品通讯》杂志上。
1960年至1974年用化学药物作诱变,先后培育成功猪肺疫等多项弱毒菌种。在此基础上,为了给制程三联苗(猪丹毒、猪肺疫、猪瘟)提供弱毒菌种,于1970年初,在厂党委领导下,成立了以工人、技术人员和领导干部三结合的试验小组,父亲为主研人员。从当年6月开始将C44—1猪肺疫强毒菌株接种于含“海鸥”洗涤剂的琼脂斜面培养基上,24小时移植继代一次传至 630代,终于在1972年4月成功完成减弱培育工作,获得安全可靠,免疫原性较好,毒力稳定,适于制造弱毒菌苗的猪肺疫弱毒菌株,该菌株被命名为EO630。经农业部中监所鉴定批准为我国第一株猪肺疫弱毒菌种。后成功用于制造生产猪肺疫弱毒冻干苗及配制猪三联弱毒冻干苗的生产,是全国唯一的能够配制猪三联疫苗的菌种。农业部于1975通过了“干燥猪肺疫弱毒菌苗制造及检验试行规程”,1976年通过“猪瘟猪丹毒猪肺疫弱毒三联冻干苗制造及检验规程”,正式列入国家规程。此后数年间推广到全国,对我国畜牧兽医事业的发展起了重要作用。
以上成绩的取得是父亲负重前行的结果。父亲常对我们说:从参加革命,受到党的教育培养,一直勤勤恳恳为党工作。只是因为性情急躁,对个别领导的工作态度有过激的批评。他连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会成为右派,但他无处辩驳,只有以超常成熟的心态,投入到对他来说驾轻就熟的技术工作中。“生经多难情愈好”,他要用对国家的贡献来洗刷加在他身上的不实之词。
记忆最深刻的是父亲淡定的生活态度,从来不与人争名争利。粉碎“四人帮”前,他所做的成绩全都是厂的集体功劳,写的论文也是以厂的名义发表,更没有资格评任何奖项。出国考查和国内进修均无机会,但他毫无怨言。1964年9至12月,厂里接到农业部通知要培训一名叫赫巴的阿尔巴尼亚实习生。指定培训内容是“炭疽沉淀素血清制造方法”,领导指定由他来带这位实习生。父亲尽心尽力、毫无保留地培养这位外国友人,园满完成了国际培训任务。几个月的实习中,他与这位外国朋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要回国了,厂和车间领导与赫巴合影留念,赫巴一定要拉自己的导师坐在他的身旁,而父亲却因为自己的身份悄悄离开了。赫巴不懂中国国情,到处找他,把他拉回来,才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1981恢复职称评定,因已过退休年龄,未评上高级职称,也未领取到政府津贴。母亲和子女们感到愤愤不平,但父亲却轻松地说:“名利系身外之物,何必计较。”身处牛舍马厩劳动改造的他,感受到的却是:“自己虽被降工资,但劳动报酬还远高于车间的工人,党对我仍然十分优厚,清夜思之,内心更增愧意。”正是这种“知足者长乐”的超凡脱俗的境界,使他一上床就鼾声大作,任世俗的潮汐涨落,一如既往地守着做人的根本。
1968年2月文革中武斗时,车间对面“四川师范学院”红卫兵射出的子弹在工厂上空乱飞,不断有人打冷枪,厂里还死了两个人,家人都睡在地板上躲避。由于实验一天都不能中断,父亲冒着生命危险坚持每天晚上去加班。因为这些小小的菌种是点亮他生命之光的光源,为了它们,可以把个人的安危置之度外。
1968年一天喂马时,父亲被一匹烈马踢得重重地摔在地上,造成大腿软组织严重损伤。但实验工作不允许他有丝毫休息,每天由工人同志到家里来扶他上下楼,再用自行车推他上下班。
还有他顽强进取的精神和创造性工作的能力。他所承担的科学实验任务,充满风险和艰辛,正因为步履艰难,才使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坚忍不拔,学习进取。没有外出学习的机会他就遍翻资料,已年过七旬的他还自修了《统计学》。他不习惯按部就班工作,喜欢创造性思维,无数次失败后又从头再来,不达目的不罢休。对事业的执着和对理想的追求,是他强大的精神支柱和无尽的力量源泉。孜孜不倦地学习,永不停步的探索,加上一颗正直善良的心,这就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父亲。
身处逆境的他得到后任的各届厂、车间领导和工人同志对他实验工作给与的大力支持,是他得以实现科学报国理想的重要原因。在车间工人同志不拿他当右派看,给了他热忱的帮助,使他深受感动,也倍感欣慰。在“四清”和“文革”中他均未受到冲击。上山下乡的四个妹弟,在父亲纠错前就有两个被招回本厂,这些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厂领导已经是尽力关照了。还有母亲默默陪伴他走过二十年的艰难岁月,苦难见证了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
四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1979年1月23日父亲错划为右派问题得以改正,多年蒙受的冤屈得到伸张,时年父亲66岁,读过私塾的父亲老泪横流地说:“五十五号文件对我来说真是大旱遇云雨,枯木逢甘露,既感激零涕于五内,又雀跃欢呼于表心,从此我才真正回到人民怀抱,是党赐与我第二次生命。”这就是我的父亲,虽受尽屈辱,却毫无怨言,爱国之心终不变。正是有千千万万这样的知识分子,我们中华民族才得以生生不息,兴旺发达,绵延悠长。
粉碎“四人帮”后,父亲工作的主要成绩得到肯定,荣誉接踵而来,在自己辛勤耕耘播种的土地上,盼来了丰收的季节。1978年他先后被评为省市科技先进工作者和省、市科学大会奖,他和他的小组研制的“猪肺疫弱毒菌种EO630的培育及应用”获得四川省科技重大成果奖。由父亲所在厂和郑州厂等七单位联合试制采用EO630菌种配制的猪瘟猪丹毒猪肺疫三联疫苗于1978年获得全国科学大会颁发的科技贡献奖。1979年6月10日,为了褒奖父亲解放后三十年来对畜牧兽医事业的贡献,决定给他晋升工资,时年父亲已经66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增加工资。
当事业的秋天来临时,父亲人生的秋天也悄然而至。岁月流失给他留下了绺绺白发,事业的艰辛给他增添了条条皱纹。早已过了退休年龄的他,因科研工作需要继续工作在厂中心实验室。1978年秋去南京参加猪三联疫苗试产会战攻关。从未坐过飞机的他第一次飞上蓝天高兴得像个孩子,但长达几个月的会战之余,又使很少离家的他感到十分寂寞。中秋之夜南京明月高挂,那寂静的夜空父亲弹奏的优美的“二泉映月”向故乡的亲人诉说着他深深的思念之情。
1984年后,含辛茹苦、相夫教子一生的母亲,终因积劳成疾瘫痪在床。对家庭,父亲是一个有着强烈责任感的人。母亲是幸运的,她瘫痪在床四年,得到父亲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为此父亲不再每天上班了,但中心实验室有事他仍主动前去帮助解决。
1996年中国畜牧兽医学会成立60周年,此时83岁高龄的父亲已瘫痪在床不能前往。从1938年加入学会以来,他已是有58年会龄的老会员。学会没有忘记他,人民没有忘记他,会上授予他中国畜牧兽医学会荣誉奖,并颁发了一枚金质奖章。他最终获得平凡的成功,签收了迟到的公平。当去南京开会的同志把金光闪闪的奖章领回来发给他时,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回忆自己的一生,没有后悔,没有哀怨,有的是献身事业的欢乐和人生秋天的累累硕果。
2000年元旦之夜,在江泽民同志宣布进入二十一世纪的钟声响起后不久,父亲终于走完了人生最后的历程,永远离开了我们。父亲的遗照前摆放着绿叶和鲜花,旁边贴着六姐弟为父亲写的挽联:上联是“精益求精,成果卓著,历尽坎坷为畜牧业呕心沥血”下联是“只求贡献,不求索取,忍辱负重为国为家皆为楷模”横批是:“精神永存”前来悼念父亲的领导和工人同志络绎不绝,我看见老书记和父亲的同事们在遗像前深深的三鞠躬。一位叔叔双手捧送出他为父亲写的悼词,内容是:
沉痛悼念慰忠魂,难忘战友谢芳澄。
一丝不苟对工作,满腔热情对同志。
一生坎坷抛脑后,潜心科研获丰收。
为国为民作贡献,不为名利孺子牛。
毕生精力献给党,鞠躬尽瘁送千年。
不愧后辈好榜样,英名永载中华史。
丰功伟绩放光芒,天堂瞑目永安详。
看着看着,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敬爱的父亲,人生难得一知已,有这样理解你的领导和战友,这时向你远去的亡灵送上一片哀思和敬意,给了你如此高的评价,此情此义,重过黄金,如你黄泉路上有知,一定会感到无比的欣慰。
父亲走了,他清贫一生,除了三千元存款,未留下任何财产。但他却以平凡的一生书写了大写的“人”字,给我们留下了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时光飞驰,转眼父亲已离开我们13年,今年5月13日是他老人家诞辰100周年纪念日。回看他精神抖擞、生气勃勃在艰难曲折小路上前行留下的深深的脚印,我们知道,百年父亲和他的精神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参考资料:
1、《四川畜牧兽医史料》,由四川省畜牧兽医学会史料学组1985年缟写。
2、《四川畜牧兽医发展史》,由四川畜牧兽医学会主编。
3、《农业部成都药械厂志》(1936-1988),厂志办编。
4、《用炭疽弱毒菌种制造炭疽沉淀素血清》,《兽医药品通讯》1974年02期。
5、《猪肺疫EO630菌株报告》,《中国兽医杂志》1976年第2期。
作者简介:
谢敏蓉,女,现年79岁,中共党员,重庆市审计局退休职工,处级干部,曾在重庆市委主办《老同志生活》发表多篇文章及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