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地主
◇ 素手无策
打我记事起,就知道村里还有一个地主,当然那时候已经摘帽子了,不能叫地主了,但他曾经是,又还活着,人们照样叫他地主。
他最让我不解的不是他怎么年纪这么小,还是地主,而是他的丑 。他可真是五短身材,小胳膊小腿的,脑袋小脸也小,当然脑袋小,脸也不可能大,不然也挂不住。
他的丑,要怎么形容,干巴巴一巴掌大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像栖着一条条蚯蚓,显得无比拥挤,眼睛见缝插针地从这些皱纹里偶尔睁开一下。让人想起冬眠的蛇,打了一个哈欠。
我之所以如此强调他的丑,是因为他与我心中的地主形象相去太远。像三岔河镇上那个开诊所的,据说祖上就是地主,人家生得细皮嫩肉,仪态万千。
就常识来说吧,电影里书本上,哪个地主的老婆不是天姿国色,能生出这么丑的孩子?
既然他的丑不可否认,那我就质疑他的地主身份,等我揣着这个疑问长成一个半大的姑娘时,我家二叔伯说:他本来也不是地主,就是他父母勤扒苦做,攒了几个钱,那年月,每个村里要出多少地主,都有任务。后来人数实在不够,就把他爹凑了个数。不想他爹特别胆小,当夜就上吊死了。他爹一死,他娘就吓疯了,可是地主名单已经划分出来,众人说爹死了,就让儿子顶上吧,也算是父债子还。
说到这里还没有交待他的名字,王瑞青,可能生于年末,取其瑞雪兆丰年之青青少年。饱含着父亲的祝福。
还处于童年时期的王瑞青跟疯子娘被赶出了自己的三间青砖房,青砖房被分给了他本家宗亲王权贵。
王权贵因为凭空得了一套房子,马上娶了一个寡妇。据说他住进去的头几年,每到夜深人静,就在屋里到处“吭哧吭哧地挖,后来果然被他挖到一坛子银元,从此过上了有滋有味的日子。当然谁也没看到坛子,也没看到银元,是从他们家隔三差五地飘出的肉香味猜测。
至于童年时期的王瑞青是怎么失去娘亲的,是怎么度过到中青年的,我是真不知道,也无从去打听。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有了一个瞎婆娘,和一个小小的儿子。有时候三个一伙,你牵着我,我扶着你去讨饭。他也有田,但一无人手,又无肥料,田里草比稻长得好。有时候他也不去讨,就拿着盆借米,从村头借到村尾,也有借到的时候,也有借不到的时候。说是借,拿什么还?大家都是实在碍于面子,才偶尔借点。借的不借的,都骂骂咧咧。
他家后来住在一间通铺房子里,就是一间,没有卧室客厅之分的那种。在村东的路边,没有门,我常常看见他的瞎婆娘睡在地上,地上铺着破棉絮什么的。鸡走过她的头部,常常会伸出喙从她头发里啄食什么。
在我逐渐长大的过程中,王瑞青在渐渐老去,他的小儿子也在悄悄长大。长大后的小儿子无所事事,总在村子里溜达,东家丢了一个萝卜,西家少了一个鸡蛋。
人们就会公然叫喊着小儿子的大名:“王麻虎,是不是你偷了我家鸡蛋?”
“是不是你扯了我家萝卜?不是你还有谁?”
他跟他小儿子像古代被判刺青的犯人,额头上刺着小偷二字。当然,也有可能确实偷过几次,但谁也没有证据,当然王麻虎也拿不出没有偷的证据。毕竟整个村子,还有谁比他更需要偷?
小儿子长到十六岁,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一气之下出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
王瑞青在六十不到的时候,得了肺癌,吐了一大盆黑血后,一口气没有上来,走了。
瞎婆娘倒是到了好处,去福利院安度晚年,恐怕是她这一辈子最好的日子了。也不知道如今有没有寿终正寝。
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总算把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打赢了,斩草又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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