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村庄（小说）

作者小小莲儿 

　　 一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铺开。村庄，河浜，归鸟和即将临盆的狗尾草，在晚风中唱起暗哑的歌。

　　 伊莲，伊莲，回家吃晚饭喽……

　　 母亲的嗓门穿过一排灰朴的瓦房，碾过狭窄的石子路，蛮横地钻进伊莲的耳根。

　　 六岁的伊莲迅速从藏身的垃圾桶中探出身子，摸摸咕咕叫的肚子，顾不得跟玩伴打招呼，一溜烟地跑回家。

　　 饭桌上摆着一碟喷香的红烧蛤蟆。伊莲知道，父亲又去河浜摸蛤蟆了。

　　 苏南水乡的河浜，就像屋角的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患有小儿麻痹症的父亲，隔三差五穿着皮裤去河浜摸些小蛤蟆小虾，让伊莲和四姐解馋。

　　 姐老被蛤蟆骨头卡得鼻涕眼泪直流。而伊莲手指头粗的癞蛤蟆，眨个眼，便只剩下一副白白的骨头架子。父亲总爱说伊莲是属猪的。母亲除了忙田里的活，还忙活着给伊莲“捣鼓”来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但只有大她三岁的四姐和伊莲活了下来。六十年代的苏州，日子就像秋冬里的狗尾巴草，焉不拉几。

　　 那个夏天的傍晚，天空像着了火。父亲穿着皮裤，双手在水底下慢慢摸索着向前移动。伊莲坐在河岸上，想象着晚饭的桌上将会有一碟鲜美无比的蛤蟆，口水在伊莲的口腔里漫延。

　　 忽然，一道银白色的光影从河心窜起，划出一条弧线，哗的一声又遁入水中。

　　 伊莲，等着，爸给你抓大蛤蟆。父亲压低着声音。伊莲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奋力游向蛤蟆，低下头噗地钻进水里，水面晕起一圈又一圈美丽的波纹。

      伊莲看见她的父亲忽然在水里歪着头，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五官扭曲，嘴巴歪斜，白色的泡沫从嘴角极速地往下淌。他无力地看着伊莲，像一条蠕动的虫子，慢慢地往水里沉下去。

        伊莲爬过去，一种好无征兆的恐惧让她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阿爹，你不要死，——”

         伊莲忽然晕了过去。

　　 风开始呼啦啦地刮……

　　 二

　　 那几天，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和邻居，他们来来去去地忙碌，好多人抹着眼睛。

　　 伊莲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看一堆蚂蚁玩过家家。小爷让伊莲对着一个奇怪的东西磕头，伊莲偏不。他就在伊莲屁股上使劲地掐，疼得伊莲哭了半天。

　　 后来，听母亲说父亲是去龙宮逍遥了。她把父亲的照片挂在墙上，时常咬牙切齿地骂，骂完就哭。

　　 自从父亲去了龙宮，母亲越发忙碌，每天都是鸡叫出门，狗叫回家，脾气也更躁了。

　　 瘦小得像只青毛桃的姐姐，俨然成了母亲的小帮手，洗衣做饭，扫地喂猪……尽管姐很勤快，但依然会遭到母亲莫名地责骂，顺带着伊莲的屁股上也会挨几下鸡毛掸子。

　　 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九岁的伊莲背着母亲缝制的破书包上了学堂。她在同龄的孩子中个子最矮，饭量也大。每次吃饭时，母亲看她的眼神很是复杂。若她添饭，她便用饭铲将锅底刮得吱哩吱哩响，嘴也不闲着，饿煞鬼投胎啊你。

　　 母亲说得一点都没错，或许伊莲真是饿死鬼投胎。虽然她和姐姐只吃那么一小碗，可她们从来不说饿。

　　 伊莲早已习惯了母亲三天两头的打骂。即使她要出门上工时，也会给伊莲丢几句狠话。

　　 讨债鬼，再敢出去白相（玩），脚也打断。不好好念书，想作死啊。

　　 三

　　 母亲的脾气变得像男人一样粗鲁，伊莲的脾气也越来越坏。伊莲成了小镇上家喻户晓的“小泼妇”。

　　 夏日炎炎，伊莲躺在村口的老桑树下，凉风习习，老桑树每天都以同样的姿势，居高临下地俯视伊莲。但她知道，它也会忧伤，与她一样，即使在阳光稠厚的午后，也是惆怅的。

　　 伊莲十三岁的时候，收到了男生的情书，跟伊莲约定初中毕业了就一起去东菀打工。

　　 伊莲越来越讨厌母亲，她只会对着伊莲发狠。

　　 伊莲晃荡在大道上，石子路硌得她心情烦闷。小黑狗蹑手蹑脚跟在伊莲屁股后面，舌头伸得老长。她一转身，它就停下。她拔一根路边的荆棘草，扬着说，滚。它便乐呵呵地往回走。真是个不知忧愁，没心没肺的家伙。

　　 伊莲在路口遇到了小红，燕子，菊花她们。小红兴奋地冲着伊莲直嚷，伊莲妹，财叔家这会没人。嘿嘿，走，我们吃葡萄去。几个人一起附和着。想起财叔家院里那棵碧绿的葡萄树上挂满了一串串像宝石般的葡萄，小红他们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哼，一群馋鬼，就知道吃。伊莲不屑地看着她们，扬长而去。

　　 伊莲又去了河边，河水淙淙，让伊莲想起一些断断续续的往事，还有离伊莲越来越遥远的蛤蟆。伊莲常在河边一呆半天，许多时候伊莲会忘了回家，忘了饥饿，忘了那个终日邋里邋遢，不见笑容的母亲，还有那根放在屋里跟她有仇似的擀面杖。

         岁岁年年，伊莲一直刻意回避她父亲的死。她不敢回忆，当她目睹那些猝不及防的变故，生命的软弱如潮水般涌来，那是一种亲情的生生剥离，只是在那个刹那，她的父亲便与她永别。

　　 那天，伊莲将目光投向马路，马路被染成了黛色，那是父亲醉酒后的脸。伊莲看到父亲摇晃着身子钻出路面，手里抓着好大一个癞蛤蟆。

　　 伊莲毫不犹豫地扑进父亲的怀抱……

　　 四

　　伊莲在她妈的哭叫声中睁开眼睛，还没等伊莲开口，又在她妈声嘶力竭的怒骂中挨了一顿擀面杖。

　　 伊莲毫不示弱地瞪着母亲。她撇下一句讨债鬼，弯腰将手伸进鸡窝，那只红黑羽毛足有四五斤重的大公鸡，便被母亲拽了出来。半小时后，又被她四分五裂丢进家里那只大铁锅里。

　　 鸡香在灶房间横冲直撞，伊莲死死地盯着锅。母亲冲我笑笑。伊莲突然发现，原来母亲也像村东的花婶子那般的好看。

　　 鸡肉还得焖一会。母亲说，先喝点鸡汤补补身子，去房间喝吧，听话。

　　 伊莲和姐小心翼翼地捧着母亲给她们盛的半小碗鸡汤，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房间。

　　 仰起脖子，几口就把汤灌进了肚子。看着被伊莲舔得比洗过还干净的碗，姐捂嘴偷笑。她学着父亲喝酒的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咪着。

　　 伊莲惦记着锅里的鸡，催她一口喝完。拉着她溜进灶房，母亲正好不在。她手忙脚乱揭开锅盖，锅被刷得贼亮。破桌上，碗柜里，菜篮子里都空空如也。

　　 鸡被偷了。姐哭丧着脸说。

　　 伊莲一屁股坐在凳上，咒骂着偷鸡贼不得好死，养个儿子没屁眼，生个女儿长雀斑……骂得起劲时，母亲拎着空蓝子进来，扬手给她一个巴掌。

　　 活祖宗，鸡给麻子婆送去了。要不是麻子婆正好在马路边捡垃圾，把你救起来，你还有命吃鸡？

　　 伊莲有些发懵。平日里，麻子婆没少冲她翻白眼，还说要替伊莲父亲管教她，揍得伊莲屁股开花才好，要不这孩子就孬了。

　　 后来的日子里，伊莲一直耿耿于怀那只鸡，且对麻子婆救她一事坚信那是母亲的谎言。

　　 五

　　 童年里，村庄从来都是一成不变。

　　 青朴的瓦房，扁担宽的街道，苍褐的老树，忙碌的乡邻，日复一日地朝露暮送。偶尔，会从哪家新媳妇肚里蹦出一个娃娃，可这一切与伊莲毫无关系。

　　 村庄与伊莲，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遥远。

　　 姐在知了喧闹的夏天，辍学了。她成了与母亲一样的人，脸庞黝黑，早出晚归，挣着大人一半的工分。伊莲再也看不到她像从前那样，端坐在门口的木凳上，认真地编着麻花辫，系上粉色的塑料带臭美。

　　 伊莲渐渐地长大，忧郁也在心底一寸一寸地滋生。

　　 读完初中后，伊莲没考上市重点高中。

　　 母亲看着伊莲，揉着胸口张嘴大怒，骂道，讨债鬼，不是个念书的料，早点去东菀打工吧。

　　 母亲的举动让伊莲想起夜半，她时常会悄悄地去灶房，咕嘟、咕嘟地灌一瓢井水。然后，抹嘴揉胸，打着饱嗝摸索到床边，一头倒下，立马呼噜声起。

　　 那时，伊莲对父亲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甚至忘了蛤蟆的味道，但母亲的呼噜让她一次次重新清晰。她想念父亲，想念他的呼噜，想念他爽朗的笑声，想念他身上呛鼻的酒味。

         伊莲跟着给她写情书的男生一起去了东菀，伊莲在一家足疗店打工，那个男生做了保安。伊莲的梦想就是能够在一家更大的洗浴中心打工，毕竟足疗店的规模太小了，她接触到的客人也少。

　　 伊莲那文静的四姐，在伊莲上初一的下半学期时，出嫁了，嫁给邻村的一个矮个子男人。伊莲知道姐不喜欢那人，但她挡不住母亲的强势。出嫁那天，她哭得就像一只被遗弃在雨地里的燕子。

　　 伊莲恨母亲。但伊莲不是姐，伊莲的命运她作主。伊莲拼命地干活，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这个鬼地方，走的远远的。

　　 伊莲几乎不与母亲说话，即使她伊莲、伊莲地唤她时，伊莲也冷漠的不想回应。

　　 母亲对此似乎毫无察觉。她把自己卖给了那几亩薄地，伺候得比对自己孩子还上心。那时，生产队里已经包产到户。

　　 伊莲每月回一次家，除了问母亲要生活费，再也找不出其他回家的理由。伊莲心安理得地花着她种庄稼换来的那些纸币，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但是，伊莲依然会想起那个阴霾堆满天空的傍晚，那条一直东流的河浜。甚至在半夜时突然醒来，下意识地摸一下屁股，真切的感觉擀面杖抽打的疼痛。还有那破旧的村庄，那麦香，那些风流的小姐妹们……

　　 去东菀的时候，生意越来越紧张，伊莲的肚子里塞满了酒水。连续两月没回家，伙食成了早晚两顿。

　　 那个雨天，母亲来了，她站在足疗店口，穿着灰旧的布衫，但很干净，头发居然梳得十分整齐。看到伊莲，慌忙把一只布袋塞到她手里。低着头语无伦次地说，伊莲，给、给你钱。你、怎不回家？这几天都吃啥了？累了吗？都怪妈，家里收麦子，没、没空来看你。对了，多亏了你姐和你姐夫过来帮忙。还有，还有，妈要做外婆了，高兴啊，这几年了，你姐终于怀上了，妈高兴。

　　 伊莲吃惊地看着母亲。

　　 伊莲，你长大了，越发没出息了，妈不高兴。今年地里收成好，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妈有钱，你想吃啥就吃啥，身体好，妈就放心……母亲絮叨着。

　　 伊莲沉默着。脑子里却开始极力回忆着往昔……

　　 母亲怔怔地看着伊莲，忽然顿口，偏过头，像个孩子般瘪起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伊莲无措地抓住她的手，感觉像抓住了一块燥裂的树皮。

　　 这是她的母亲吗？曾经倔强的脊背如今佝偻着，满脸皱褶里似乎布满了苍凉和难以言喻的伤痛。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里奔腾。似温暖，似疼痛，一缕缕，一丝丝，植入了伊莲的身体。

　　 妈。伊莲恍惚听到自己喉咙里憋出了这个字。

　　 闭上眼睛，突然想起了村口那棵百年老桑。它在死去活来的光阴里，日复一日跟我唠叨着贫穷，命运，像暗夜里母亲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妈，你怎么来了？还下着雨呢？这一次，伊莲真实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那一天，伊莲与母亲都哭了。哭得稀里哗啦，酣畅淋漓。

　　 六

　　 礼拜天，姐挺着大肚子回来了。趴在地上假寐的大黑，兴奋地奔过去，热情地伸出前爪。姐夫一把揽住姐，怒喝，小子，去去去，离我老婆远点。姐抚着肚子嗔骂着姐夫，脸上却满是得意。

　　 晚饭很是丰盛。伊莲给母亲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母亲把肉夹到姐碗里，姐又夹回母亲碗里。

　　 吃吧，孩子，妈以前亏了你们。现在日子越过越好，再也不会饿肚子，妈也不用再喝井水了。母亲端着碗，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捂住嘴巴。

　　 伊莲伸出双臂，抱住母亲。她哆嗦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回抱她。

　　 忽然泪目。心中的籓篱，刹那烟消云散。

　　 十九岁那年，伊莲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在东莞伊莲最大的洗浴中心上班了。

　　 伊莲登上大巴时，正是傍晚，阴霾又堆满了天空。

　　 简陋的站台上，母亲执拗地挥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