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帽子王”
文/王玉权
乡下人若以生肖给新生儿取乳名,必避鸡鼠。鸡,名声不好;鼠,庄稼人的最恨。其余属相命名均可。
本文主人公老虎中的老,实为最小。如老姨娘、老舅舅、老巴子等,中国人都懂。但对学汉语的老外来说,头都大了,实难理解,认为汉语是世界上最复杂最难学的语种。
老虎上有大虎小虎两个兄长,大名叫顾庆波。到他三十多岁当队长时,顾庄的"庆"字辈只有他一个硕果仅存了。以下按族谱"汝、仁、维、尔、德"排序,全系他的晚辈。年龄比他大或相仿的汝字辈,能字辈,多了去了。对他这个名义上的长辈,没一点点隔阂,都以平辈待之。
队里人无论长幼,大都平班对客,平时见面互开玩笑,荤的素的不忌口,摸摸抺抹的是常事。老虎睁只眼闭只眼权当没看见。人们大都直呼他的小名老虎或队长。这似乎失礼,人家至少是你小爷,但他毫不介意,从不摆谱。不像有的人假且大公鸡,好摆大儒架子不理人。他名为老虎,实像大猫,随和得很,人缘极佳。
中国农民的吃苦耐劳,举世无匹。"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农民世世代代奋斗的目标。土地成了农民的命根子,生存的第一要素。老虎打小便练就了和土坷垃打交道的全套本领,成了公认的种地能人。
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谁都知道当家人领头羊的重要性。当一个小家尚不易,何况当二三十户的大家,所以在酝酿队长人选时,都非常慎重。
排来排去,最后,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老虎身上。这人不呆不绕,忠厚老实,又古道热肠,人品好;罱渣扒泥锹锄犁耙,样样拿得上手,有本事。对这号人没话说,信得过。
农人讲实际,实打实。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庄邻,知根知底,你有几斤几两早在心里称透了。不要看农人拙嘴笨舌的,心里敞亮着哩。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一个队头二百人,有人看中队长这个位子,是想来当卖油郎揩油(贪占)的。有的是想来当"黄仙子"(乡下人对黄鼠狼的称呼)拖鸡(腐化)的。这些人都没安好心,动机不纯,当然不能选。以免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头一回选队长,丢豆子,土得不能再土的土法子。结果老虎身后的黄壶里有百余粒。陪他选的另两人,数得过来的几粒。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得下不了台,难为情死了。我们一队以后便不再用这法子,也无须选,大伙一致公认,外甥打灯笼,照舅(旧),还是他老虎。在选生产队长过程中,民主这东西可算发挥到了极致。别的大大小小的干部可以空降,唯生产队长这农民的当家人非得让农民做主不可。
当了队长后,老虎深孚众望,当得风生水起。队里三百多亩田,分几个圩口,有多少块,每块田的土质肥瘠,适宜种什么庄稼,全在他肚子里,安排得井井有条科学合理。人家本就是个种地专家嘛。
每年分红,一队工分值最高,上交的公粮余粮在全大队独占头筹,在全公社也是数一数二的。
每年公社开总结表彰大会,红榜上总少不了他。头回子,大队支书说,老虎哇,头剪下子,穿整齐点,公社要给你披红戴花咧。他说,又不是去当新郎倌,就老样子呗。
老虎这人,生来不修边幅,毛里毛拉的。剃头的小来子说,菩萨妈妈(方言,感叹语),说句晦气话,又没死娘老子,要留七头。(地方风俗,孝子在父母七七期间是不作兴剪头的) 若个个像他,一年只剪几回,我只好去喝西北风喽。
他平日黑棉袄头子一件,夏日则光脊梁,大裤衩子一条,肩上搭块粗纱汗巾。即使穿鞋子,不拔后根,拖鞋撒脚的,天天卖鸭蛋。穿不讲究,吃也不讲究。炖钵臭苋菜稭子能有滋有味地扒三大碗。就是好口烟。以前抽旱烟,后来没烟丝卖了,改抽纸烟。永远是"大丰收""大铁桥"之类劣质的廉价烟。八分钱一包,后涨至一毛四。一个鸡蛋值五六分钱,能换七八支。庄上小店是拆包零售的,多几厘,小店会奖励他一支空了半支的烟。这种劣质烟不经盘,常有空头。省着抽,一个蛋够他一天的消费了。烟屁股不烧到指头是舍不得丢的。好在他手上老茧厚,不怕烫,可怜俭省了一辈子。
谈及烟酒,老虎有他奇特的见解。他说,分什么好孬?一样。烟都变成气冒了;酒都变成水尿了。似乎有点道理。唉!和这种不懂享受为何物的人说不出子丑寅卯来的。
在大队支书的动员下,在社员们七嘴八舌的劝说下,老虎只好剪了头,换上过年才穿的新加褂子,脚后跟也塞进新布鞋里。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就这么一打扮,灰头土脸的老虎顿时焕然一新,还真的像他所言的新郎倌了。
在他当队长的年头,群众最满意的是他应大伙的要求,口粮的主要品种为传统的红卅籽。为此,老虎没少被大队咵(kua,读第二声,方言,批评的意思。)说他对抗上级,做了群众的尾巴。
为什么那时的人这么钟情红卅籽?有必要简介一下红卅籽的前世今生。
这个水稻品种,从解放前直到合作化杂交稻推广前,一直是我地早稻的保留品种,是农民的主要口粮。它成熟期早,不择肥瘠,抗倒伏,抗病虫害。最拿魂的是米质"涨锅"!即出饭率高。煮粥,汤汁稠厚,上浮一层米油,养人。冷却后,铲子都捣不动。饭,粥,都有嚼头,香,熬饿。仅这一条,就足以让农民倾心,让其他品种失色。
以前,人们追求的是吃饱,所以成了口粮的必选品种。
但它有致命缺陷。卅籽,穗头小,易掉粒,产量低。这和当时高喊“以粮为纲,力争过江”的八百斤指标相抵触,所以成了淘汰品种。
人们被饿怕了。饥饿,幽灵一样一直在威胁着人类的生存。易子而食的惨剧史不绝书。直至而今,世界上仍有数亿人口面临饥饿的煎熬,死亡的威胁。无怪乎国人把袁隆平封为农神而顶礼膜拜!
中国人现在吃饱已不成问题,正在追求吃好。这是无论哪朝哪代都办不到的。这是史无前例的最伟大的德政!是中国共产党无任何可比性的不世之功!这对国内外所有苍蝇蚊子的嗡嗡叫是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计划经济时代,大集体时期,一份口粮,谈何吃好,但愿吃饱。涨锅的红卅籽成了农人口粮的首选,至此,该不难理解了吧。
红卅籽,"涨锅",熬饿,就为了多食一口,填充肠胃,上世纪三年困难吋期全国大饥荒的历史之痛,人们当永记,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痛。
另一受农民超级拥趸的稻品为糯稻。同样因低产,许多队砍了或种得很少。老虎也会顶着压力巧安排,保证每人能分个二三十斤。
糯稻属粘品,正如老虎所言,粘住嘴巴联住了人心。年蒸糕团,端午裹粽子,煿油糍搓汤圆待客,煣炒米哄伢子,红糖糯米粥坐月子,炒米蛋茶招待新姑爷,等等。生活中若没了糯米,立马寡淡无味,人生还有何趣?
糯稻杆子也是宝。棰熟了搅粗索,农用必需;搓小绳,家用必需;打草鞋,扎暖窝子,非它不可。
糯稻,通身是宝。其他队的人羡慕地说,你们一队的老虎真会当家,这号共产党的干部太有人情味了!
老虎确实有人情味。按政策,粮油草按工分分。但队里每年杀年猪干鱼塘,他坚决主张鱼肉不按工分按人头分。他说,让老小欢欢喜喜过个年,图个祥和。就这一点,不知有多少人念他的好呢。
我家就在一队。一次周日,我换家属挑河泥。他挑着空担子来到我面前说,大先生,换师娘啊!见我挖泥不熟练,放下担子说,来,把锹给我。不是这种挖法。只见他左一锹右一锹,先在河泥上各打一个丫口,用力一送,铲起一块整齐的长方条块。和悦地说,教书先生干这活不在行。这样,他指着田头放河泥压青的人说,到那边去吧。接着大喊,挖锹的注意啦!男劳力一头三锹,女劳力两锹。不许耍滑头鬼混。歪东歪东的,挑花担子啊!干就要有个干相。你看他,训起人来声色俱厉,倒有些虎气。
关于他的故事很多。有回,他和社员小牛驹去二沟集上捉小猪。几只肥耷耷的小猪崽,活泼好动,油光水滑的,煞是可爱。几只小猪大都为全身纯黑的土种,其中有只肚子上有几道白纹的小花猪特别神气。短嘴巴这里拱拱,那里拱拱的。他忍不住伸手捉住逗它玩。这小畜牲不安份,拚命挣扎喊叫。一不留神从他手上挣脱,一下子窜入了河中。老虎大惊,也一下子攻入河中,捞起小猪。小牛驹费了好大的事,才把他拽上船。老虎是只旱鸭子,几口水呛得他直翻白眼。小牛驹说,越想越后怕,亏好今儿没撑鸭撇子(船)来,是队里的五号船。你说,一只小猪能值几个钱,值得玩命!
那年头,大会小会无其数。他只会句最高指示,"抓革命,促生产"。其它新词儿不会说。说起生产,倒头头是道,板板匝匝的。每次队里开学习会,大队总要派人来,否则一队没戏,这壶水不会开。
人家在上面滔滔不绝,唾沫星子喷喷的,他可好,缩到墙旮旯里,眼一闭,头一低,一会儿便拉起风箱来了,哈啦子滴了一地。不知过了多久,人家寻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开玩笑地说,队长,还有什么指示?他吃了一大惊,懞懞懂懂地站起来,口中啊,啊的,念了句,最高指示"抓革命,促生产"。惹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他咕哝道,不是说指示吗?我哪块说错啦?......
在农村,社员家有红白喜事办酒请客,必得把大小队干部请上,这已成了不成文的潜规。中国小百姓"不怕官,单怕管"。心里即使一百个不情愿,也要对当坊土地毕恭毕敬。比如纸糊的灶王爷,送灶时,会用又粘又甜的糯米饭饴糖糕供奉贿赂,希望把灶王老爷的嘴粘住,省得上天胡说。因为玉皇大帝远在天上,灶老爷可天天在家管着哩。可怜的芸芸众生哪,骨头难硬的。
老虎可是异数,从不受吃请。不是他觉悟有多高,传统的家教,生来的秉性,党的教育。陆大娘曾当面数落他,老虎哎!就不得人请我的唦!我才巴不得人五人六的天天坐上席。你呀,土老鳖,上不了台盘!老虎没好气地冲(读第四声)她,抺胡子吃白大,来世当牛马!老虎,毕竟是农民,脑子里有根顽固的筋,坚守传统的社会伦理那通底线。“整"人整得好可爱!
我的妈呀,这号人似乎早在几十年前就遵守中央八项规定了,好一个模范共产党员!
人们说他脾气"整"(方言,非常固执意思,带有些许贬义),我以为这是真正的褒义。不信,且看这字上"敕"下"正"的结构。"敕",神仙帝王的旨令,代上天,正就是天地间的浩然正气!整非零,正非负,正人君子,一腔正气,岂不是天生的褒义!
这号"整"人,你说他死心眼也好,认死理一根经也罢,老一队人就认这一条,这尊菩萨好供!衷心拥护这"整"人当队长。大队有人看不惯,几次要拿下他。用那时的话说,一队人是"铁杆保皇派",就是拿不下来。一队人用这顶铁帽子套在他头上,他像个老长工,甘心情愿地为人民服务。几十年不升也不降,于是有人开玩笑说,我们老虎队长是"铁帽子王"!
大队以上干部往往可以空降,唯独生产队长一职从没空降一说。这项兵头将尾的差使实在不易当好。生产队犹如放大了的家。老百姓说当家人是个恶水(指泔水)缸,很形象地诠释了当家人的难处。《红楼梦》里有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心眼子少说有一万个的管家婆王熙凤,结果不也心力交瘁,误了卿卿性命么。
世上哪有什么铁帽子王,砸碎这铁帽子的是他自己。在那"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荒唐年头,大队屡屡白日停工开批判大会。老虎队长忍无可忍,在沉默中爆发了。上了年岁的老虎真的老了,也真的发了虎威。他咆哮说,杂草塞满了秧棵行子,就不能晚上开会啊!唾沫星子能当饭吃吗?
这种话一出,帽子棍子伺候。气得老虎火冒三丈,揪着自己灰白的头发,发誓说,老子不干了!干够了!我老社员一个,躺着竖着,随你们玩,随你们发落!这个“整"人,怎么也想不通,他的话有什么错?人家竟然说他反动,扬言要批斗他。但有一点是想通了的,就是甘愿为乡亲当长工伙汁,休想让我为造反派当孙子,受瘟瘴气!
从此,老一队进入了诸侯争霸时代。你方唱罢我登场,不断变幻大王旗。直到生产队解散,承包到户,方结束这乱糟糟的局面。
岁月悠悠,时序到了二十世纪末,将要进九了,忽然传来老虎无疾而终的消息。人们惊讶的是,前天还有人看见他挑水浇油菜的,老骨头架子还不错。这人啊,太假了。叹息声四起,好人哪,当了一辈子队长,没拿过队里一根草,没白吃过人家一口饭!
俗话说,好人有好报,死场难修。一捆一捆的毛昌纸,一沓一沓的金银箔,堆成了小丘。送殡的人,海啦!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