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生存
——读汪曾祺小说《职业》
文/戴顺星
“废铜废铁牙膏——换糖吃嘞!”
小时候,每当这个悠长而又美妙的吆喝声从村道上传来。我们赶紧回家找寻废铜废铁牙膏壳坏塑料盆等废弃物,跑到卖麦芽糖叔叔的担子前,盯着箩筐上麦芽糖,圆圆的,脸盆大。看他放下扁担,掂量一下旧物件,而后轻轻揭起盖在麦芽糖上的塑料膜,利索地用刀片敲下一块麦芽糖。偶尔妈妈会给2毛钱,听到天籁般的吆喝声和“当当”的铜锣声,我们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卖麦芽糖叔叔姓张,家住东头街。甜滋滋,粘滋滋,香喷喷,一路上我一直小声念叨着:“换糖吃嘞。”张叔叔的吆喝声又继续传遍整条村道:“废铜废铁牙膏——换糖吃嘞!”这句吆喝声成为我难忘的童年回忆。
古今中外的诗文中不乏对“声音”的描写,如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夏丐尊在《叫卖声》中写道:寒夜的 ‘茶叶蛋“细砂粽子“莲心粥’等等 ,声音发沙;张恨水的《市声拾趣》:“北平小贩的吆唤声,复杂而谐和,无论其是昼是夜,是寒是暑,都能给予听者一种深刻的印象”;英国作家约瑟夫艾迪生在《伦敦的叫卖声》中写道:“修理匠常用他那悲怆、庄严的语调向居民们发问:‘有修理椅子的没有?’……,古今中外优秀的作家往往都懂得“以声传情”,这些“市井之声”中蕴涵了丰富的生活内容。难怪张爱玲在《公寓生活记趣》中说:“我喜欢听市声。” 在写叫卖声的文章中,我最喜欢的是汪曾祺的《职业》,《职业》是高中选修教材《中国民俗文化》第三单元中的一篇小说,小男孩“椒盐饼子西洋糕”、“捏着鼻子吹洋号”让我终身难忘。
记得上世纪,街头巷尾,一年四季都能听到叫卖声。“卖烧饼油条嘞”、“磨剪子了,炝菜刀”、“卖冰棍,冰棍卖了”、“收--旧布--旧衣服”、“箍桶--补锅嘞”,有的叫卖声如优美的歌谣,在叫卖声中小城开启新的一天。吆喝声里包含着吆喝者的生活状态及其生活态度,同时也印刻着听声者的思想感情,最终汇成某一地域充满生活气息和民俗风味的文化记忆。
《职业》这篇短篇小说描写了充满生活情趣的富有云南地方文化特色的吆喝叫卖声,全文33个段落,有14段以吆喝声单独成段,共计5种15次吆喝;剩下还有5个段落属于对这些声音的直接描写。故事情节内容反而退居其次,汪曾祺用鲜活的语言记录了上世纪40年代昆明的吆喝文化,使之成为本文的一大特色。《职业》的5种吆喝叫卖声在昆明的文林街,“文林街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有各种吆喝叫卖的声音。街上的居民铺户、大人小孩、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小教堂的牧师,和这些叫卖的人自己,都听得很熟了。”
作者详细地描写了小男孩的叫卖声,他是小说的主人翁。“椒盐饼子西洋糕!”共出现8次,第一声引出主角,第二声介绍主角的身份——十一二岁的没有上过学的小男孩,第三声点明主角的身世—— 孤苦无依,第四声写他是尽职尽责的小大人,第五声写他毕竟十一二岁,还是会心猿意马(写童趣),第六声写他苦中作乐,第七声是“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变调,写他的职业困境,小孩子会学他吆喝,第八声是快乐地喊了声“捏着鼻子吹洋号”!(积极应对),通过职业叫卖声,串起了他职业之内职业之外的生活。
写第四声时,写到“他从不挤进人群去看,只是找一个有荫凉、引人注意的地方站着,高声吆喝”——尽职尽责,有职业智慧——表达作者敬重;写第五声时,写到“他站在路边看不厌,但是他没有忘记吆喝”,——童心未泯,“饼子和糕卖给谁呢?卖给这些马吗?”——表达作者的赞同;第六声,写到“他吆喝得很好听,有腔有调”,即使是叫卖,也没有那么痛苦,反而带着生命的跃动与生机写第七声时,写到“这又不含什么恶意,他并不发急生气,爱学就学吧”——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写第八声时,写到“他看到巷子里没有人(他没有看见我,我去看一个朋友,正在倚门站着),忽然大声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声——天真——幽默多于悲悯,感佩过于同情。
作者让这个孩子用模仿叫卖声结尾,就以他那难得的轻松一刻反衬了其职业辛苦,生动刻画了他那卸去职业束缚后的率性天真,表达他对自由的向往。这一声吆喝,漫含着苦味的幽默,让一个有着强烈职业感的“小大人”终于还原了本色,还原了童真,还原为孩子,展示了童趣,成了一个“真人”。正如作者所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学龄儿童”,却过早地从事职业,为了养家。他的童年是没有童年的童年,他在暂时摆脱他的职业时高喊了一声街上的孩子摹仿他的叫卖声,是一种自我调侃,一种浸透苦趣的自我调侃。同时,这也是对于被限制的生活的抗议。
在写卖糕饼的孩子的叫卖之前,作者还写了其他四种叫卖,四种职业。各种吆喝声形成了一幅四十年代昆明生活的风俗画,也为小说定下了苍凉的调子,这些人从事的都不是理想的职业,都是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几乎只能勉强维持温饱,在这个动荡的时代为生活奔波劳碌。这正是卖糕饼的孩子生活的时代背景。专收旧衣烂衫的中年女人声音脆亮,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求和笃定(赞美),“有人买贵州遵义板桥的化风丹……?” 我们从这种机械的声音背后感到生活的枯燥和无望。作者写“这位贵州老乡,你想必是板桥的人了,你为什么总在昆明呆着呢?你有时也回老家看看么?”(关切)“壁虱药!虼蚤药!” 老人苍凉的声音背后隐藏着生活的艰辛和苦况 。(同情)“卖杨梅—— !”“玉麦粑粑—— !” 苗家少女清纯稚嫩的声音背后隐藏着生活的质朴和真淳 。(赞赏)
风俗是人们集体创作的生活抒情诗。文林街中各种各样的“叫卖声”,每 一 种 “叫卖声”其实就是一种人生。 男女老少,本地外地,尽显生活百态。他们的吆喝声是音乐,让我们感受到诗情。(诗意生存)汪曾祺在《小说的思想和语言》写道 :“我就把在昆明所接触的各种叫卖声 、吆喝声 ,如卖壁虱药的、卖蚊香的、卖玉麦粑杷的、收破烂的,写了一长串,作为小孩的叫卖声的背景。这样写就比较丰满,主题就扩展了一些 ,变成 :人世多苦辛。”“咫尺之内,而见万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辨千寻之势。”《职业》这篇小说虽属短章细制 ,但读者分明可以从众多的叫卖声中领略到一个五味杂陈的复杂生活状态 。
汪曾祺擅长在风俗中塑造人物,他用十三次吆喝串接全篇。《职业》中的五种叫卖也是五种职业,加在一起几乎就是全部百姓人生,而这些人生最终汇成了当地的风俗。诗化的风俗可以最大可能地剔除现实境遇中的苦楚与伤怀、无奈与遗憾,寻出生活之趣人情之美。尽管汪曾祺说过:“我的一部分作品的感情是忧伤,比如 《职业》、《幽冥钟》。”但我们的阅读体验完全是另一种指向,《职业》中充其量也只有一闪即逝的忧伤,这里的忧伤不过是一种浓烈感情的起点,它的终点是温馨与和谐、理解与释然。
“椒盐——饼子——西洋糕”在《职业》中是被谱了曲调可以歌唱的,吆喝是写实也是写意,小说睿智地巧用了汉语的音乐功能。如此说来,《职业》是汉语抑扬顿挫的故事,是风俗声情并茂的故事,是童心无比好奇的故事,也是寻常百姓可以永远不向困境低头随遇而安。
叫卖声不高不低,不紧不慢,从容而淡定,悠远绵长,在街的另一头也能听见。这是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年男人,每到午后,他就会到商品街和附近的几条街卖豆腐花。小城人有吃晚茶的习惯,商品街店铺多,人流量大,生意好。我循声而去,找到卖豆腐花的三轮车,买了一碗豆腐花,一次性碗筷,加了茶干、芹菜、什锦菜末、酱油、麻油,有嫩又滑。发现“卖——豆—腐花了!”声音来自三轮车上的小喇叭,是他的录音,不免有所失望。
汪老曾说:“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中创作的生活的抒情诗。风俗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欢悦。”小时候那种熟悉亲切的原生态叫卖声现在已经很少听见,我渴望能再听到充满烟火气的吆喝叫卖声,那样我们的生活更有诗情画意。
2022年9月28日
【作者简介】
戴顺星,江苏省高邮中学高级教师,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硕士。爱好文学,近年来在地方报刊及网络文学平台发表散文3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