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水思源,儿孙祭祖。三代儿孙,遵照父亲的遗愿,簇拥着老母亲,浩浩荡荡地奔往湘潭县石潭镇白托乡杨梓村墙子湾,爷爷的原乡,父亲的出生地。

爷爷当年一担箩筐,挑着不满周岁的父亲和一些坛坛罐罐,告别爹娘和兄弟姐妹,挣脱贫瘠的故土,怀揣着活命的梦想,义无反顾地离开家乡。父亲的两个哥哥相继夭折,战火的硝烟弥漫大地。绝望和恐惧在爷爷麻木的心田疯长。蝼蚁尚且偷生,妇孺何等无辜?爷爷求生的脚步仓惶而坚定。一路晓行夜宿,云在身边聚散,星在肩上起落。讨百家饭充饥,喝野菜粥续命,歇歇走走数天,终于扺达洞庭湖的腹地,芦苇荡里的洲子上。
七月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在碧绿的芦苇荡里。湖风掠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时明时暗,斑驳不一。光和影的变幻,使芦苇的层次丰富而神秘。白色的水鸟成群结队,在绿浪中一飞冲天,又俯冲下来,稳稳地落在波涛上。洞庭湖一望无际,波光粼粼,滩头上土地肥沃,野草茂盛,野鸭成群,显示出无限的生机。冬日的芦苇,已被阳光染得金黄,完成了季节的轮回。苇花洁白,苇杆纤细挺拔。不小心在芦苇荡中迷失,左冲右突,始终找不到正确的方向,感觉密不透风,空气稀薄。脚踏在软绵绵的腐叶上,心不知深浅地空虚着。腐叶里面长满了黑色的蚯蚓和虫子。芦棍子一划拉,蚯蚓错乱蠕动,虫子四处逃窜。迷茫无助的时刻,前面的芦苇纷纷错开,似乎有人分出了一条希望之路。你心中大定,一路紧追不舍,走出芦苇荡,满怀感恩,看向前面的引路人。一条水桶粗的蛇,此刻正悠闲自在地爬进了洞庭湖。冷汗淋漓,逃出生天,无比庆幸。
芦苇荡蕴含着无穷的宝藏,洲子上已被开垦出不少的土地。座落在洲滩上的人家,操着不同的口音。临时搭建的房屋,袅袅升起的炊烟,稚子惊恐的啼哭,努力撕扯着这亘古的荒凉。他们修筑堤坝、耕种土地、栽培水稻、广植树木、圈养鸡鸭、喂养猪牛,如蚂蚁筑巢般营建着自己的家园,繁衍生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代代传承。水乡村庄,一步步从洞庭湖畔的历史深处走出来。

爷爷在垸子里的村庄安顿下来,在乡邻的帮助下搭起了三间茅草屋。生活渐渐稳定,爷爷相继又有三儿两女出世。田地微薄的收入,喂不饱孩子们的辘辘饥肠。洞庭湖丰饶的植物与水产资源,成为了湖乡人们生活的重要来源。无穷无尽的芦苇,春吃芦笋冬作烧柴。滩头上年年长得茂密的藜蒿,是餐桌上的佳肴,也是喂猪的主要饲料。湖中悠游的鱼虾源源不竭,是保证孩子们健康生长的营养品。绿茸茸的湖草,满山遍野,用它盖的屋顶,比稻草结实耐腐 。爷爷的迁徙,保住了儿女百分百的成活率。一天天长大的孩子,安抚着爷爷被乡思切割的心灵。
父亲启蒙读书,聪慧异常,两年半后辍学回家,照顾弟妹,为父母分忧解难。父亲爱读史书更爱书法。他的草书大气磅礴,往往是跌宕落笔,挥洒舞墨,一气呵成。他双手全能的珠算绝活,全县无人能及,十六岁就成为了村里的会计和家里的顶梁柱。几年后,父亲娶了端庄贤惠的母亲,育有五个子女。子女的胞衣(胎盘)都用青布缠紧,依次存放在一个瓷坛子里,密封埋藏于父母的床头地底下,一直等到最后一个孩子出生后,才挖出来一同埋入老屋门前的大树底下。大树参天,枝繁叶茂。树根相互交缠,姊妹相亲相爱。父亲的聪明能干,母亲的勤劳善良,奠定了儿女们生命的底色。
父亲的弟弟妹妹相继长大,婚期日渐逼近。爷爷如愿地成为了人口大户,势头正旺。三间茅草屋已变得拥挤不堪。爷爷为此辗转难眠,连连叹息,不得不硬着心肠,流着热泪,挑起一担米,把长子一家送到了半里开外的亲戚家。借来的两间茅草屋,安顿下长子一家七口。小屋门前的水塘与出路,一到下雨天就界限模糊,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水塘。绕过水塘和一块菜地就是老屋,直线距离很短。孩子们的欢笑与吵闹声,仍然能直接钻进爷爷的耳朵。爷爷空落落的心扉,一下子被填得满满当当。
分家后的父母,像蜜蜂一样地忙碌。子女们都是大的照看小的。大的上学去了,小的就关在家里照看更小的,相安无事。母亲出门前,习惯用木凳子拦在门口,嘱咐三岁的女儿看着一岁多的儿子。刚学会走路的儿子,活泼好动,喜欢追逐母亲的脚步。有一天,儿子碰倒了拦在门口的凳子,歪歪扭扭地出了门,找妈妈去。三岁的姐姐跟着追出来,看到弟弟三两步就掉进了水塘。弟弟在水面上胡乱扑腾,姐姐在干岸上嚎啕痛哭。刚下过雨,四周都是水,不见一个人影。爷爷听到孙女的哭声越来越大,觉得很不寻常,心里慌慌的。他几步跨过菜地,迅速来到水塘边,看到孙女的小手固执地指着水塘,哭声越来越凄厉。水塘中央的漩涡,波纹在一圈圈地加深。爷爷猛然想到什么,纵身跃进漩涡,潜入塘底,果然就捞到了面色青紫的孙儿。爷爷熟练地控水与简单地救治,孙儿的气息心脉缓过来了,面孔已渐渐褪去青紫。爷爷心中的慌乱稍定,对着上苍不停地祷告:我孙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日子有惊无险地流淌着。我们从小就被父母耳提面命,要读书,读好书才能有出息。父母都是爱读书会读书的人。责任让他们早早地离开了学校,贫穷扼杀了他们上学的希望。父母读书的执念转嫁到了我们身上。农家小屋,一灯如豆,我们围坐在饭桌子上做作业,看小人书。母亲在旁边忙着纺纱或纳着鞋底,不时抬起头来轻声细语地叮嘱我们几句。一张奖状有一毛钱的奖励。我们常常怀揣着几毛钱的巨款,步行二十余华里,到镇上的书店去买图书,也可以租图书看,两分钱可以看完一本图书。我们在书店逗留时,先花几分钱看书,遇到一次看不完的好书,才斟酌着凑钱买回家。落雪的日子,我们在堂屋里围着火炉高谈阔论,活力四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气势,感动着自己。母亲总是及时地把热乎乎的饭菜或甜酒冲蛋,殷勤地送到每一个孩子的手中。童年,绿色的人间天堂,放飞梦想和希望的地方。感恩这个伟大的时代,破旧的茅草屋里,不断地走出了大学生、博士生和留学生。
父亲目光远大,在村支书的任期内,狠抓教育。村小学的老师,都是德才兼备,竟聘上岗的知识青年。贫困孩子免费上学,人人读得起书。好的启蒙老师,可以营养孩子的整个生命。尊师重教,勤学与勤劳在村里蔚然成风。高考制度恢复后,村里人才辈出,跃出农门的学子们,在各行各业中都是非常优秀的存在,业绩不凡。改革开放刚刚开始,父亲就毅然决然地走出村庄来到了城市,办起了农民的工厂,成为了八十年代初的万元户。父亲的工厂欣欣向荣,员工大都来自家乡。父亲为事业在外劳累奔波。母亲管着生产的同时,还在厂房前面的空地上种菜养鸡。勤奋俭朴的父母,人人敬重。灿烂的年华,如水的光阴。好日子怎么也过不够。不幸猝不及防,父亲突然离世。儿女们完全不能接受,悲痛万分。母亲憔悴不堪,几乎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儿女们想方设法地帮助母亲走出绝望和痛苦。今年暑假,母亲的生日快到了,儿女们相约着都从远方赶了回来。孙儿孙女重孙子也回来了几个代表。母亲喜极而泣,哽咽着说,父亲生前一直渴望领着满堂的儿孙,去湘潭的老家祭祀先祖。我们心中痛楚,说走就走,迎着朝阳,驱车向湘潭县出发。碧空如洗,白云飘逸,太阳的光辉洒遍大地。天堂的父亲,您看到了我们吗?

爷爷当年走了几天几夜的路程,如今已是全程高速,穿隧道,跨大桥,一路畅通无阻,我们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墙子湾早已旧貌换新颜,山清水秀,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温馨小筑与乡间别墅,错落交织,一派安稳祥和的景象。堂叔堂姑领路,我们去往家族先祖的安息地,墙子湾青山的怀抱中。一泓碧波如玉的潭水,倒映着葱郁的山峰,肃穆中倾诉着远古的怀想与思念。青草地上,燃放着烟花和鞭炮,向先祖告知我们的到来。穿过茂密的野树林,在杂草丛生中踩出一条上山的途径,我们来到了半山腰的墓地。热烈的阳光,透过树木的缝隙,在坟茔上斑驳成岁月的倒影。微风悄悄地挤进来,轻轻地吹拂着香火的袅袅青烟。儿孙们跪在长满青苔的墓碑前,虔诚地磕头。
生命的传递如此神奇,血脉的传承穿透岁月的千山万水,到达了此刻,到达了我们。下山的脚步缠绵,我泪眼模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