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瓶梅词话》中的河下故事
(一)
王忠珍
京杭大运河,流淌着千年诗意。大运河作为文学意象在明清许多文学作品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金瓶梅词话》便是运河名都淮安的一卷市井生活的白描长轴图。“壮丽东南第一州”的淮安,是运河四大名都之最。运河改道淮安城西以后,古镇河下即成为淮扬运河边上一颗璀璨的明珠。她是古淮河(即旧黄河)边上重要城镇,拥有天然的淮河之利,又有人工开凿的支家河贯通南北。加上西边有京杭大运河,交通运输极为发达。成为从明初至道光十三年(1833),共有460多年的淮北盐业集散中心的河下,她“东襟新城,西控板闸,南带运河,北倚河北。舟车杂沓,夙称要冲。”淮北商人环居萃处,天下盐利淮为大,遂使河下达于极盛。有22条街,91条巷,13坊。街衢陌十分繁密,商店鳞次栉比。
作为描写淮安运河文化的《金瓶梅词话》,古镇河下即成为民间说书艺人点击人物活动、市井生活绕不开的重要场所。书中三个主角西门庆、陈敬济(又称陈经济)、周秀周守备三人的住址、活动地点(公务处理)也是以河下为轴心的淮安府署所在地山阳县治、清河县三点一线的里运河沿线。
笔者从三方面概述。
一、《金瓶梅》的着墨点是明代平江伯陈瑄开凿的里运河沿线上的南清河县。书中市井故事是发生在南清河县。这一点,从著名作家张爱玲,点校《金瓶梅词话》学者梅节先生到山东古文化研究者李景山先生,以及淮安文史研究者姚顺忠、刘怀玉、叶占鳌、李旭等同志都有专著论述。《金瓶梅》多处述及的清河、东平府,临清,临清钞关等有关地名与山东地理方位多不合。而用淮安古地名考史验证,与淮安地理颇多暗合。书中的东平府其实暗指淮安府;临清钞关,暗寓板闸钞关;河下大码头,实指与板闸钞关近在咫尺、里运河沿线清江浦下游的河下闹市区;东平府清河县显然是淮安府清河县。资深作家张爱玲和校点《金瓶梅词话》学者梅节先生的共识是《金瓶梅词话》“书中的清河,当是运河沿岸的一个城镇,生活场景较近南清河”。张爱玲在《嘎?》文中为证明《金瓶梅词话》是描摹运河沿线上的南清河,特地引用了多个淮安方言。梅节先生论述:《金瓶梅词话》是民间艺人“娱众”的说唱本。不会是哪一个文人独立著作。李旭先生的观点和梅节是一致的。不过李旭先生在《〈金瓶梅词话〉的作者为淮安人》,把它具体到“《金瓶梅词话》的最终定位真实作者应为淮安府的集体艺人,或叫无名氏”,笔者附和这种论断。说唱本后来成书只是有关文人(或是王世贞)根据民间说唱艺人的脚本润色加工,修定成书的。
从明代后期运河治理情况看一下。在《金瓶梅词话》68回中,写工部安忱安郎中督办治河之暇,特地拜会清河县西门庆的谈话中,可以窥视到西门庆宅第在淮安府清河县,而不是河北的清河县。崇祯本简要介绍,“工部安老爷来拜,慌的西门庆吩咐家中厨下备饭,”安郎中道:“一介寒儒,辱蔡老先生抬举,谬典水利,修理河道,……而今瓜州、南旺、沽头、鱼台、徐沛、吕梁、安陵、宿迁、临清、新河一带,皆毁坏废北,南河南徙,淤沙无水,八省居民,皆疲弊之甚。”这段谈说有两层意思:一是表明这段运河是明代运河,非宋代运河。宋代运河除了瓜州以外都不经过这些码头。二是给这段运河定时定位:“南河南徙,淤沙无水,”其中提述到的“新河”,“南河南徙”都是明嘉靖以后的事。“南河南徙”第一次发生于隆庆四年,第二次发生在万历五年。《金瓶梅词话》成书时间大约在隆庆至万历十年前。明人所说的“南河”都与河漕有关,有三个意思:一是指从清口至瓜州、仪征这一段江北运河。《明史·河渠志三》曰:淮、扬至京口以南之河,通谓之转运河,而由瓜、仪达淮安者又谓之“南河”。这段河官方称“南河”,民间称为“里河”或“里运河”。二是指南河郎署及所辖地区。当年南河郎署所辖,不仅是苏北运河,还包括从清口到海口这一段黄河及从泗州到清口这一段淮河。三是指泗州到清口这一段淮河。所谓“南河南徙”应指从泗州至清口这一段淮河南徙。是指原出清口东北经云梯关入海,改变为东南从运口和高家堰倒灌运河和山阳及高宝诸湖。在淮、泗安流时期,淮河是主河,而且淮泗都是清水河,故“泗口”又称“清口”。《金瓶梅词话》作者采用淮安地区的习惯称呼,称“南河南徒”而不称“淮河南徒”。这段河道问题厘清,是《金瓶梅词话》中的清河县是运河线上的南清河,而不是北清河的重要论据之一。书中的“临清”、“马头”地理方位也就迎刃而解了:是南清河县清江浦、河下、板闸一带的集镇地名,“马头”是清江浦周边的水工建筑后成集市的。而不是山东的临清、马头。特别提示的是《金瓶梅词话》中写到的“清江浦”、“清口”、“马头”、“河下”等里运河沿线上的集镇都是河运总兵陈瑄开凿里运河后才出现的地名,在此之前,史书上无这些地名。
二、《金瓶梅》三个主角宅第或公务处理地点。
(一)陈敬济
《金瓶梅词话》香港版93回中有一首《粉蝶》小曲,其五煞中的几句道出了陈敬济祖上影子:“我家积祖儿根基重,说声卖松槁陈家谁不怕,名姓多居仕宦中。我祖耶耶曾把淮盐种,我父亲专结交势要,生我吃酒行凶……。”淮安河下在明代,早已是盐业集散中心,陈敬济祖上可能就是淮安大盐商。河下盐商中出过不少朝廷命官,尤其是程氏(如程量越一支),为盐业中魁首。大盐商程氏家族“卖松槁陈家”赫赫有名。《金瓶梅词话》中陈敬济姓陈,也许是作者有意把程姓改为陈姓。所以后来陈敬济和庞春梅合伙在河下做生意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金瓶梅词话》88回:陈敬济父亲陈洪,在京城做官,获罪遭刑,后大赦,但人已亡故。他母亲把其父家中财物和灵柩一起从东京雇车运回清河县。《金瓶梅词话》92回述:“陈敬济在清河县安葬了父亲以后,自己要做生意,先到“马头”进货,后又到湖洲贩絲绸。先到“马头”上寻缺货(进货)去,到了“临清”,一见繁华闹市,货倒贩的不多,结果花了100两银子买个妓女回家。“娶了来家。一路上用轿子抬着,扬大郎和敬济都骑马押着货物车走,一路上扬鞭走马……。”如果陈敬济身处北清河,把这个妓女从虚拟的“马头”、“临清”抬到北清河县不把轿夫抬死在路上才怪呢(按:这里的“临清”、“马头”泛指清江浦周边的集镇,下文有叙述)。陈敬济先住在清河县清江浦,家道败落后得到做了周守备夫人的庞春梅接济住进了守备府所在地山阳县治山阳城里。
(二)周守备周秀周秀在《金瓶梅词话》中的官阶称“帅府周守备”。
明清两代只有淮安设“漕运总督府”。在明代,总督、巡抚方可称军门。当年驻节淮安的漕督、河督,把握提督军务大权,称为军门。在漕运总兵以下,设有漕运参将,协同总兵攒运,也驻节淮安。参将府最高统帅为参将或副参将,多以卫指挥使充任。下设中军守备,是卫指挥一级官。《金瓶梅词话》中周守备周秀就是帅府中一名守备,后又转升副参将。而北清河县无漕督官员,更无河督大员。周秀这个漕运副参将本来只能是个镇守一地,巡理地方河道的守备官。作者为了要写河漕有关的故事,就把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大臣的“隐形官”放到本没有漕督河督的“小庙”北清河去撰写。正说明作者表面上写北清河实际上写淮安故事本意。那么周守备就该“对号入座”驻节淮安府,即河下南边七八里之远的山阳县治城里。
(三)西门庆
西门庆家住清河县治的清江浦,公务活动有时拟在山阳县治的淮安府。
西门庆住宅距陈敬济家很近,相当于街坊邻居。
《金瓶梅词话》85回述:陈敬济因与潘金莲勾搭成奸后,被吴月娘发现……。“自此以后,敬济只在前边,无事不敢进入后边来,取东取西,只是玳安、平安两个往楼上取去,每日饭食晌午还不拿出来……。敬济那边陈宅的房子,一向叫他母舅张团练看守居住,张团练革职在家闲住,敬济早晚往哪(那)里吃饭去,月娘亦不追问。”可见陈敬济老家陈宅和西门庆宅第基本靠在一起,是紧邻。
前面已交待陈敬济家住南清河县县治,那么西门庆家当然也是住南清河县。
三、河下古镇市井生活成为《金瓶梅》运河文化故事精彩的“清明上河图”
《金瓶梅》全书多处写到河下。第一次提“淮安”二字在28回:“送贺千户新升了淮安提刑所掌刑正千户......”。第一次提述河下是在34回:“刘太监的兄弟刘百户,因在河下管芦苇场,赚了几两银子......”。
《金瓶梅词话》92回述道:“一日陈敬济打点他娘箱中寻出一千两金银,押着九百两银子,前往湖州贩了半船丝锦绸绢来到清江浦码头上,湾泊住船只......”。陈敬济和陈安去严州找孟玉楼,有一日夜晚和孟玉楼私会时“敬济悄悄向她说道:‘我如今治了半船货,在清江浦等候’......。再等陈敬济从严州回来,迳往清江浦陈二店中来寻杨大郎……。”杨大郎系陈敬济合伙在清江浦做生意的,他乘陈去严州之际,把陈敬济的半船货拐卖了。陈敬济见半船丝绸没了,“还向河下去寻船只,扑了个空”。河下在里运河沿线清江浦下游,又是繁华的生意场,陈敬济当然首先考虑到河下寻找货船。
杨大郎叫杨光彦,他在清江浦把陈敬济半船丝绸拐卖后,98回有述:“如今搭了个姓谢的做伙计,在临清码头上开了一座大酒店。这个大酒店在书中交待的叫谢家大酒楼。陈敬济自从被杨光彦偷走了那半船货后,家中又死了妻子西门大姐,吃了官司,钱财花光,典房卖屋,流落街头。谁知时来运转,接上了已做了周守备太太的庞春梅,这春梅在西门庆家时与陈敬济有染,她有意接济他,让他以表弟身份住进守备府(山阳县治),还和她合股在河下开酒店。这酒店就是原来杨大郎和谢胖子在河下开的那个谢家大酒店,后来被陈敬济依仗“姐夫”周守备之威夺回了。《金瓶梅》98回叙述道:“一日,春梅向敬济商议:‘守备教你如此这般,河下寻些买卖,搭个主管,觅得些利息......(贴补家用)’,......陈敬济写了个状子,拿周守备拜贴去地方衙门提刑所告状。地方官衙何千户与张二官见了拜帖和状子,即便批行,差委缉捕番捉,往河下拿杨光彦去......迟不上两日光景,提刑缉捕观察番捉,往河下把杨光彦并兄弟杨二风都拿到衙门中......。监禁数日,追出三百五十两银子,一百桶生眼布......这敬济就把谢家大酒楼夺过来,和谢胖子合伙,春梅又打点出五百两本钱,共凑合了一千两之数,委付陆秉义做主管。重新把酒楼装修开业”。“都是谢胖子和陆秉义眼同经手,在柜上掌柜。敬济三五日骑头口,伴当小喜儿跟随,往河下算账一遭。”
“过了一日,到第三日早起,打扮衣服齐整,伴当小喜跟随来河下大酒店中,看着做了回买卖。韩道国这边使的八老来请吃茶……。”
陈敬济在河下大酒楼和韩道国女儿韩爱姐勾搭上了,怕他新妻葛翠屏吃醋,特招呼跟随小喜儿“到家休要说出韩家之事。”小喜儿道:“小的知道,不必吩咐。”葛翠屏见陈敬济在河下算帐一夜未归,当陈回家后,葛翠屏“一连畄住敬济七八日,不放他往河下来。店中只使小喜儿来,向主管讨算利息。”
陈经济姘头韩爱姐在河下大酒楼见陈数日未来,急煞了,特地叫家中佣人八老带着她的情书、头发和几样小礼送到守备府(山阳县治)陈敬济家中。陈敬济收了礼信后……吩咐小喜儿:“把礼物收进我房里去。你娘若问,只说河下店主人谢家送的礼。”……送礼的八老回到河下要回报韩爱姐信息。因陈敬济派小喜儿招待他,耽误了时间,“却说八老到河下,天已晩了,入门,将(陈送)银、柬都付与爱姐收了。”
一次,敬济说:“我一向不曾往河下去,近日没事走一遭”。春梅吩咐:“你去乘坐轿子,少要劳碌”。
上述事分明交代,庞春梅居住的守备府就在山阳县治。否则八老和陈敬济往来于河下怎么能如此便捷?
周守备及其家人到河下办理公私事都是举步即到。也可以拟证《金瓶梅词话》中周秀的守备府驻节淮安府山阳县治。
《金瓶梅词话》99回述:“一日,敬济来到河下酒店内,见了爱姐母子。说‘外面吃惊’,又问陆主管道:‘刘二那厮可曾走动?……。”
94回记述:“一日,张胜(周守备佣人)被守备遣河下买几十石酒曲,宅中造酒......”,在河下街上看见已当粉头的孙雪娥,便与之勾当成奸了。“自此以后,张胜但来河下,就在洒家店与雪娥相会。”
《金瓶梅》99回述:一日,陈敬济和庞春梅在家中行苟且之事时,告知春梅,张胜的小舅子坐地虎刘二在河下砸他们的谢家大酒店。“叵耐张胜那厮,好生欺压于我,......昨日见我在河下开酒店,一经使小舅子坐地虎刘二来打我的酒店,把酒客都打散了........”,庞春梅说:“等他爷(周守备)来家,叫他定结果了这厮”。谁知隔墙有耳,此话被张胜听到了,于是张先下手为强,杀死了陈敬济。数日后周守备回家听此情况:“统制(周守备)大怒,坐在厅上,提出张胜,喝令军牢打一百棍,登时打死。随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拿坐地虎刘二,锁解前来,......当日打死.......”。
到了清代,梦笔生、丁耀亢等著《金瓶梅续書三种》,续书作者从《金瓶梅词话》是写淮安府南清河县的实际出发,丁耀亢在续书第20回《淮安城下萍飘寡妇泣穷图,青浦舟中星散离人惊会面》中有多处直击淮安府,清河县,清江浦,河下等地故事:“……云娘(月娘)为寻慧哥(孝哥)……只得改路由黄河口上淮安去了。……在船上不多两日,过了黄河,是淮安地方。到了闸口,……这船由清江浦闸口到了安东县……”。梦笔生在续书中说孟玉楼改嫁张衙内,在严州府被陈敬济拐骗以后发回原藉。金兵来了以后,不敢回北方,便“在淮安典了一处房子住下”。后来吴月娘也逃难到此,与孟玉楼相遇,孟对吴说:“这淮安湖嘴上还有几间房字,每月讨着租钱,公公和他爹的灵柩寄在湖心寺。这湖心寺两边,有当年公公置买下的两顷水田,四只黄牛,四只水牛,……要在淮安立下产业。够咱姊妹们用的。”吴月娘就和孟玉楼住在一起,“原来住在竹巷一带河边,进五间门面,三层房子,后面住房,傍一个小小阁子,上供着观音菩萨。”“孟二舅在湖嘴石房里,收些房租,开个小米铺,”
叙事中的“湖嘴”是古镇河下运河旁的老街边码头;“竹巷”是古镇河下一条大街;“湖心寺”是河下西旁边运河对面的一座古寺庙,和古镇河下隔河(运河)相望,现在是江苏省淮阴农业学校校址。这三个古老地名,当今的淮安人妇孺皆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