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36岁之前,能记得我生日的只有母亲。而就在36岁这年,生下大儿子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我母亲就去世了。
一晃23年过去,当儿子23岁这年,我迎来虚数六十生日,并且恰巧在2022年10月23日星期日这天。

在我记忆中,父亲总常唠叨一句话: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人过了六十,就一年不如一年,七十过了一月不如一月,八十过了一天不如一天,九十岁时一时不如一时……那时我刚大学毕业,心想我连女朋友都没有,父亲怎么总说这种丧气话,我就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在意,于是,在陕西丹凤县政府和商州报社工作的时候,我基本上一年也就回去一两次,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围绕着工作,每天手忙脚乱写到半夜两三点钟,一至于十多年后到了海口、二十多年后到了北京,我总能梦到一篇又一篇稿子今天上了西安晚报、陕西日报,明天上了中国林业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人民日报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汇款单通过邮递员已经大把大把地送到了传达室……早上醒来,发现昨天夜中,怎么梦到的都是一些往事。而记得最清楚的是,那时不知为什么,每天总是活力四射,仿佛有做不完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排山倒海似的。直到有一天,我在海南省委传达室,突然接到长途电话,说我母亲病了,当我心急火燎赶到西安,把她送到医院抢救了三个多月,结果她出院不到两个月,我的父亲也住进了医院。

当记者曾是我的梦想,也是我这一辈子的荣耀。当一篇篇稿件刚刚变成稿费时,我发现自己赚钱的能力太小了,于是,我一方面学会摄影,另一方面学会报纸排版和校对,接着学会拉广告和广告设计、图书装订和印刷出版,后来干脆到中国人民大学和北京电影学院进修,从当记者到记者部主任,从当编辑到编辑部主任,从当广告员到广告部主任,从副总编辑、副社长到影视编剧、导演、制片人、新闻节目部长、专家教授,奔波了整整十年,当房子车子有了,我的母亲正好走了。过了两年,我的父亲也在七十岁这年走了。当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海口的万绿园中一次又一次豪淘大哭时,我就不明白,好日子刚来到,他们为什么就这么早早的走了?

其实,生活在陕南商洛六十年代初的人,每个人肚中都有一腔苦水。因为山大沟深,初高中上学时我们连肚皮也填不饱,更不用说哪有钱去缴学杂费。我曾非常憎恨商洛,发誓一定离开,再也不愿返回。可是,当在丹凤、商州工作时,我就发现,每一次写信说要回家时,我的父亲就接连三五天,每天早早步行十多公里,到一个叫大商塬的马路边等我,从朝霞日出一直等到日落,见不到人第二天又去,反反复复十多次,虽然我每次总是笑着埋怨,“您为什么要跑这么远的路呢?”好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在我父亲的眼中,我们每次的相聚,也许就是在阳间的最后一次,因此如果能早点多相见一次,也就能收获一次喜悦,减少一些遗憾,毕竟,在他常年大病小病不间断中,也许下一次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记得离开陕南商洛时,那里因为乱砍滥伐,每年山洪暴发。印象中,光秃秃的山上,庄稼经常青黄不接,从河南过来逃荒要饭者家常便饭。然而,三十年后,我做梦也没想到,商洛变了。经过二十多年飞播造林,如今茂盛的林海像大海一样波涛汹涌,穿山高速公路早已把这儿变成了世外桃园,尤其是久居古城西安的市民,每到双休日就成群结队开车到这儿来,欣赏大秦岭的自然风光,喝着滋润的山间矿泉,瓜果飘香的日子里,消失二十多年的野猪野牛和山鸡又回来了,小鸟常常在峡谷间歌唱,每每如此,我总是夜不能寐,总以为走错了地方。

在京城的日子里,我总以为进了人民日报社的大院,就等于进了中南海的红墙,进了中国新闻界的最高殿堂。后来我才明白,你可以参与策划博鳌亚洲论坛、世界小姐大赛、凯莱大酒店十周年庆典、南山佛教文化苑开业大典、首届上海世博会开幕仪式,也可以策划宁波国际电影节开幕仪式,策划30集电视连续剧《穿旗袍的女人》全球海选大赛,策划中国企业品牌500强,策划著名女高音歌唱家钟中八达岭长城音乐会,策划电影《陕北冷娃进城》专家研讨会,策划冬季奥运会音乐会,策划第30届国际泰山登山节,策划时代楷模感动中国人物颁奖盛典,策划中央电视台大众春节联欢晚会,策划一切的一切能够做的,当三千多名全国省市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优秀共产党员、中国十大杰出青年、全国三八红旗手等等模范人物走上各大报刊电视台,但有一天你一旦病倒在床上,窗外不远处,别人不正在策划着你曾经策划的一切。你可以几十几百次走进北京人民大会堂,走进全国人大会议中心,走进全国政协礼堂和钓鱼台国宾馆,但直到父母去世,你走进父母的心里了吗?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我一直在问自己,我们活着,天天忙忙碌碌,到底是为了什么?

六十岁,是中老交替的临界点。向前看,我们似乎有许多许多的事情还没做,比如三十多年前曾义气风发走遍全世界,此时此刻才发现,许多国家的许多大好河山还在梦中;比如想成为一名专业大作家,结果才写了上百万字加入省作协就停笔了;比如想拍许多许多电影电视剧,结果二三十部过后,有些剧本刚批投资商却跑了;比如想帮儿子考上一所世界有名的大学,结果他只想“一般一般”就可,终究是满腔热血光芒万丈,雄赳赴气昂昂,到头来还是把大把大把的失落感洒在了大海,洒在了曾经走过的春夏秋冬,心中的迷芒一直在飘荡,在跌落。
六十岁,是该放下的年月了。中国有句古话,叫量力而行。我很敬佩原红塔集团老总,他能在七十多岁栽倒的年月,从零做起,八十多岁满头白发,重新焕发出了另外一种人生,活出了另一种风景。也很敬佩影视演员刘晓庆、大导演张艺谋、诺贝尔奖杨振宁的非凡毅力。其实,站在这个六十岁的临界点,我才发现,这前半生最关键的也就几步,而每一次的每一步究竟是向东还是向西,在没有人指导的前提下,能否跨出这一步很重要;有不少朋友站在原点,犹豫徬徨过后就退了回去,而走出商洛走出陕西成了我们当时的唯一选择,如今回过头来细想,我需要感谢这种抉择,尽管每一次都是艰险困难相随,但在大把大把的泪水中,我们终于成熟,成了别人眼中的一道风景,一座路标,也成了两鬓斑斑队伍中的一位新人。
李长征
2022年10月17日于广东珠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