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棵竹子的思索
文/唐文文
它在某个湿润的春天破土而出,得益于一连几日雨水的恩惠。它冒出尖尖的下巴,抬起长着绿缨的脑袋,仰视着那些高大的竹子们,它幻想着有一天能够成为它们。
但在拔高的路途上,有一天它发现幼年时的那些高大的竹子们并不“高大”。它们会在风中摇摆不定、它们也会对白雪低头哈腰、它们甚至禁不起暴雨摧残处无定所。它对它们感到失望,它把自己和那些竹子隔离开来,幼年的幻想就要破灭。它不知道自己该成为一棵做何用的竹子。为了解自己的价值,它把根节生长到了人类的土地里,它希望能从这群智慧的生命族群中寻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
次年春天,无数个它从泥土里醒来,它裹着褐色的襁褓,头顶上飘扬着嫩绿的发丝。在这个湿润的季节里,它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之一。它褪下自己那稚嫩的外壳,投身到滚烫的热水之中。热水的刺激对它来说绝无仅有,它从未经历过如此激烈的温度。它继而下过刀山火海,遍尝过酸甜苦辣。在此之后它终于明悟了这段价值所在,它摆脱了它原本单一的植物属性,在磨难之后成就了佳肴的特质。
次年夏天,无数个它在人类的土地上安家落户。八月的风从南方吹拂,竹林在大地上掀起一阵阵绿色的浪潮,它为自己创造的景致感到陶醉。在这个热浪的夏日里,它又看到了它价值的可能。它自小仰望天空生长,成就一副个性直立、坚拔不折的刚烈躯体,它为拥有这样的体格而自负。它被从高高在上的山顶伐入人世的烟尘,在热烈的火焰中淬炼柔性的品格、在冰冷的河水里重塑刚强的体魄,在经历了神工鬼斧、十八般技艺造化后它终于抵达了价值的境地。在佳肴之后,它又寻觅到了功用的属性。
在历经两个季度的磨砺后,它没有止步不前。它寄希望于剩下的秋冬两季。北风传来的呼啸声震慑了它的神经,它在飒飒声中瑟瑟发抖,开始明白那些竹子发抖的缘故。清晨的寒霜让它畏惧,它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冰凉。当初雪开始坠落,当它的肩膀变得沉重不堪,它不得不选择压低腰肢来让自己略微舒适。曾经它那么讨厌的竹子们此刻却与它重合了,它觉得莫名讽刺。在旭日东升、冰雪消融时,它的脑袋才稍稍清醒了一些。它并没有在秋风和冬日里寻找到额外的价值,但它却暗自总结了一些处世的智慧。这些在日后的成长里成了它一生态度的养料。
它不断将根节触及人类世界,它的竹林不断扩大。当竹林覆盖了一整片陆地后,它发觉了超越自身的可能。那是属于一片竹林的特性,而不属于某棵单独的竹子。当湿润、混乱的季节到来,暴雨从天而降不断冲刷脆弱的土层,是稠密的根节网络阻碍了水土的大量流失;当狂热、凶旱的时令临近,是竹林的风浪带来沁润人心的微风与乘凉的阴翳;当萧瑟、寂寥的秋风吹起,是竹林的落叶创造了一个诗情画意、蕴育悲欢的秋伤意境。它明白了独自所能抵达的地界,它不由地放弃了一些骄傲、一些自负、一些不受人待见的异见。
当春夏秋冬变成记忆之时,它对一生的思索成了它长辈的资质。在竹笋们刚刚成长起来的季节,它和这片竹林同呼吸、同倾吐,以它们最大的限度影响天气、影响降水、影响温度,希图以此来让小辈们顺利生长。
蒲公英
它们要比羽毛轻得多、数量就像夏夜灯火下的水蚂蚁。它们都有着白色的绒毛、褐色的种壳。它们生长在同一株植株上,它们把这棵植株叫做母株。在它们尚且懵懵懂懂时,莫名的风就把它们吹得四下飘零。这是它们人生中的第一次别离。
一次别离,相见不知几何。它们隐隐觉得失去了什么,但身体却多出了一块空白的重量。在众多的它们之间,它是不得不提的。
它是最后一位从花盘里长出来的,当它张开迷蒙的双眼时感受到的不止有母株那温柔、热切的怀抱,还有众多兄长宠溺的目光。它是母株最小的孩子、它是它们所有人最宠爱的弟弟。别离于它,如同不能遏制的呼吸作用,直到躯体虚弱得无法动弹方才麻木下去。
它出生在一个小湖边,那里湖风柔缠、绿意盎然、晴朗明畅。那是它此生觉得最无法替换的事物。它到过许多美丽的地方、见过许多奇异和独特的风光。在它行将枯萎之时,它的眼前唯一浮现的却是这个小小的地方。它想流泪,但植物没有泪水,更别提它是一株黄枯的蒲公英。
此生的第一次漂泊始于那阵莫名的风。它从暖和的花盘坠入湿漉的土地。第一次着地的感觉让它异常惊恐。那是一片厚实与冰凉并存的圈层,陌生的事物让它思绪纷乱。它僵直在那儿,不敢分毫动弹。暖日从它背后升起,化掉了陌生的冰渍,它无比怀念花盘的温度。
花盘孕育的生命似乎显得太过渺小,它看见了黑漆漆的成群蚂蚁、筋肉健壮的赤绿蚂蚱。那是与它截然不同的生命形态。它们天生有着与它大不相同的命运。黑漆漆的蚂蚁们生活在一个分工详细的泥土圈子里,每天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循环往复的日子。它曾问路过的蚂蚁为什么不会厌烦,首先是大蚂蚁回答了它:举起庞大骇人的下颚。等大蚂蚁消失在视线里,其次才是小蚂蚁的回答:触须听闻的只有食物和孕育,这是触须感觉最强烈的事情。它不懂蚂蚁的想法。伫立劲草之上的蚂蚱俯视着地面的一切,眼神中透露着自由的光芒。蚂蚱瞧不起这些成群结队的家伙,从它那圆睁的眼珠就能够看出。它曾问那只蚂蚱,自由是什么,蚂蚱答复道:从不成群结队、强劲的弹跳力和坚硬的外壳。它觉得自己不懂蚂蚱的想法。
在它开始初窥这片土地的秘密时,那阵莫名的风又卷向了它。它被带离湖边的土地,飞入无边的苍穹,看见了世界的辽阔与广大。北方是深入云霄的高山,南方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西边天空是连绵起伏、形态万千的云朵,东边峻岭是葳蕤旺盛、繁茂葱郁的草木。一颗小小的蒲公英种子突然停留在了半空,它张大了虚幻的嘴、瞪直了妄想的眼。它不经意间瞥回了那片生长的湖地,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狭小、偏僻和不值一提的地方。它身体里那片空白的重量在这一刻突然消失。天空开始排斥它,大地不断吸引它,它又要坠回那片湿漉的土地。
一棵腐朽的树木在这一天感到了体重的恢复,原本空荡荡的树心突然多出一丝积极的木质。这丝重量来源于从天而降的它。它依附在这棵即将入土的枯木上倾听它最后的故事:现在这里只剩下冷寂的空气,见不到毫米光芒。但许久之前,这里却一片生机勃勃。每当太阳初升,阳光从树顶扫入林间,鸟儿晨起歌唱,蛛儿早起织网,光合作用不断制造新鲜的氧气冲洗过往的污浊。这些都是曾经真实的存在,但现在只剩下回忆,无法更新换代的树木连被焚烧的价值都没有。大火不愿光顾这片老态的林子,它们只能郁郁而终,但值得欢喜的是分解作用还算保留了它们最后的一丝尊严。它不愿继续倾听这悲伤的故事,它选择飘落到那片黑暗、潮湿且充满腐殖质的土地。在那里它见到了许多新生的绿意。它为那棵死掉的树感到庆幸。
它把自己的漂泊称作流浪,自从身体中那片空白的重量消失后,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失重。尽管它可以飘落得更远,但它逐渐厌倦了丰富多彩的事物。天空广阔、大地磅礴,在徜徉无尽世界之时,失落感越发生长。原本洁白的绒毛逐渐灰黑,原本完整的种壳变得千疮百孔。在迷失于天空的路途时,它感受到了世界的又一个真相:天空的辽阔只可眼望、远山的群青垂手难得。说白了,它终究只是一棵小小的蒲公英种子。它自责这份消极的胆怯。
那阵莫名的风带着它飘过了许多的地方。但没有一个地方让它觉得满意。蔚蓝的海洋没有落脚的支点,那是属于海洋生物的天堂和地狱;荒芜的沙漠缺少足够的生机,那是属于沙漠生命的顽强竞争地。除了这些,它也到过水泥浇灌的热岛都市、整齐划一的绿道丛林,还有那些收藏着植物尸体的陈列馆。世界以它无法构想的方式运行着。在类似这样的无数次的旅途中,那曾经消失的空白又重新出现,重量逐渐恢复。
流浪之日的终结就快到来,它始料未及。它最终降落在一片灰土之上,远方是无数躬耕、忙碌的身影。稻田连绵成片,苗浪摇曳蓬勃。它伏身在一块满是脚印的田垄,身前是望不到尽头的梯田。它想从这无趣的劳动环境里脱身,却发现自己已经与灰色的泥土融为一体。灰白的绒毛好似包裹了水泥,破损的种壳被浇筑出一副坚硬的盔甲。接下来,不断有人踩过这片狭小的田垄,它被践踏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深,直到它慢慢晕厥过去,陷进泥土那潮湿的无尽黑暗里。
湿润的春天就快结束,聒噪的蝉鸣在耳边响起。它透过泥土的缝隙窥看到了满眼绿意的世界。泥土里一片漆黑,泥土外满是光明,就在它抒发不满时,它注意到了一些隐匿的存在。潜叶蝇用锋利的口器刺破叶片,二化螟贪婪地啃食叶茎。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夏去秋存,很快一个金灿灿的世界出现在了它的眼前。满目金波,荡漾丰收。收获之后,萧条又是反复,它重回寂寞。凛冽的风声在耳边飘荡,稻田的泥土彻底干裂,荒凉的季节到了。
在隔年的春天,泥土被从它身上剥离而去,曾经渺小的它生发出一棵巨大而有力的株体。它从泥土中抬起头,风从远处的田野呼喊着正在酣睡的它。在它睁眼的那一刻,母株浮现在了它的眼前。如今,它的花盘上已长满了小巧、可爱的种子。在沉溺于这片小小的幸福天地时它没有忘记那阵风,它知道不久后那阵风就会不期而至。它回想起了以前的种种,又忧心起了以前的种种。
那片生它的湖地,如今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人类的庄园。在湖地旁的泥地上,是无数株已经枯死的蒲公英,花盘消失不见,只留下显示着曾经存在过的枯萎躯干。蚂蚁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今天它们得到了一顿美食,那是半个蚂蚱的尸体。蚂蚁们搬运着蚂蚱的尸体,经过水泊、走过草地、翻越土丘,最后来到一片生机旺盛的小树林。它们的巢穴在一棵已经死亡了许久的树木中。
作者简介:
唐文文,男,21岁,在读广编专业本科生,从热爱电影到发现电影的文学性,转而日益热爱文学,在地球的文学圈里,独爱中国古典传统的诗词文学和日本文学的幽玄物哀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