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梓州
我常常执着地认为:中国历史上寒冷的日子太多,让人在阅读史书的过程中不经意地打起冷战。比如唐人低吟“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的窘境,比如在古老贵州山道上流布“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神韵。反过来,它们也如阳光,含情脉脉地布满大地坚硬的岩石之隙、草坡之上、树林之间、瓦屋之下……麻木的世间一瞬间而生动起来,僵硬的笑脸一下子而灿烂起来。哦,抚摸我灵魂的这只茸茸小手呵,抵达我心海的这片淡淡阳光呵!
有一个地方总让我有太多的感动,它曾经像慈母一样,将远行游子收拢过来,围坐身旁。它曾经像大树一般,将翩飞的鸟雀汇集枝头,放声歌唱。安宁、柔和、快乐、优雅,生命因此而精彩。是的,这是让无数文人墨客、天涯游子梦中牵挂的一叶扁舟:梓州。很久以来,我都感觉梓州(今四川三台)是一个贫穷的地方。小时候,我生活在更为艰难的盐亭县城,在面带菜色的日子里,我听母亲讲:“你期末考试考好了,我带你到三台去吃旋子凉粉,去扯几尺阴丹蓝做件学生服……”自那刻起,我期待的眼神就不时朝南方望去,似乎那里藏着一个神圣的诱惑。而这诱惑,不过是一碗香辣扑鼻的凉粉和一件简朴的少年服装而已,及至成年,我才为这个念头的意味深长而笑了。
梓州,在唐时就与益州(四川成都)齐名,历来系川西北的政治中心、军事要地、商贾重镇,文化基因在熙熙攘攘的各色人流里膨胀、发酵、蓬松、扩散,甜蜜而芳香地酝酿出一件件温暖的历史事件来。我们先说一说河南沁阳大诗人李商隐,千百年来,有学者不断潜心研究唐代“三李”,这是很有见地的,李白之豪放瑰丽,李贺之神出鬼没,李商隐之缠绵绯恻,构筑了唐文化大厦的一排排坚实基石,这其中,我的目光也在灿如星斗的历史殿堂停下来,栖息在李商隐的洁白诗页上。
李商隐很多诗作冠以《无题》,像小河边的波浪一般让人捉摸不定,且看这首:
蓬山此去无复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在河南出生并在中原大地上行走很久的诗人终于累了,他在友人的光照下,默默住进了梓州客栈。我知道,有一首诗作,终于在忍耐、屈辱和坎坷后横空出世,这就是永恒的《夜雨寄北》: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有一种者乐的“叮叮当当”的环佩之声不断回复紫绕之美?我以为是的,让我未曾料到的是,这首诗是李商隐亡妻之后不久的作品,他是多么热爱自己的娇妻王氏啊。让我也未曾想到的,是李商隐在梓州担任节度判官并兼起记室工作时,不断有从长安和关外的友人作诗写札飞鸿问候,李商隐静默地抽泣,拿过纸页,抒发对亲友来信的感激。我想象:梓州古城,阴雨连绵,霏光不开,沉雷作伴。李商隐某个秋日晚回到冷隽寂寥的小院,举目四望,烛光摇曳,人影晃动。窗外,那一泓汩汩流淌的秋水呵,在瓦舍下、池塘边翻腾不息。梓州,你的温情让诗人疲惫的心稍稍平静。而他,蜷在陈旧的木桌边,低着头,提笔写下这首感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经典作品。他的才情,恰似秋天雨水,点点滴滴打湿了我们日渐昏花的眼睛和平庸的神经。
一位清癯的老头儿骑着瘦马走进梓州城。多少年来,我总疑心杜甫营养不良,偏偏倒倒似一病翁,与豪情万丈、神采飘飞的李白相比,他太枯黄了。究竟这老树有多么强的生命力?公元762年8月,风尘仆仆的杜甫受几位友人资助,避乱寓居梓州东城(今下东街三台中学处)。寒冬腊月他又将亲属接来团聚,共在梓州生活一年零八个月。他在梓州过着寄人篱下的流寓日子,却用敏锐的眼光,去发现生活中的美,挖掘人生中的善,捕捉万象中的真。这位可爱而又亲近的老头儿,乐呵呵地攀上梓州慧义寺、兜率寺、牛头寺、观音寺,心情和春光一样翻飞,且看这首《上牛头寺》:
何处莺啼切? 移时独未休。
梓州山青水秀,鸟语花香的画境扑面而来。杜甫有感于天灾战乱频仍、百姓生活困苦的动乱时局,静坐于环境幽深的山中,内心掀起阵阵巨澜。他长叹不止,挥笔写下《苦战行》《九日登梓州城》等诗篇,倾诉对山河破碎之痛心和与对人民苦难的同情,完全忘记了自己还蜷缩在风雨飘摇的民居里。安史之乱终于平定的信息传入梓州,百姓涌入街巷欢呼,杜甫藏在人流中默默地流泪,他似乎觉得天地清朗丰润了许多。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杜甫行色匆匆地走了,他笔下的三台、盐亭、射洪、阆中等地自然风光、世俗人情,在超凡脱俗的描绘下获得真实呈现。更了不起的是,这首“平生第一快诗”轰然诞生,它打动了无数在旅途思念故乡的历经磨难的心。历朝历代,梓州人民不敢忘记这位“诗圣”:宋代,在下东街建杜甫祠,奉祀杜甫塑像。明代,在牛头山建“工部草堂”,追念他登山赋诗的风采。1985年,地方官民在牛头山建筑杜甫草堂,杜甫雕像独立其中,便服儒巾,眺望长安……
西充小读本
西充,中国行政地图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县城,近段时间却不停地在我明净的心海里“怦怦”漾动。一直以来,我都把与我老家盐亭山水相连的西充视为困顿山区。俗话讲:“西南盐,贫苦寒。”意指川西北黯然角落的西充、南部、盐亭三县乡民,长年过着戴斗笠、披蓑衣、喝红苕稀饭、扛锄头挖地球的生活。如今,改革开放后中国的天空明朗了许多,民众的额头舒展了许多,飞翔的鸟唱出了悦耳的抒情歌音,灿然的花蕾绽放在曾经贫瘠的荒坡草地……
在西充这片深厚的红土地上突然崛起一个人,纪信。公元前206年,大秦王朝在由陈胜、吴广等人领导的农民起义斗争中土崩瓦解,在战争中迅速成长的项羽、刘邦最终亮剑,将决出谁是这场农民运动的真正主人!风云迷漫、战事频急的公元前204年,项王拼死攻打荥阳城,刘邦被迫困守。史载:荥阳城周长七千米,活动着上万户面带菜色、内心坚毅的土著居民。这荥阳城地处广武山脉,北临黄河,紧靠敖仓,历来是兵家逐鹿中原的必争之地。楚军在项羽的率领下,攻打荥阳久久不克,双方僵持高墙内外,城墙内外漂浮着浊重的杀人血腥味。在荥阳城弹尽粮绝、危在旦夕的艰难时刻,西充人纪信壮怀激烈地出场了,他挺身禀报汉王刘邦:“纪信深感大王知遇之恩,甘愿假冒大王,诈降楚军,大王方能乘乱突出重围。”刘邦进退两难之际,纪信慷慨陈辞:“臣一人死而换取大王及全城百姓平安亦死得其所。”刘邦流泪后依计行事,半夜时分,荥阳城东门缓慢走出一队身穿破烂甲胄的妇女,磨磨蹭蹭直至天明,才从城门驰出一辆王车,纪信冒充汉王刘邦端坐车内,毫无惧色,在重兵把持的楚军人海里,铮铮一句:“我是大汉将军纪信。”让匹夫之勇的项王咆哮不已,他喝令将士焚烧王车与车内的纪信,烈焰飞腾之中,纪信大义凛然,视死如归,随缕缕青烟飘向义薄云天的远山近水。刘邦早在一行文臣武将的护卫下逃离西门,捡回一条性命。后来的事情就顺畅了很多:项羽兵败垓下,自勿身亡,一代枭雄演绎了一曲英雄末路、长啸江湖的挽歌。公元前202年,刘邦统一全国,建立西汉王朝。刘邦为追念纪信舍身破解荥阳城之危难,“诳楚存汉”之大功,特于公元前201年颁诏将纪信故里从阆中县划出,赐置“安汉县”,辖七县,“安汉”意为纪信舍身安定汉室之涵义。公元598年,改安汉县为南充县,公元621年,朝廷又将纪信故里从南充县划出,新置西充县至今。我翻阅西充县志:纪信,巴郡阆中扶龙村瓜子沟人(今四川西充县紫岩乡纪公庙村瓜子沟)。当年刘邦征战关中,纪信追随部族族长范目率众投奔刘邦,开始戎马生涯,由于骁勇善战,推为副将,后被汉王加封为将军,跟随左右。
假设没有纪信冒死诈降、安扶汉王的壮举,我猜测今天的中国或将是另一个走向:大汉王朝,中国文化、军事、政治之肇始也!我们当今的衣食住行、精神层面,无一不保留着汉朝“厚德载物”的烙印。譬如汉族、汉人、汉服等等。但那把烈火,究竟烧得我好心痛,痛在西充瓜子沟,痛在汉王仁义的心间,痛在古旧中国的苍苍额头……
南充与西充交界的一条贫瘠山沟,似乎像一只形态毕肖的陶罐:从狭窄的罐口进入,张姓人家遍布罐腹罐尾,故名张观沟。一位胡须飘飘、长衫肃肃的老人从这里走出,一直走向新中国成立的开国大典的城楼,他就是张澜先生。1872年4月2日,张演出生在沟口一耕读世家,其父张文倬首举秀才。一生清贫俭朴,仁义疏财。其母王氏能干勤勉,督教儿女。如此“耕读传家”遗风,对于张澜的影响是非常明显的,以至于他日后官至川北宣慰使、嘉陵道尹、四川省长期间,张澜慨叹:“澜居官之不敢贪污,能自立于世不为夸毗者,实先考妣德行之所陶成。”张演的青少年时期是在甲午战争和维新变法的活动中度过的,他深受川籍维新派人士蒲殿俊(广安人)罗纶(西充人)的思想影响,“力矫旧时书院群惰之风”,主张废除科举,创办新学。而在浮槎东瀛、旅居日本期间,张澜恰如雨后葱茏柏树吮吸“西学”茁壮成长。一个人在风云跌宕的清末民初的历史舞台上做一件事足矣,而张澜却在气象万千的年代拓展了一条大道、一片天空,并直抵褐红色的长城一一他投身并领导了四川保路运动,反对袁世凯称帝并主持川政、出掌成大,御蒋安川,抗战建国。更难能可贵的是,张澜在抗日民主的洪流中,奔走呼号,反对专制,声讨独裁。人生大幕在关键时刻徐徐拉开:1941年8月,中国民主同盟正式成立,张澜以无党派人士身份被推举为主席,民盟后被中国共产党誉为“中国民主运动的生力军”。在这个介于国共两党以外的第三政治势力中,聚集了梁漱溟、黄炎培、沈钧儒、章乃器、罗隆基等一大批国内知识分子精英。在风雨如晦的民族危难关头,中国民盟在党主席张澜的带领下,以“天方地圆”的直,“勤能补挡”的拙,赢得了党内外各林立派系的尊重和信赖,而成为阴暗云层中一抹难得的亮色。1949年6月15日,周恩来一行亲临北平火车站迎接张澜,真诚地说,“表老,感谢你。“毛泽东于次日在中南海设家宴招待张澜,简朴餐桌上仅为四菜一汤,张润为之感慨。1949年9月30日,张澜与刘少奇、朱德等六人共同当选为新中国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人生的理想与价值在这一刻达到了光荣的顶峰。张澜是清醒的,并不倚老卖老,亦不以势凌人。建国初期,他居住颐和园时与学生后来的朱德元帅交流说:“国民党执政后腐败了,我希望共产党今后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张澜也曾对三五盟友摆谈:“无欲则刚,一个人把自己摆在最后,自然无欲,无欲就能将客观事物看得清清楚楚,怎能失足落水?”应该说,品德高尚、人格伟大,是张澜人生价值取向的一颗玉石,“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是玉石上熠熠生辉的光芒。这一点,连中国共产党领袖毛泽东也在1954年国庆节的天安门城楼上,当众称赞张澜:“表老啊,你的德很好,你是‘与日俱进’”!
子昂遗珍
在川北丘陵山区,能让我停车驻足眺望的风景胜地不算多,射洪或可算作流连之地。秋天某日,我正驱车经过柳树沱,眼前忽然一亮,不由惊疑。靠路边停车后,我立于一道爬满葱绿灌木的土丘上看过去:天地辽阔,江水滔滔,水鸟翔集,滩涂绵延,芦苇拂动,渔船行进……这不就是唐宋山水画在现实中的翻版么?我脸庞顿觉清朗、目光更显澄澈、思维愈加丰润罢了。似乎置身于“孤鹜与晚霞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仙境之中。另一处,山不高而嶙峋,水不深而湍急。我常去常新,如朝圣一般。当车行驶在通往金华场的道路上:我心中莫名的慌乱,感觉天边的火饶云、水花翩舞的涪江和路边一座缄默厚重的小山峰,朝我心上沉沉的压来,我静坐车内良久,动弹不了。待山丘柏木灌丛渐渐清晰、浪花点点入耳之际,我如释重负地低叹一声:子昂读书台,我来了。
风光的人生,总算开了一个漂亮的头。
陈子昂是一个奇妙的弄潮儿。父亲的影响可谓大矣,让他从小树立了“以苍生为理念”的人生态度。他功名之心强烈,一旦被君王赏识,就深深陷入捐身成仁、服务社稷、报效帝君的境地而不能自拔,这恰好是陈子昂一生都未曾解开的心结、死结。陈子昂于24岁洛阳高中进士,后任麟台正字、卫率府胄曹参军、右拾遗,直至39岁辞官归家。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陈子昂怀揣感恩图报和济世之功的愿望“媚附”过武则天,其动机也很明确:他大力贯穿“安人”、“保和”的要求,让社会民众休养生息,进而巩固武周朝廷。当然,武后将陈子昂不过视为一件皇宫把玩物品,当众展示一下,转身就扔进角落,正眼也不瞧一下。陈子昂历经十余年心潮跌宕的壮志,到归隐山林的散淡,心情自然是沮丧十分的了。陈子昂半世热衷于政治,终被弃用,当年在故城学宫震憾灵魂的顿悟,却让他一生受益无穷。初唐文学延续齐梁之风,绮靡之音昌盛,连享有声名的“初唐四杰”也终究不能脱俗。这个时候,静默深远的天空在忍耐里期待振臂一呼,初唐文学革新需要陈子昂。友人卢藏用如此称许陈子昂:“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翁然,质文一变。”随即刘后林评价:“唐初王、杨、沈、宋擅名,然不脱齐梁之体。独陈拾遗首唱高雅冲淡之音,一扫六代纤弱,趋于黄初、建安矣。”后几百年历代评论,莫不如此。
应该说,惊骇世俗登高呐喊的陈子昂是实至名归了。陈子昂很快崭露头角:《登幽州台歌》《感遇诗》等38首诗歌最具代表性,犹如火山在地下奔突若干岁月,一旦澎湃而出,举世大惊。第一篇奏疏《谏灵驾入京书》,轰动洛阳朝野,市肆闾巷传诵,郊县飞驰,成为文风转变的先声。高唱枝头迎接红日升起的大鸟总是光荣的,《陈氏别传》盛赞陈子昂挺起了司马相如、扬雄一类大文士的凛然风骨。
无聊的、低俗的、小我的,统统在子昂面前走开。
苍凉的、悲壮的、大我的,鼓荡在子昂的天空。
《登幽州台歌》应运而生。这是陈子昂一生中最重要的文学作品,也是他实践“去齐梁、复汉魏”主张的最了不起的革新实践。在茫茫的时空中,伟大的孤独感造就了人生悲剧的命运,心中块垒在“借酒浇愁愁更愁”的沧桑情怀里更显深刻。陈子昂思考历代,审问现实,反观自身。孤独犹如纠缠不清的浮云,用极温柔的纤手抚慰他的痛苦心灵,屈原、司马迁、陶渊明等大才子从身旁沉静走过。他用手在虚空里晃了一晃,满脸苍白,叹息道:“等等我,一路行走吧。”可依然是渐行渐远的长衫翻飞。
一道闪电划过广漠长空,初唐壮美的文学开山之作横空出世:
独怆然而涕下。
蓟楼幽州台幸运,因陈子昂穿云破雾的绝唱而轰然作响,荡涤尘埃,传唱久远,廓清环宇。悲愤而孤傲的灵魂,撞击着人世间麻木不堪的泱泱百姓和大地间蠢蠢欲动的万物生灵。
陈子昂中年命运多舛。因受命武则天侄子武三思旨意,射洪县令段简将陈子昂下于大牢,其间一个场景让人触目惊心。段简高居大堂之上喝问:“陈拾遗,你修的《后史记》纲目可曾带来?”陈子昂冷冷一笑:“段大人如此讯我,无乃太过乎?”这里有必要交待清楚:陈子昂于圣历元年十月上表武则天请示解官归养,武后同意。陈子昂归隐故里后,着手整理史籍,自行修史,将汉武帝以来至唐的史事撰成《后史记》一书,为后世所发扬光大。不过,朝廷对于私修国史一事是严禁的。长安二年(702),一代天骄陈子昂被勒索陷害冤死于射洪县令段简设置的牢狱中,一颗诗国天空的明星早早陨落了。
弥城的人物
高渠长坪山赵蕤与李白
长坪山很有名气了,它虽然只是一座普通的山,座落在四川省盐亭县两河镇(今高渠镇)白虎村的丘陵之上。关于赵蕤这个隐士的生平,史书似乎吝啬得很,仅有北宋孙光宪所著《北梦琐言》有载:“蕤,梓州盐亭人,博学韬钤,长于经世。夫妇俱有隐操,不应辟召。”明代曹学诠在《蜀中名胜记·盐亭县》称:“赵征君,此县人,刃术教之学,隐居不仕。著《长短经》,李太白往返之。”还称“县有濯笔溪,云太白从征君习书处也。”虽然历史的天幕清朗,但我还须从若隐若现的远山近水里分辩史上奇异之士赵蕤。
赵蕤所在的长坪山位于群山之环抱,尤如一把太师椅放在中间,请一位唐朝的韬略家端坐于此,观云海,看远山,听泉声,抚白鹤,怡然自得,恰似仙境。这位像高人一样生活在长坪山的隐士叫赵蕤,他生于唐高宗显庆四年(659),自小在长坪山上自在惯了,嗅着身旁的荷香,听着雨点的溅落,心儿宁静不已。长坪山其时筑有几间茅舍,紧傍白虎山腰,屋外高树参天,间有杂树,并伸几蓬野花斜刺里探头探脑。窗外有一道干净院坝,坝中砌一道石台,上搁一把长嘴酒壶与几只土碗供赵蕤一醉,院子边上架起一具稳稳的枯树老根,匠人刨平树根上半部分后置放古琴,待斜阳西垂,赵蕤叫夫人月娘倒满白酒,仰脖喝下酒后,又命书童拂拭铮亮的琴弦,待一切就绪,赵蕤撩起长袍端然坐定,留有长甲的手指轻快划过琴弦,清洌洌似山间泉水,悠悠然如空谷足音,仿佛是神仙从天而降,又恰似风声弄皱一池水波……这时,离茅舍不远处的一鉴荷塘正微风徐来,惊起两只白鹤腾空而起,绕着高高的树梢鸣乐舞蹈,再看池塘边隙游动鱼群,约数十头,悄然来往,这口荷塘足有两亩之大,荷叶上霞光荡漾,与水中圆珠浑然融为一体,分不清哪里是天光哪里是云影了。赵蕤喜爱他的院落,虽然是用稻草盖顶,或时有寒风侵入,但房子根基坚固,自然稳稳当当,他没什么烦恼事情,经常是坐在院子里抚一抚琴,弄一弄鹤,最闹热时从山顶大树上会飞下五颜六色的鸟雀立于他的肩膀与手掌,与赵蕤嬉戏互动,挤不上肩的鸟儿就围在他的土台边与琴案下,“叽叽喳喳”汇合成多音部的小合唱,那一刻,长坪山陶醉了,溶入落日黄澄澄的晚霞之间。赵蕤自是高兴,他朝遥远的山外看去,一重二重直到九重,这九是个极数,也是至尊之数,什么“九重霄”,不就是指的这个吗?他熟悉脚下的土地,熟知故乡春花秋月的味道,也熟谙夏播冬收的芳香,他会在冥想中默然落泪,以至于夫人也跟着心痛地撩裙哭泣,一旁的书童在迷惑里不知所措……赵蕤在沉默里知道他身后的这座山叫白虎寨,他与家人居住的这道平展延伸的土地叫大长坪,他的祖先在此繁衍生息,他也在此生活了几十个喧闹或静谧的春秋,虽然在东关县(今盐亭西陵镇)置办了殷实的家产包括别业什么的,或者在繁华的梓州城外(今三台)琴泉寺的山岩上利用废弃了的汉墓建了一处蔽身之屋,但赵蕤深爱着他建造在白虎村长坪山的茅屋院落,这房子象是从远古长出来的粗根,不断勃发出生命的芽苞,在长坪山开花散叶,灿烂成赵氏家族的荣耀与体面,这就让赵蕤心满意足了。赵蕤分明记得,江油匡山人李白来拜他为师,李白这人精干而洒脱,他在青莲读了诸子百家并长诵诗赋之后,已对所学不再满足,他想出游一览天下,渴望思接天宇,兴游洪荒。于是匡山的峻岭里响起他访道观的脚步声,随后又觅一只小舟溯江而来探访长坪山赵蕤,赵蕤大名其时已响誉蜀中,民间说起他的奇异、怪骇与孤高总是让人困惑不已……呵呵,李白年少轻狂,他喜欢的就是大鹏展翅飞万里的境界啊!他几经旅途周折来到长坪山时却吃了“冷门羹”,赵蕤嫌他太过稚嫩或不能得到真传,让他怏怏不乐地下山找旅店居住,谁知李白也耿介,他一次拜不成又拜二次,终于在赵蕤居住的大长坪院落外边的“荷塘月色”处才接受叩拜……时隔千余年,我造访长坪山时在山岩弯弯处分别看见了两堵青岩,当地人称为“拜师台”,这一细看,石台坚硬,旁生荒草,而师徒之灵已在此融合十分了。李白在院坝前与师傅对饮,他有好酒量,可与赵蕤喝个昏天黑地,在半醒半醉状态里,师傅讲起了帝王之术的霸道,他说霸道也是驳道,要想做好事情,实现梦想,就不要在意过程,只有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赵蕤在晕下一碗酒夹一筷子腊肉吃后又讲心存大志,他说李白啊为人做事要圆融通达,不在意起点,也不给自己定下终点,要始终将目光放远,思想深邃,才能够实现梦想。当然赵蕤也很看重任侠精神,在长坪山迷离的月色下,他认为游侠之辈刚毅坚强,是值得终身与之交往而行走江湖的那一群人……他的这些思想,无疑使年轻的李白怦然心动,从而受到极深的震撼。后来李白与师傅依依不舍后携着师傅所赠的卷籍《长短经》挥别下山,再后来,蜀地流传“蜀中二杰、赵蕤李白”的故事,这个术数,既赵蕤的纵横术,这个文章,既李白的锦绣诗文罢了。
唐开元八年(720),曾任宰相的著名学者苏珽,到蜀中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路过绵州(今绵阳)时李白前去拜见,他献上自己创作的不同凡响的诗赋,也谈到了自己的老师赵蕤与其韬略之作《长短经》。苏珽阅后大为惊讶,认为赵蕤、李白是不可多得的天下之士。他庚即向唐玄宗上书,提出“赵蕤术数,李白文章”一说而流传市井,玄宗爱惜人才,数次征召,都被赵蕤婉言拒绝,叙说自己情愿过隐居生活,不去叼扰尘世。时年赵蕤61岁,月娘33岁,李白刚好19岁。随后赵蕤往来于盐亭县城高山庙与梓州赵岩洞之间,从事《易》学研究,为《关朗易传》作注。唐开元二十一年(733),74岁高龄的赵蕤在嫘祖故里盐亭金鸡青龙山,应地方宿老之诚请,为重修嫘轩宫撰写了题为《嫘祖圣地》的碑文,让嫘祖故里盐亭重新进入时隐时现的历史视野。唐天宝元年(742),李白被唐玄宗召入长安,供奉翰林。也是同年,赵蕤病逝,享年83岁。
灵瑞走出的禅宗大德
首先问,袁焕仙何其人也?问这句话前,我忆起2016年仲夏不辞辛劳造访袁焕仙故里的事情。袁焕仙为盐亭县灵瑞乡(今岐伯镇)龙顾井一带人氏,他生性聪慧,早年进入仕途,历任越西县知事及国民革命军杨森部军法处长。其时川籍军官朱德正在杨森部任团职,与袁焕仙关系甚好,一次危及时刻,袁焕仙伸出援手,护佑朱德,因而朱德一直呼袁焕仙为“焕哥”。袁焕仙信奉佛教,慧根灵动,四十岁见山河破碎,人心零落,决意弃政向佛,于民国三十八年(1949)返回老家盐亭乡下休养,常有佛门弟子恭敬登门学佛,袁焕仙孜孜不倦地开启慧心,直至1966年“文革”爆发初期圆寂,享年八十。袁焕仙先生著述丰富,计有《维摩精舍丛书》一、二甬刊行,精华为“定慧初修”,“心经”等,尚有在佛界占据重要位置的几百章诗,词,文,楹联存世……
我艰难而寻袁焕仙老屋是辗转曲折的。那是一个盛夏,雨水滂沱,山林被冲洗得一干二净。放眼四望,川北丘陵郁郁葱葱,鸟儿啁啾,庄稼地包谷林长势喜人。如此大美气象,可苦了我这个寻踪禅宗大师的后来人。道上还好走,下到田坝山湾处便是局促,小车开不进湾里头,要查找只能活动双腿前行,这一走,鞋底沾满泥巴,如灌了铅,沉而且重,每提一步都困难……我就这样一步步走近袁焕仙位于半山坡上的老房子。老屋为一长排瓦片房,屋脊长滿野草,垂至檐下。正中堂屋门紧闭,窗棂斑驳,覆上蛛网。侧门打开,空虚的房内生长一人高的篦麻秆,倔强地繁衍,我刚跨进门槛,灰尘吊吊扑面而来,篦麻秆也刺痛我拨叶的手臂,不能进去了,我叹息着举起数码相机拍照,把这个留在历史某个瞬间的灵光捕捉住,虽然它被尘埃静默地掩蔽,曾在青城山灵岩一边,亦在盐亭灵瑞丘区一侧。我不禁肃然,袁先生,你不光创立了佛教的“袁门”,而且还培养了一群得意弟子,其中名滿天下的首推南怀瑾。温州乐清人南怀瑾是民国三十一年(1942),背负一把长剑攀上灌县灵岩山的,他与恩师袁焕仙的见面富有戏剧性,袁焕仙已在山中闭关一段时日,他听闻南怀瑾有意佛学,不期而遇,袁焕仙与南怀瑾互相问候,南怀瑾表现出礼佛拜师之意,袁焕仙一声“哈哈”道:“在山数十日,且见诸禅德巍然自拔,有独立振衣之概……实为怀瑾”。仅此一语,南怀瑾便拜于袁焕仙门下,学佛学禅,弘扬禅法。从此,灵岩山一会,便成就了袁焕仙与弟子南怀瑾的旷世佛缘,交往长达25年。这期间,袁焕仙专门为弟子南怀瑾举行了一场“禅七”活动,指定南怀瑾为首座,负责敲磬,担任维那。据南怀瑾后来回忆,“此事我虽茫然,如焕师导的一场梦幻大戏……这场禅七活动,后来不仅成为四川佛学界的大事,也成为中国现代禅学“维摩禅”兴起的重要标志。”南怀瑾感慨道。这其中,参加了灵岩山“禅七法会”者中有三人后来成就最大,名叫南怀瑾、释通宽、杨光岱,他们是“袁门”最得意的弟子。南怀瑾回忆,“恩师袁焕仙不仅是禅宗大师,也热爱文学、戏剧,他以《水浒传》中“鲁智深醉打山门”为原型,创作出川剧本子《醉后之光》,文采斐然。”当年灌县有一名流叫师竹君,与袁焕仙私谊甚好。某日,袁煥仙在灵岩寺中摆下素筵,请师竹君登场开嗓,慷慨高歌,而袁焕仙则把酒临风,岷江拍岸,两人演绎得珠联璧合,声动四座。把南怀瑾等一行人听得“如痴如醉,万壑鸣风……”后来南怀瑾在太湖边吟唱:“琴剑埋光易,英雄寂寞难!”寥寥一腔,深埋着南怀瑾对恩师袁焕仙刻骨铭心的追忆!
静看艾芜
去新都探望艾芜故居,是费了些周折的。
我少年时在故乡,在那样一座贫困、僻塞的川西北小县城,除了忙碌的学习与劳作外,偏好的便是阅读了。我家在县城中北街,穿过不足八米的破烂街道,有一家新华书店,那是我心之向往所在,一逢放学或从当知青回城呆上几天的时光,我都喜欢泡在里面了。在这家简朴的书店与县文化馆那座发出墨香气味的藏书馆内,我如饥似渴地翻阅了众多书籍,外国的以俄罗斯及苏联文学居多,看过契诃夫、普希金、列夫.托尔斯泰、高尔基、盖达尔、玛雅可夫斯基、萧洛霍夫、柯切托夫、屠格涅夫、柯罗连柯、陀斯妥也夫斯基等作家的书。中国的文选以唐诗宋词为主,也悉心研读了现代作家的书籍,如鲁迅深刻的《彷徨》《呐喊》,郭沫若飓风般的《女神》,茅盾生动的《春蚕》,巴金的爱情三部曲《雾 雨 电》,李劫人老练的《死水微澜》……也是在这样忽明忽暗的阅读里,我看了艾芜悠远的《南行记》与激情四射的《百炼成钢》,从那个时候起,艾芜的名字便跳跃在我的记忆中了。我看书有个习惯,喜欢在读完一本书后翻翻作家的籍贯,比如巴金老家在成都,沙汀老家在安县睢水,艾芜故居在新繁什么的。那些年我忙于生计,抽不出时间东奔西走,顶多是利用出差机会顺路观赏一下当地名胜罢了。这些年逐渐松驰下来,荷包里也还有几个银子,好吧,开车上路去寻觅当年梦境中的亲切的文学大师和与他们有关的风土人情,顺便到艾芜故居一游,便成了我前往的缘故。说是新繁,我开车走拢费了口舌才弄明白,新繁早已以从县演变到镇,隶属新都管辖,而艾芜的老家翠云村,已归新都区清流镇范围了。这个上午是值得回味的。当车行翠云村时,我下车眺望,但见阡陌相连,苗稼起伏,清流汩汩,行树入云……借用时下流行的话讲,我也是醉了。艾芜故居系一排白墙黑瓦的穿斗木制结构房屋组成,一进一出,为清幽四合院,院内空无一人,这正是我喜欢的环境。多年来,我习惯了独处、沉思、冥想和散步,大凡名人胜地,我便在热闹里躲避,怕那些后来的政要、名流与投机心思重的各色人等搅了名人魂灵的梦,也搅了我的雅兴。当然,来拜访者大多是虔诚而且宁静的。院内无声,仅仲夏的花卉在墙外热烈绽放,偶遇一鸟,从院上掠过,却影子未曾留下;我呵呵笑了,鸟啊你抱的是整个天空;花啊你红的是整个夏季;而我,一位在文学界行走若干年的作家,此刻拥有的是整个关于艾芜文学起点的传奇。我曾看过艾芜的早期像片,清瘦,目光沉静,整个人立于阳光下,象一竿高洁的竹,迎风凛然,不失温润,可以人中君子称谓。也是在对先生的寻访中,我断断续续地捕捞起关于艾芜的一河月光与粼粼波光起来:艾芜,本名汤道耕,四川新繁人,早期受大学者胡适“人不但爱社会也要爱自己(爱吾)”之说的影响,遂使用爱吾笔名,几经演变而成艾芜。他早年反抗封建礼教,出走滇南而至缅甸、马来西亚,一路上寒霏不开,骄阳似火,与马贩、走卒、烟民、偷儿为伍,艰难前行。艾芜当过马倌、杂役,睡过地上,喝过残汤,穿过草鞋,“在脖子上挂只墨水瓶”而写作,在云南雾瘴的密林里,在缅甸荒凉的山岗上,在马来破败的黑屋间,饥饿的艾芜,嚼着可食的菜叶,酝酿出中国流浪文学的发韧之作《南行记》的胚胎。他的笔下,活动着野猫子一类下层劳动人民的身影,也将沿途迤逦的风光,向大山之外的国人作了灵性的介绍,揭开滇南神秘的面纱。艾芜是不安分的,他在马来西亚加入反抗组织,对侵略者进行殊死斗争后而被当局驱逐出境。他流亡到上海,偶遇同学沙汀,两人租住偏狭的亭子间,用文学的笔,去拨开天上阴暗的云层,呼唤一个喷薄而出的满天曙色出来。他与沙汀合议,向其时的文坛魁首鲁迅写信求教,如文学创作之ABC,犀利的鲁迅这一次表现温和而且睿智,他向两位如旱地中翘望甘霖的青年作者娓娓道来,“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一类的教导,让从四川安县和新繁远道上海谋生的两个文学作者获益匪浅,日后他们通过天赋、才气、人品与成就而蜚声文坛……这便是鲁迅著名的给两位文学青年回信的来龙去脉,也是后来中国文坛排名榜“鲁郭茅,巴老曹,徐郁戴,李沙艾……”的由来。我愉快地数了一数,这个文学界顶级榜单上,四川籍作家占了五位,分别是郭沫若,巴金,李劫人,沙汀,艾芜。四川人能干,不仅出了伟大的中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而且新中国十大元帅中的四位也是川籍,连赫赫有名的作家也站到光环夺目的前排。此刻四合院静谧,我一间一间地察看有关艾芜的生平影像资料、实物以及玻璃柜里储存的代表作《南行记》《故乡》《丰饶的原野》《百炼成钢》……还陈列了一些艾芜南行使用过的乌黑的马灯,起锈的手表和泛黄的稿笺与整齐的信札了。书籍已经发黄、卷角、沾着水渍,我俯身细细看过去,它们默寂地躺在那儿,叙说云南的云怎样飘拂而来,翠绿的田地怎样响起农人辛苦的脚步声,鞍钢的铁炉里火焰怎样熊熊地翻卷?哦,一个人的跋涉,一个世纪的烟雨,俱在艾芜笔下生动起来,鲜活起来,生生世世地吹拂人类复杂而细腻的心田。
剑门关名士李榕
我现在去寻找的这位晚清名士叫李榕,四川剑阁人氏,名声远播,弗及至今。提到广元剑阁,今人大多熟悉,除诗仙李白反复赞叹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天下雄关剑门位居此地外,剑阁朗朗红日之下的沧桑古道曾经走来了铮铮铁骨的谏议大夫魏征,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以人为镜”故事,说的就是魏征,他辅佐唐太宗共同创建了“贞观之治”的大业,而被后人称为“一代名相”。南宋第二位皇帝赵昚,是在绍兴十二年(1142)正月被封为普安(今剑阁)郡王的,他在普安的任上度过若干春秋岁月,据考中国历史上的郡王封爵有两位,分别是唐初的李承奖和南宋初期的赵昚,赵昚后来坐上龙位,史称宋孝宗。后世普遍认为赵昚是南宋最有作为的皇帝,称其“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至于南宋礼部的尚书黄裳,明朝的兵部尚书赵炳然,也是从剑阁这片古老的丘陵发韧而走向战火纷飞的山地或月白风清的天下。
李榕来到这片尘世尚晚,他的先人世居剑州东南大凉山下(今剑阁樵店),后迁居剑州何马沟,在这草木威蕤生长之地,李榕生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他自幼聪明好学,蒙师在其入学时,指着门外牛拉石碾出了上联,“黄牛青石碾”,李榕应声对道,“白马紫金鞍”,私塾为之震惊,誉为神童。李榕出生之际,清朝正处于社会大变动时期,父亲李时荣在外为官,母亲德才出众,从小对李榕管教有方。他7岁读书写字,10多岁即“朝诵之,夕思之。”在泛黄的《清史稿·李榕列传》有载:李榕“身长玉立,才气过人,为文援笔立就,若宿构,有圣童之誉。”人出名了,总有些神秘色彩附身,比如下寺场还流传催儿赴考的故事,考试前的李榕因紧张有些退缩,母亲便叫来李榕,轻言道当日破晓之鸡为母鸡,是千年奇观,寓意“公鸡不鸣母鸡鸣,我儿入京赴翰林”,这是吉兆,需立即起程,走入考棚,前途无量。结果,李榕果然中了进士入了翰林,母亲一句戏言,成全了史上有名的望子成龙的佳话。
李榕回到剑州家乡,漫步田埂,注视落日,想余生尚有事情需做,如秉烛夜游,光不能熄。他应地方官邀请,呕心沥血撰写了《剑州志》十卷,凡六万余言,为地方史树起一座路标。在撰写方志的同时,他拾起教鞭又开始授课生涯,先后主讲剑州兼山书院和江油的匡山书院与登龙书院,任山长18年。寒来暑往,李榕的弟子遍布川北一带,譬如江油在清朝三百年间出了惟一的进士张琴,他就是李榕的弟子,李榕在写给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的信里,专门提及请曾纪泽对张琴予以提携,张琴后来点了翰林,可以说离不开恩师的培养。江油出的最后一名举人张政,也是李榕的弟子,民国初年,张政曾经到恩师李榕的老家做过剑阁县知事,这也是一种奇妙的师生缘分吧。在李榕的执教岁月,他在社会底层目睹政治腐败而民不聊生,中庸思想开始转变,他在一封信中写道:“榕阅历四十余年,深感近日世情浅薄,从善如登天之难,为恶如流水之易……”李榕与封建社会的大多学者一样,精通诗文、擅长书法,治学谨严,深受地方人民敬重。清光绪十四年(1888),四川督抚刘仲连及蜀中绅士马长卿等合力兴建成都望江楼“崇丽阁”,一待落成之日,放眼巴蜀,俱认为剑州李榕堪当撰写长联重任,李榕此时已是苍老矣,然抖擞精神,为“崇丽阁”题写了一幅一百三十字的长联,这幅脍炙人口的长联,文辞高雅,现附录于下:
开阁集群英,问琴台绝调,卜肆高踪,采石狂歌,射洪感遇,古贤哲几许风流。忽揽起儋耳逐臣,哀牢戎客,乡邦直道尚依然!哀运待人扶,莫侈谈国富民殷,漫和当年俚曲。
长联作者李榕以简练冷峻的文笔,书写蜀中从汉至明的历代风流人物和名山胜景,跃然纸上,堪称绝唱。这副长联问世后几与王勃《滕王阁序》媲美,为望江楼“崇丽阁”增添了无穷的光彩。为了表彰长联的文辞让四川历史熠熠生辉,当年四川省的官府还下令减少作者李榕家乡剑州征银二百两(见《剑州志大事记》)。清光绪十六年(1890)四月,这位李老夫子在家乡病故,享年72岁,世人将其厚葬故土山水之间,以慰灵魂。他去世的当年,龙安知府蒋少穆将其著作整理刻印,以其斋号题名为《十三峰书屋全集》刊行问世,文风泽被,史之尊崇。
白屋诗人吴芳吉
其实在这一次的寂寞行走中,我最大的欢喜,是发现了生于重庆长于江津白沙的吴芳吉。
为了寻找这位在清末民初的风云激荡的中国文坛上崭露头角的才子之墓,我没少跑弯路。在朝黑石山坡走时我默默思考,旅行中最舒适的方式便是一人游走,与山对语,与水交流,与灵魂共鸣……走久了,你会听见山的肃然,水的温润,灵魂的空寥深远……这不是一般人所能感受到的。比如站在山水角度看人间,它们是不希望被喧嚣淹没,被粗俗所打扰的,你礼遇它,山水的福报就会丰厚,故不以人的铺排场面为荣。生于绵州的欧阳修先生令人敬佩,他的名言“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已讲得通透旷达,这山水相融的境界,我等凡夫俗子,尽管挨到它的脚坐下来,倾听、沉思、陶醉就行了,整那么复杂干啥子呢?正遐想间,忽然见一蓬蓬青草覆盖的酥软泥土下面,躺着离开这个世间长达近一个世纪的吴芳吉。吴芳吉对于今人而言已是十分陌生,在学术界银须轻拂的老人口中,冒出的话语倒是对吴的相当尊敬,这引起我好奇,须知这些年我在人文历史的循迹、探源、钩沉与厘清上下了狠功夫,对谜团阵阵而起之处知晓如何点点廓清?也掌握到在藤蔓纠缠的森林里怎样去芜存精,坐下品读岁月的个中三味。吴芳吉是个值得琢磨的人,我约略知道,他的先辈在湖广填四川的人潮里席卷而来,一待颠沛流离中寻着与水接壤的白沙乡场安顿妥当,其父吴传姜脑子活络,穿街走巷做生意,日子渐有起色,家底稍显充实。吴芳吉在江津白沙生长,令乡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十岁进入公堂替父喊冤,小学作文写出《论我国外交失败书》而被誉为神童。稍大一些,吴芳吉以优异成绩考入北平清华园(今清华大学前身),在班上与当代学界大师吴宓甚为友好。一日,某学生因学业与外籍教师发生争执,委派学生代表吴芳吉据理力争,外教恼羞成怒,向校方通谍,事情闹大,校方不敢惹外籍教师,喝令将全班同学除名,流落街头。时任国民教育总长的某大人深感不妥,采取折衷办法平息事态,即每个学生写下悔过书便可复学,不予深究。多数学生在亲友的苦苦哀求中返回教室,唯吴芳吉大怒,将自己关在租来的小屋里,任谁也不见,饥饿里艰难度日。吴宓当然知晓这一两难处境,便在亲朋中募捐大洋三十,亲送吴芳吉的家门,一解苦寒。耿介的吴芳吉流落到宜昌,路见一乡友奄奄一息,吴于心不忍,倾囊解救,乡友嚎啕大哭感激,而吴芳吉腰无半文,再次陷入困境。他头冒金星,踉踉跄跄地来到长江边,望着滚滚而逝之大江,吴芳吉一个激灵,人生不能尽此,须挣扎前行。他想尽办法,稀里糊涂中弄饱了肚皮,加入到悲愤中呼号的拉纤队伍,拉,将木船溯流而上;拉,将汗水洒入江中;拉,将斯文藏进心坎;拉,将人字躬身大写……吴芳吉靠羼弱躯体的挣扎,将沉重的船,在撕人心肺的三峡号子声中拉回江津码头,也让自己不花分文而坦然归家……据此我不禁泪眼一问,是什么样的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才磨练了逆境中成得天才的吴芳吉。又是什么低头拉纤,痛唱号子?才向世人捧出了天下奇士吴芳吉。
我遥遥一望:徐霞客游历中国,何曾有人陪同?方有《徐霞客游记》之巨作煌煌问世。李白“仗剑出游”,谁见到书僮跟随,仆人伺候?才有《李太白全集》自天上下凡,绝响亿年。人生一定是需要孤寂的,灵魂却欢呼丰富多彩,生之则幸,长歌当啸!这不是,吴芳吉打着光脚在尖锐如刃的长江边上拉纤,那用心血浇灌、用灵感培育的《婉容词》正灵魂出窍,惊动尘世而久久不息。世人带着崇敬的语气评价:《婉容词》所探索的“不中不西,不土不洋”的新诗道路,实在是自古老中国有诗词唱作以来的一大创新。这首新诗在当时的青年人中广为传唱,并收入民国小学教材,用于对学生的知识启蒙。文坛大家胡适写了民初的第一首新诗,好像是“风筝飞上天,蝴蝶舞翩翩”一类吧,而成为新文化运动的发韧之作,至今在诗史上存有重要位置。那么吴芳吉的这首《婉容词》,在一个诗界群雄蜂起,大开大阖的年代就格外闪耀,爆发出奇异的光芒,烁烁到今。吴芳吉寿数竟三十六而终,离世前他预感自己的生命如星,一晃而过,曾恳切地对友人讲,我死后就葬黑石山吧,听这里的涛声、水声、鸟声。谁知此话当真,在外地一次群众集会上,吴芳吉面对外寇入侵,国土沦陷,痛哭流涕,声嘶力竭朗诵《巴人歌》,突然昏厥,倒在这片他极为钟爱的土地上。
作家简介:岳定海,公元1955年农历4月18日生,汉族,中国四川省盐亭县云溪镇中北街人,祖世原籍盐亭县古来乡(今嫘祖镇)石水缸村(岳家湾),另外一脉分布射洪市凤来乡张家沟,系作家、书画家、文化学者、旅行家、收藏家,无党派人士。1958年进入盐亭县城北街幼儿园启蒙,1960年入盐亭县城城关小学(现云溪小学)读书,1965年毕业,1966年遇上狂热的“文化大革命”,1967年入盐亭中学读初中,1969年毕业,1970年做临时工,1971年上山下乡到四川省绵阳市盐亭县两河区章邦公社6大队5生产队(现盐亭县云溪镇东永村,世称“苏家山”)当知青,近七年。后招收回县城当工厂学徒,累计工作于盐亭县塑料厂、丝棉针织厂、二轻局,从学徒工起步,历任办公室主任和民选厂长。1987年考进绵阳市广播电台任主任记者,期间从北京广播学院(今中国传媒大学)编采专业和四川省委党校经管专业本科毕业,现长居中国唯一科技城、四川第二大城市、诗仙李白故里绵阳。任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艺术研究院创作委员,中国收藏家协会会员,中国集邮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副会长,四川文化艺术学院客座教授,四川省嫘祖文化促进会副会长(兼省嫘祖文学院院长),四川省散文作家联谊会副会长,四川省通俗文艺研究会顾问,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散文创作中心副主任,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文学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四川省辞赋家联合会副主席,四川省老作家书画院院士,四川《格调》杂志编委,四川省《西南作家》编委,四川《船波文艺》编委,四川省级《嫘祖文艺》编委,电影《樱子》文学顾问,四川赵蕤文化产业园顾问,中国知青协会四川绵阳市分会副会长,第四届绵阳市政协委员,绵阳市人民政府政风督察员,绵阳市嫘祖文化促进会常务副会长,绵阳市岳飞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绵阳市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绵阳市《嫘祖》文艺主编,绵阳市丝雨嫘祖书画院常务副院长,《绵阳散文选》主编,绵阳市三江文化研究院顾问,绵阳市党外知识分子联谊会副秘书长,绵阳市收藏家协会常务副主席,绵阳市盐亭商会顾问,绵阳市广播电视学会副秘书长,盐亭县文同文化促进会顾问,盐亭县岐伯研究开发会荣誉会长,盐亭县作家协会名誉主席,盐亭《云溪》文学杂志社顾问,中知协绵阳市盐亭县分会顾问。
作家岳定海从事业余文学创作数十年来,在国家级和省级出版社(包括“作家出版社”“中国文联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天地出版社”“伊犁人民出版社”“成都出版社”“新世纪出版社”“三江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公开发行个人文学著作22部,代表作系《蜀境》《岳定海散文卷》《劳动之歌》《小史记》《人民》《秋风萧瑟》《庚子暮春文稿》《大盆地》《岳定海思想录》《灵魂在高处》《生命激情》《苏家山:知青岁月实录》《故园》《孤独者的梦想》《笔记》《人类的困惑》《老盐亭》《云》《白云下面是家乡》《嫘祖故里大揭秘》《虚拟虫洞》等达五百万字,涵盖小说、散文、诗歌多种文学体裁,相继正式出版,社会各界好评如潮,目前正筹备出版发行《岳定海文学卷》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已由《作家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50万字的《岳定海散文卷》。他先后在《诗刊》《诗潮》《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青春》《江南》《诗选刊》《文学报》《世界名人会》《中国旅游报》《中国交通报》《中国纺织报》《工人日报》《中国作家网》《旅游散文》《中外诗人》《名家文学》《中国现代散文精选》《海外文摘》《散文选萃》《大国诗典》《中国当代诗词选》《格调》杂志《大中华文学》《词吟神州》《巴蜀散文年选》《中国知青文学》《四川文学》《中国乡土文学》《天津文学》《鸭绿江》《河南文学》《青海湖》《西南文学》《重庆散文》《西南作家》《中国西部散文选刊》《北方文学》《四川日报》《成都商报》《星星》诗刊《滇池文艺》《华西都市报》《绿风》诗社《天山文学》《辽海散文》《川鲁散文精选》《四川散文》《河北燕山文库》《山东文学》《当代散文》《四川经济日报》《首都文学》《当代四川散文大观》《海峡文学》美国洛杉矶《世华文艺》加拿大《枫叶文学》《散文选刊》《西北文学》《成都日报》《川鲁现代散文经典》《江西日报》《成都商报》《胶东散文年选》《今日头条》《陕西工人报》《中国当代诗词选》《川黔散文选》《大中华文学》《网易新闻》《中文期刊服务平台》《桂林晚报》《山花》《环境保护导报》《搜狐网》《腾讯网》《上海油岭知音》《湘楚文学》《新浪网》《西南当代作家》《知乎》《晚霞杂志》《联合日报》《四川作家》《天下文摘精选》《四川史志天地》《乡土文学》《西南文艺》《劳动时报》《芳草》《作家文汇》《蜀本》《经营管理者》《天府影视》《贵州散文》《湖南新传媒》《西南文学报》《方志四川》《晚霞报》《国防时报》《沙河风》《菏泽日报》《鲁北文学》《西部文坛》《封面新闻》《胶东散文年选》《西南信息报》《四川文化报》《贵州省青年文学》《四川招生考试报》《剑南文学》《德阳文学》《嫘祖文艺》《四川文化报》《西南经济日报》《西康文学》《四川省情网》《德阳散文》《西部散文》《德阳散文文萃》《四川工人日报》《山东工人报》《廊坊日报》《散文笔会》《大洼文学》《绵阳散文选》《文摘旬刊》《绵阳新闻网》《世界华人作家》《读者报》《金秋文学》《四川农民日报》《红岩少年报》《海棠文艺》《泸州作家》《绵阳科技报》《南充文学》《巴山文艺》《个旧文艺》《牡丹晚报》《绵阳日报》《南充日报》《绵阳晚报》《吾乡》《东方新文学》《西康文学》《德阳日报》《三星堆文学》《乐山三江潮》《新媒体文学》《乐山峨眉河》《达州晚报》《潮头文学》《中岩》《宜宾日报》《阆中日报》《澧水之水》《嫘祖故里》《太白文艺》《散文笔会》《花溪文学》《绵阳文学作品精选》《伊犁日报》《四川农村日报》《沱江文艺》《甲鼎文化》《悦读圈》《广元日报》《乐山日报》《伊犁晚报》《嫘祖文艺》《绵阳广播电视报》《西蜀周刊》《伊犁文选》《升钟湖》《几江文艺》《贡嘎山》《杜鹃花》《泸州作家》《遂宁日报》《西湖雅集》《五凤溪》《蜀籁》《绵阳政协文史丛书》《子昂诗报》《武东山》《云溪文学》《盐亭百年新诗选》《蒲公英》《嫘祖风》《写乎》《井研文学》《盐亭百年文学作品选》《文同诗刊》《盐亭文史丛书》《盐亭在线网》《嫘祖文化》等几百家国内外重要文学报刊正式发表各类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达几百万言。并执行主编《绵阳散文选》,《绵阳大观》等文学选集,荣获“中国通俗文艺奖”,“首届《格调》杂志美文奖”,“四川省报纸副刊散文奖”,“盛世南充全国文学征文大赛优秀奖”,“大美南部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四川五一文学艺术奖”,“四川散文奖”,“绵阳市五个一工程奖”等六十余个奖项。作品收入《中国散文年选》《散文家年鉴》《当代散文文本》《四川散文大观》《巴蜀散文精选》《川鲁散文选》《川冀散文选本》《川黔散文选》《汉语》《蜀本》《胶东散文年选》《湘楚文学丛书》《绵阳文学年选》《文学绵阳》《蜀本》《盐亭百年文学丛书》等选本。
作家岳定海还喜爱书法绘画创作,已创作近千幅气象万千、色彩斑斓、图象奇异、用笔老道的书画作品,已被美国,加拿大,日本,泰国和国内北京,上海,广东,重庆等海内外藏家精心收藏,代表作是《泄露天机》《天歌》《物象异类图》《生生不息》《巴山蜀水牧歌图》《魅影》《木叶动秋声》《作家肖像系列》《莲叶何田田》等,发表和展出于《四川日报》《晚霞报》《国防时报》《西陵嫘祖》《绵阳文艺》《蒲公英》《四川文人诗书画展》《四川首届乡村振兴诗书画展》等报刊美术版面、精美画册和成都市、绵阳市诗书画院及上百家酒肆、茶坊、咖啡馆、会议室和展览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