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邑澄城两地距离虽然不算太远,自然条件却天壤之别,朝邑位于渭北平原,黄、渭、洛三河汇流,耕地一望无际,地下水只有几米深,手压可取,农业生产条件得天独厚,慈禧太后朱批的天下第一仓---丰图义仓就建在哪里。而堡子村位于渭北黄土高原,全是沟壑坡地,十年九旱。
全村三百口人,人蓄饮水就指望村里唯一的一百二十多米深的一口浸水井,干旱时节供不应求,排队绞水的场景司空见惯,提上来的都是泥水,需要沉淀。人都吃水困难,更何况地里的庄稼和家畜。数倍的汗水,收成差了大半。母亲人虽安家澄城,却心系故土,常常念叨“宁向南挪一千,不往北挪一砖。”时刻幻想着有朝一日重回故里。
八十年代末期,国家允许移民返库的时候,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去世,我们兄弟姐妹均已成家立业,已近七十岁的母亲执意一人去了库区,蜗居在低矮潮湿的土窝棚里,风餐露宿,忍饥挨饿,蚊虫叮咬。母亲不认识钟表,没有时间概念,白天以太阳移动为参照物估摸时间,一到晚上则不知所措。
为了不误农时,常常摸黑走几里路到了地里,天还没有亮,就蜷缩在地头歇息,天亮时再起身干活,种了好几亩花生。待到即将收获的时候,河水倒灌,把花生全泡在泥里。年迈的母亲竟然凭着顽强的意志,硬是把花生一粒一粒从泥土中扒拉出来。
经过这次打击,母亲颇感心有余而力不足,返库的梦想至此破灭,成了母亲终生遗憾。直到母亲去世,按照她的嘱咐,将坟头朝向东南,面向她至死向往的故乡,那里有生养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相对于堡子的老户来说,我们是新社员,是外乡人。但父母亲的敦厚善良却很快使我们融入到这个集体,并得到绝大多数人的尊敬。脚跟尚未站稳,迁徙的日子还没有理顺,雪上加霜,紧跟着空前绝后的三年经济困难时期。
父母二人加上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吃饱肚子成了天大的问题,严重威胁到人的生存。饥饿唤醒了我童年的记忆,都和吃有关。印象最深的一次,由于麸皮吃的太多拉不出来,憋的我一直哭,母亲让我爬在她腿上,一边用手在我背部不停的拍打,一边用钥匙从我屁眼往外掏。我是家里最小的,一家人都宠着我,我况且如此,大人和哥哥姐姐就可想而知。父母先将我大姐出嫁,出于无奈,曾想把还是婴儿的我送与他人抚养,待到联系好的人前来抱我走的时候,母子连心,母亲舍不得了,给人家赔礼道歉,又把我留了下来。

记忆中的母亲,从来没有疲倦的时候。农民靠工分计酬,白天母亲一天三晌,参加生产队劳动,回家以后顾不上歇息,放下锄头,立马烧火做饭,往往灶房还没有收拾妥当,上工的钟声又响了。遇到下雨天不出工的时候,纺线织布,到了晚上,又做针线活。全家人一年四季从里到外,穿的铺的盖的,全是母亲一针一线手工缝制。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多少个不眠之夜,我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不是纳鞋底,就是缝补衣服。
母亲的勤劳和节俭是出了名的,她始终过着极端俭朴的生活,操持着所有的家务。不管是平常家人吃饭还是招待来客,她做好饭菜,自己却坚持不上桌吃饭,侍
立在测,招呼着大伙吃饭。待到别人吃喝完毕,她才吃残羹剩饭,从不浪费丝毫。我上学的书包,是母亲用做衣服剩下的五颜六色的下脚料,一小块一小块拼接起来的,这个书包一直陪我读完小学,我的文具盒是赤脚医生的大姐夫用过的纸质药盒,母亲梳头时掉落的头发平时塞在墙缝里,到村里来了小货郎时,换成纳鞋底的针,我上小学用过的铅笔头,手握不住的时候,母亲就想办法把铅笔头固定在细竹子的孔里,让我继续用。
记得有一次我们去附近的西白村参加考试,就在考试正在进行的过程中,由于铅笔头太短,写字稍一用力,铅笔芯就缩到竹子里面去了,眼看着无法完成答卷,我坐在桌子上默默地哭了,多亏带队的刘老师,急忙给我找了一个铅笔,才顺利完成了考试。本子写完了,反过来再写,练习时就在地上用树枝写,既节约了本子,又节约了铅笔。不知道怎么搞的,小时候我特别费书,不到半学期,在课本中间,从第一页一直扯到最后一页,书的上下两个角,全都卷起来,其状惨不忍睹。上课的时候,常常找见上半页,找不见下半页。母亲见状,晚上便给我把书一页一页用糨子粘起来,把卷起来的书角逐页整理,然后放在炕席下面压平。
那时候,一人一年不到一斤食用油,只有在来客人和管老师饭的时候才可以用。在那样极端的条件下,凭着我几个舅舅家的帮衬和母亲的精打细算,总算熬了过来。虽然改革开放以后家境已日渐宽裕,但她仍然不改艰难岁月所形成的近乎苛刻的节约习惯。手套袜子烂的用不成了也舍不得扔,那时候母亲的眼睛花的很严重了,摸索着把烂了的袜手套拆成线,

一圈线没有一尺长,就这样一一接起来,然后织成布。这样的习惯贯穿了母亲的一生,千禧之年母亲八十岁的时候,还坚持引线织布,至今我家厨房用的抹布还是母亲织的。也怪我疏于过问,忽略了母亲的感受,直到去世前,母亲把她织的布,除了留给我们的以外,剩下的吩咐我们到她去世的时候用,至此我才明白,母亲在默默地作她离世的准备,以这种方式和儿女告别。
母亲的善良是与生俱来的。三年困难时期,走村串户讨饭的特别多,往往讨饭的人还没有走到主人家门口,有的人及早就把大门关了,我们姐弟也学着别人的样子,一见要饭的快到我家门口,就匆匆回家关门,这个时候,母亲就会说:“这是神仙派人来试验你的人品,如果得罪了神仙,会遭报应。”我们反驳说:“有啥神仙,全是迷信。”母亲接着说:“要是有一点办法,谁愿意要饭,都是恓惶人,没有多的,就少给点,没有干的,就给点稀的。”凡是来我家讨饭的,不遇吃饭,就给半个或一个馒头,如遇吃饭,给舀碗饭吃。
那个年代,家家都有断炊的时候,一旦来了客人,就拿上碗去乡亲们家里去借米面,还的时候,母亲总是说:“少借多还,再借不难。”让拿稍大的碗,直到满的不能再满,方才满意。我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去小朋友家玩,到了吃饭的时候,他母亲就把小朋友叫到房子里吃饭,吩咐我快回家去,顺便就把房门关闭了。我趴在门缝往里看,吃的什么饭已经忘记了,葱花的油香馋的我不愿离去,总想
吃一口,这一幕,被前来找我的母亲看见了,示意我回到家里,问明缘由,母亲专门给我炒了一盘葱花,待我美美的吃饱以后,母亲让我站在她跟前,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打了我几下,这是母亲第一次打我,打完以后,母亲问我:“知道为啥打你?”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母亲说:“记吃不记打的东西,你想吃啥就给妈说,为啥惹人家眼黑?”往年过年客人来我家的时候,会给我一毛两毛的压岁钱,可哪一年眼看着客人就要走了,还没有给我压岁钱,我以为他把我忘了,就有意站在客人面前,可能客人感觉到了我的意图,便走出房子,在院子里转悠,我一步不离的紧跟其后,母亲叫了我几次,我装作没有听见,那位客人看摆脱不了我,到转弯看不见人的地方对我说:“你已经大了,今年不给你压岁钱。”我面红耳赤的说:“我不要,不要。”边说边急忙跑开了,其实我才五六岁。
等到客人回家以后,母亲第二次打了我:“你把我的脸丢完咧,没有一点规矩,爱沾小便宜,像你这样,能把客人得罪完了。以后再想沾人便宜,看我咋样收拾你。”然后又严厉的问我:“记下了没有?”我唯唯诺诺的说:“记下了。”母亲把我拉到怀里说:“人活着没有钱不要紧,一定要有志气,想要钱,就好好念书,有本事了,就有钱咧。”母亲不识字却达理。

父老乡亲们处的久了,难免磕磕碰碰,特别是面对社会上一些不公的事情,作为儿女的我们,想不通时就心怀不满,母亲总会适时开导我们。当碰到个别理蛮横无理的人,母亲就会说:“歪(厉害)人是鳖人,鳖人是歪人。”有些
事我们想不通,母亲就说:“要想公道,打个颠倒。”每当我们面对不公,说一些过激的话的时候,她就严肃的对我们说:“能说出自己的口,还要入得了别人的耳。话不能说绝,要给自己留有后路。”当我们和个别人结怨时,母亲就会说:“怨要拿恩去解。”和以德报怨一个意思。当亲戚朋友之间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母亲则尽量避免不让我们知道,如果知道了,她就说:“大人的事情娃娃们少参合,你们该怎么来往就怎么来往。
不能把我们这一辈的矛盾记到你们下一辈。”如果说我们姐弟还心存良善,则完全来自于母亲日复一日的言传身教。母亲不识字,但对有文化的人却心怀敬仰。我上小学时,三年困难时期结束不久,生活虽有所好转,但还比较困难,平时吃饭再凑合,只要轮我家管老师饭,母亲都要千方百计做一顿改样饭。多年以后,我已参加工作,老师退休以后,到我们村故地重游,顺便到我家去了一次,在老师一再推让下,母亲坚持送给老师两瓶酒。母亲说她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上学,晚上要我给她教认字,秦腔《三世仇》的剧本我不知道给母亲读过多少遍,读到伤心处,母子二人常常泪流满面。令人惊奇的是,母亲让我教她背诵《老三篇》,竟然基本上能全文背诵。

以后的岁月里,在我本应读书的年龄,却盛行读书无用论,老师没心教,学生也不学,整天不是挖地道修水利,就是演习搞军训逮特务,上完高中就到头了,没有考大学一说。至今我还清晰的记得,在高中毕业的班会上,同学们表决心时,大多数
同学发言都说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时刻接受祖国挑选。主持班会的老师当时非常严肃的说,“什么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这种思想是错误的。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哪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你们就只能有一颗心,扎根农村,铁心务农!”就是这样的环境,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母亲极力供我们姐弟读书上学,一再嘱咐我们要好好学习。假期里,看见在家无所事事的我,母亲不断提醒说,没事就看看书。在母亲的一再提醒下,特别是高中毕业以后在农村四年迷茫的时间里,借读了十多部长篇小说,遇到喜欢的还摘抄笔记。
正是母亲的教诲,培养了我喜欢阅读的兴趣。那时候迫于生计,为了补贴家用,村里流行卷炸弹(摔炮),我家也不例外。除了毛选,其他的书都卷了炸弹。恢复高考的那年,我连一本复习的资料都没有,还是母亲去找曾在大力中学任教的弟弟要了部分资料。当别人陆陆续续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却一直没有我的消息,母亲看见心急如焚的我镇静的说:“不要急,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只要你想学,妈就是头拱地,也要把你供出来。
”临近春节时,当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是母亲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她高兴的说:“不用找你舅咧,我娃考上咧。”我莫名其妙的问:“找我舅干啥?”母亲说:“让你补习嘛。”第二天,母亲就开始为我准备行李,弹花扯布,给我缝了一床崭新的新花棉被,在我离开家去学校的那天,母亲一直把我送到村子南边的高坡上,一边叮咛我到校后的注意事项,一
泪,我的心早已飞到学校,哪里还顾及母亲的感受,说了多少遍了,你没说烦,我都听烦咧。”当我走出好远,回过头来,看见母亲还站在高坡上瞭望目送,我两眼一热,转过身飞快离开了。后来我才明白,母亲知道,我这一走,母子从此就聚少离多。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都盼儿女成龙成凤,可成龙成凤的儿女是否知道父母的感受。此后我的经历说明,母亲的预感是正确的。
此后儿子带给母亲的,所谓的骄傲和快乐其实都是表面的。实际情况是离别多与聚首,思念多与孝敬,担心多于快乐。“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至今我还在想,仅就从父母个人的角度出发,我究竟是父母的骄傲,还是父母的遗憾?改革开放以后,苦尽甘来。我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个礼拜,没有享过一天福的父亲便因病去世,母亲便开始长达三十多年的独居生活。我以为只要母亲不缺钱,就是最好的孝敬,而根本没有考虑母亲内心的真实需要。事实上母亲从来舍不得为自己多花一分钱。
一九七八年我上学去的时候,向来吝啬的母亲,给我买了一块延安牌手表。记忆中的母亲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尽最大的努力,把儿女们打扮的体体面面。过年的时候,母亲把给儿女们准备的新衣服放在各自的枕头边,虽然是老粗布的,但我们穿着特别温暖。可她的衣服,总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她的心里全是儿女,把终生的爱和心血都给了我们,唯独没有自己。
在以后的岁月,随着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前来看望她的亲朋还有我们姐弟,给她带的糕点衣服,她也舍不得吃穿,吃的

留给孙子孙女,待孩子们都外出上学或工作,她照样舍不得吃,而是存起来,待孩子们回家的时候再给孩子们,时间长了,有的甚至发霉。给她的钱,从来舍不得为自己花一分一毫,总是攒起来,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礼节总少不了。遇到儿孙修建考上大学或者婚姻大事,多多少少从不吝啬。特别是在十八大以后,电视上经常播送一些反腐典型案例,每一次我给母亲钱的时候。
她总说:“我不要钱。”我惊奇的问:“你要啥?”母亲说:“我要人。”我疑惑的说:“要谁?”母亲嗔怪的说:“你说我要谁,除了你我还能要谁。”我笑着说:“我不是好好地在你跟前嘛。”母亲语重心长的说:“你看电视上,今天抓这个,明天逮那个,你可千万不敢犯错误。”我恍然大悟:“你放心,别说儿子不敢犯,就是想犯也犯不了。
”母亲说:“你咋犯不了?”我笑着说:“没权嘛。”母亲说:“升的越高,摔的越重。人比钱要紧,来路不正的钱我一分都不要。”记得我高中毕业以后,经过村民选举,担任我村会计。村上的会计和村民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多少人都想当。母亲却忧心忡忡的给我说:“不是好事。”我疑惑的问:“为啥?”母亲说:“会计是个万年赃。”我问:“啥意思?”母亲说:“几十年甚至到死都有人查你的帐,千万不能胡来。
要好好干,”母亲一生不愿麻烦他人,就连她的儿女也不例外。她的心里全是儿女,唯独没有自己。如果有事需要到我舅舅家或者我姐家里,还没有进门,就先确定她走的时间。好几次我舅我姐好气的说:“既然这样,你就不要进门,在门口把事说完你就走,不耽误你。”

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天,用微弱的声音给我说:“要让娃娃们好好读书,做一个有用的人。”我说:“我算不算读书人?”母亲点了点头说“算。”我说:“我有什么用?”母亲说:“咋能没用,跟上你风光了半辈子,知足了。”接着她又说:“我要走了,你把我送回家,再不麻烦你了,要记得回家。”一句话说的我羞愧难当,泪流满面。
2012年农历11月29日早晨,母亲在奉献出她毕生的精力和爱以后,无疾而终,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年九十岁。母亲很少提起她的过去,不是母亲不愿说,而是我们压根没有兴趣听。而当她想了解儿子工作和生活的情况时,可我总以各种理由不想说。现在想听了,想说了,可没有说的和听的人了。
斗转星移,人世沧桑,惟有母亲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母亲的一生极其平凡,她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专门替我们兄弟姐妹来赎罪,替我们来承受磨难的。她只为奉献,不知索取,她做的每一件事,看起来都那么微不足道,那么理所当然,正是这些平凡小事,成就了母亲不平凡的一生,留给我们的是取之不尽的精神财富。

妈妈,您可曾知道,这十年来,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您曾经牵肠挂肚的孙子外孙曾孙们,有的学业有成参加工作,有的结婚成家生生不息,还有您未曾谋面的,已经上了小学和幼儿园,有的在大中城市安家落户,不论他们身在何处,从事什么工作,他们不仅继承了您的基因,也在践行着您的教诲,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没有给您丢脸。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还能无所顾忌,大放悲声,可现在连这个机会都没有,甚或连悲伤都要收敛,只有长歌当哭,把泪水流在心里。母亲虽然离开我十年了,但从来没有走出我的思念。我分明看见母亲从黄土地上走来,向遥远的天边走去,她在浩瀚的太空凝视着我们,目光那么慈祥,那么温暖。
这辈子谁都不欠,我只欠母亲。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亲爱的母亲,欠你的,这辈子我无法还清了。人都说如果有来世,要如何如何,那都是自欺欺人骗鬼的人话,这个世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如果。如果真的有来世,今世的亲人,还能在来世重逢,今世亏欠的,还能在来世补偿,人世间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遗憾和愧疚,就没有这么多的撕心裂肺,那死亡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如果真的有来世,母亲啊,我宁愿你我不要重逢,你还不如养一只猫或者狗来陪着你,使你不再孤单。失去的就永远失去了,亲情的亏欠是永远无法偿还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我救赎,为自己的良心欠债埋单。面对母亲,每一个儿女都应该在自己的良心面前跪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