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小军，男,汉族,陕西临潼人，工程师。

      土地刚下户那几年，庄稼长势喜人。上学的孩子都参加耕作，除了星期天、寒暑假，夏秋两季还分别有半个月的忙假，劳动的时候比较多。农民孩子干力所能及的活儿，拾柴烧火、喂猪放羊、赶鸡牵牛、起圈拉粪、除草拥葱、翻地挖坡、浇水摘瓜，都是普遍又自然的事情。相比于抢收抢种，绝大多数孩子都不觉着干这些活儿有多么累，至少不会觉得难以承受云云。

     那时候，志军和铁蛋是同龄伙伴，差不多十岁样子，他俩干的活儿就差不多。暑假里常常相约，一起干活儿，他们最爱干的活是挖坡。生产队开荒的坡地分下来，每户都有好几片，在不同的沟壑里，坡地都很小，一二分就算大片了。这些坡地多偏阳面，只种小麦，熟的也早，麦子割了就撂着，等着暑假里的小劳力。

      晌午饭后，志军和铁蛋各自扛着镢头，镢把上吊只水瓶，相跟着往沟里去。两个少年穿蓝灰半截裤，肚脐眼露得老高，光着膀子，做出像汉子的架势。挖坡跟翻地不同，可以穿塑料凉鞋，有时直接就是光脚。村道有树荫，但是闷热。出村后，生产道两旁是几十亩的一等地，苞谷有尺来高，风从地里吹过来，苞谷叶舞动着，像作文纸格子里的字在跳跃。两人踩着右前方自己的影子悠悠地走，有时脚掌会很烫，但他们不觉得心慌，因为暑假是足够开心快乐的时光。

      下沟的坡有些陡，没有树荫，这个时点儿非常热，两人几乎是跑下去的。坡底的溪水跌落声很和悦，正好有高大的白杨树阴凉，他俩就洗脸休息一会儿，树叶在风里哗啦啦地响着，盖过了知了的聒噪，坐在水边的石头上，两人身心舒畅。

      没良心旮旯，这是他们的目的地。这个沟壑从下至上有七八片坡地，越往上越陡，沟顶是英李大队的平地。志军家的这片坡地在旮旯右侧顶上，有一分多。铁蛋家的在左侧靠下些，也是一分多。这点儿坡正好够他俩一晌挖。去的路他俩差不多要花一个小时，挖坡干活差不多要两个小时，时间充足，他们也不着急，缓缓地干。这个沟壑的名字，他俩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几十年里都这么叫着，孩子们也不至于好奇地去拷问，他们只馋着冰棍咋就那么好吃！

      写到这里，想起一件事来。志军和铁蛋两人家境相似，都算比较穷的家庭。志军的父亲可能偏爱这个小儿子，有次心血来潮给这小家伙买了根冰棍，说是没吃过就吃一回，付了钱便忙去了。这冰棍可能是快要化了的处理货，志军来不及抿吸，那糖水就嘀嗒开了，铁蛋站在一旁看着志军吃。两个孩子立在村道中央，冰棍很快就被消灭过半。这时铁蛋的父亲扛着铁锨路过，站着看了一阵子，目光与志军相对时，微笑着对志军说，让铁蛋也抿一口么。还没等志军说话，铁蛋大声说，我不吃！铁蛋父亲仍然笑着，深深的皱纹印满了他那张黝黑的脸。尴尬的气氛正在翻腾，志军有些难为情了，铁蛋突然说他回去下，过会儿再出来，说完扭头就走了。如今想起铁蛋父亲，那时他也就四十岁，却显得那样苍老。

      说回没良心旮旯。志军把那片坡分成两半来挖，一丈宽挖到顶，再返回挖另一半。坡很陡，也就好挖，镢头不用抡太高，齐过头顶就可以了，顺势落下，保准镢头全身直着入土，稍用力下拉，大块土就被抛开，黄土松软，立即散开，麦茬根自然倒下。阳坡晒了大半天，挖开的土是温凉的，光脚陷在里面，还挺舒服。挖过一丈见方，口就有些干了，汗也冒得厉害，这个旮旯没有风，志军就使心劲，坚持挖到坡顶再喝水。前一半快到坡顶时，胳膊就有些乏了，手心发红发痛，手握镢头把没有开始时候那么紧实了，抡镢头有了惯性似的，抬得过高，不停的有土落下散到头发和脖子里。汗珠子从额头滚下，淌过眉毛，积攒在睫毛上，大颗的就直接跌落了，小颗的有时就渗进眼内，蛰得厉害，满胳膊的土也没法擦，只好仰头用手心抹一下。终于挖到坡顶了，把镢头扔下去，跑下来喝水，一口气就喝光了。那打吊针用过的大盐水瓶也装不了多少，来时路上就喝去一小半，这会儿渴得再有三瓶也不够喝。志军站的地势高，能看到铁蛋，他喊着歇息，铁蛋也放下镢头喝水。

      午后沟壑里的太阳走得快，没良心旮旯很快就阴下了。两个少年抡着镢头，铆足了劲挖。实际进度比他们预计的要慢很多，毕竟是孩子，力气倒是有点儿，耐力却严重不足。一分多坡地挖完时，志军站在崖头，看太阳已经过了水库南岸的变压器房，塬顶的那几棵柿子树被落日染红了。志军和铁蛋用毛毛草粗糙地擦了镢头刃，便出了旮旯往回走。路过驻防部队的这段沙石路，两人走得有些慢，水瓶早空了，这时却很渴很乏。连队士兵的操练声很有气势，他们一路听着，身体渐渐恢复了点力气，到溪水处喝了几口，感觉更好了些，便开始说着话儿。

      上沟他们放弃了抄近道的计划，走的是大长坡，太阳早已上了沟沿儿。因为抄近道路更陡，很费力气。更主要是大长坡上返回的人多，也热闹，他们有机会被熟悉的长者夸赞。这点心思两人是心照不宣的一致。大长坡前那些吃饱了后肚子鼓鼓的羊争抢着上路，边走边拉粪，像撒了一地的黑药丸。上了年纪的老者吸着旱烟，十丈以外都能闻到烟油香。半坡里传下来秦腔戏的声，好听的肯定是收音机发出的，难听的指定是某某他爸学唱的。上到沟沿，太阳彻底没了。风很凉快，志军和铁蛋上了段坡，又被这风吹渴了。平路上人更多，都是午后干完活回的。志军和铁蛋打起精神，走得比较快，甚至摇晃着肩膀，感觉真像两条汉子。

      后记：没良心旮旯，这个名字具体怎么写，也不清楚，这是沟里最远的坡地，志军和铁蛋相约由远及近，所以总是从这地方开始。那时由于年龄小，这两个孩子还没有人生选择的危机困扰，他们天真快乐，也算热爱劳动的好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