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遗卷》(4)
作者 李彦
第四章
- 粉红色主教 -
《香港主教何明华的生平与时代》是一部厚重的英文传记,长达三百多页。
作者的名字,我决定打破常规,翻译成有形有色的两个字,“佩灯”。他出生于英国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青年时代受何明华感召,来到中国服务,并与李添嫒一样,在四十年代曾获得这位主教大人青睐,被封立为牧师。
坦率地讲,何明华这位得意门徒,并非当作家的材料,虽然他也许品德高尚、学富五车。
生活中不乏类似的例子。文思绮丽、字字珠玑的作家,往往笨嘴拙舌,上不得台面。而妙语连珠、侃侃而谈的说客,写出的东西却不尽如人意。
难道说,灵感一旦从舌尖溜走,便不易在脑际储存了?难怪古人说,沉默是金。
书的扉页上,留下了一行手写的小字,是何明华的幼子“何基道”的签名。这部造价不菲的精装书,八十年代中期出版,后来,由他亲自签名,赠送给了我校图书馆。
远在英国家乡的何基道,恐怕永远也不会料到,此书会遭遇当今学子的冷落,长期摆在书架上,乏人问津,最终竟以区区两元加币的白菜价,沦落到了我的案头。
我迫不及待地翻阅到那个最关键的章节,便终于从佩灯牧师那虽嫌枯燥艰涩,却堪称客观严谨的文字中,领略到何明华在那场风波中所经历的考验了。
茫茫人生大海上,何明华与李添嫒这两只小船,是何时交错,并互放出光亮的?
李添嫒在白鹤洞神学院读书期间,一直享受着香港教会颁发的奖学金。毕业时,她理所当然要做出回馈。于是,她来到香港九龙,在基督教会中担任了待遇微薄、没有薪酬的义工。
华南大地战火燃烧时,李添嫒被派往澳门,独挑大梁,不久后便被提拔为“女执事”。毋庸置疑,这种危难之际的遴选,是何明华主教慧眼识珠的举措。
接下来,那些有关她带领众人苦海逃生的神奇传说,经坊间渲染,一一传入了何明华耳中,加深了他对她的器重。
李添嫒在她1964年所撰写的那篇揭发文章中提到,抗战期间,她曾应何明华之邀,到他位于沙田的“灵隐台”家中度假休息。能享受到此种待遇,是何明华对优秀员工的一种奖励,足见她在他的天平上,分量之轻重。
她是否算得上主教大人的“心腹”?否则,她是从哪里得知了何明华的许多行迹,包括他与国共两党之间交往的秘密呢?
1943年夏天,正在重庆视察的何明华,给英国的红衣大主教坦普尔写了一封信,表达了他想封立李添嫒为牧师的迫切心情。他并没有在信中请求谁的批准。恐怕何明华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异想天开的建议,将会刺激多少人的神经。
果然,红衣大主教拖延了六个月之久,迟迟未予回复。何明华也许能够揣测到,红衣大主教的心中,一定也翻滚着矛盾的波涛,左右为难。
平心而论,红衣大主教坦普尔,属于英国社会的左翼精英,长期致力于推广基督教的社会主义理念,提倡平等公正,关心弱势底层。
坦普尔十分欣赏何明华这位青年才俊。二人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上下级,还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可惜,虽然坦普尔有幸攀上了掌管教会生杀大权的最高宝座,但包围着他的,却是由政坛和宗教界保守势力所铸成的铁壁铜墙。
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岂容轻易撼动?
果然,一直拖延到那年圣诞节时,红衣大主教坦普尔才终于提起笔来,委婉地表示:封立女牧师的做法,委实不妥。因为英国教会自上而下,尚未对此做好心理准备。
不巧的是,这封否决何明华建议的重要信函漂洋过海,终于抵达他手中时,已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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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提到过,何明华曾与李添嫒书信相约,叮嘱她1944年年初从澳门出发,而自己则从山城重庆动身,南北两路,于中途会合,再一同前往湖光山色的七星岩。
为何要做出此种颇费周折的安排呢?
数天数夜艰难的旅途,需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他是否想在暗中考察这个女子的言行,以便给自己留下充足的时间,反复权衡,是否应将自己酝酿的那个史无前例的决定最终付诸行动?
或者,他只是想通过漫长的旅程,故意拖延时间,以便在焦急中,翘首期盼着远方来鸿,带给他红衣大主教坦普尔恩准的喜讯?
李添嫒所撰写的回忆录中,关于二人会合之后如何携手并肩,沿江北上,关于前往七星岩的那几日的行程,几乎未留下只言片语,更没有提及何明华与她会合之前的情景。我只能从佩灯牧师所提供的资料中,探索何明华内心世界的那架天平。
这部书中,录入了一位英国女传教士留下的回忆。
何明华独自一人,从重庆南下,前往新兴县与李添嫒会合时,曾途经粤北韶关的曲江小城。这位女传教士说,主教大人曾在曲江这所教堂中驻足逗留。
他嘱咐大家说,自己需要闭门思考一整天,以便酝酿一个重大决定,因此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打扰他。
接下来的那一天一夜里,这位女传教士把早餐和晚餐准备好之后,便悄悄地放在门外的小桌上,甚至未敢推开门,偷偷地瞧上主教一眼。
在那扇紧紧关闭的门板后面,何明华都做了些什么?
也许,他曾匍匐在十字架前,虔诚地祈祷,让自己全身心地去感受来自神明的启示,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征兆。
神明的指点,将会以何种形式显现?是天花板上不易察觉的一声轻轻的响动?还是玻璃窗上瞬息即逝的一抹光影?或者,仅仅是一丝拂过他额角的柔和的风?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他的苦思冥想,可曾如他所期待的那样,迎来圣洁的露滴、神奇的灵光?
也许,他其实什么都没做。他只不过把自己屏蔽在与世隔绝的黑暗中,躲避开外界的视线,于焦急中,企盼着那只迟迟不见踪影的飞鸿。
也许,在孤独中度过的那漫长的分分秒秒里,他也曾陷入过个人得失的忧患之中。
这个即将宣布的爆炸性决定,会使他遭受来自熟悉世界的疯狂进攻,会使他身败名裂、前功尽弃,断送掉辉煌的前程。他将失去晋升为光宗耀祖的红衣大主教的资格,永远无法跻身英国教会的最高层。
这种冒险,是否值得?
在那一天一夜里,他是如何战胜诱惑的呢?
他是否反复告诫过自己,只有把民众的迫切需求放在首位,才不愧是真正聆听了上帝的声音?
当何明华终于推开教堂那扇沉重的大门时,他神态从容,目光冷静,显然已寻找到了心灵的支撑。
也许,他已明白无误地预见到了,他,以及他所关爱的芸芸众生,将要付出何种代价。但哪怕脚下刀丛林立,火海沸腾,他也倔强地迈出了这历史性的一步。
封立李添嫒牧师的那一天,是《圣经》上记载的“圣徒保罗殉难日”。何明华可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刻意挑选了这个意味深长的日子?
没想到,就在封立仪式结束之后的第二天,何明华便收到了红衣大主教坦普尔的回信,明确否定了他的想法。
但此时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
是造化弄人呢?还是上帝之手的巧妙安排?前后就差了一天。
阅罢远方来函,何明华克制住冲动,奋笔疾书:打破传统,封立女牧师,不仅是基于李添嫒的个人魅力与才华,也是顺应时代的发展,满足人民的需求。
可惜,他还是低估了人性。
七星岩下的创举,在他的故乡英国,很快便掀起了一场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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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盛夏,英国的《教会时报》大动干戈,谴责何明华,将他斥责为“原始森林中的野蛮人”,“不懂得应该向比他高明智慧的人虚心求教”,并威胁远在东半球的“中华圣公会”,责令他们对何明华口诛笔伐、展开大批判。
那个时刻,二战炮火犹酣,生灵涂炭,可躲在金碧辉煌的教堂屋顶下的老爷们,竟有闲情逸致,对远东战火下的人民颐指气使,发号施令。
何明华收到了他的长子乔克从英国家乡传来的媒体报道。看完之后,他仅仅在回信中冷静地写道:“人应当做正确的事情,而无须申辩。”
这句话也可以翻译为:“走自己的路,让人们说去吧!”
在教会中一言九鼎的红衣大主教坦普尔,曾做出努力,试图缓和这种紧张局势。他给《教会时报》的主编写了封信,委婉地表达了对何明华的理解和支持。
这位堪称正派善良的教会领导人,也留下了一封写给何明华的信,清楚地阐明了自己的心声:“教会高层人士曾宣称,女性没有能力承担圣职。这种说法源于长期以来形成的某些陈腐观念,但我的头脑确实无法欢迎那种观念。”
假如坦普尔活着,也许本来有机会亲自出马,平息各方的怒火,使危机出现圆满的结局。遗憾的是,这位六十出头、年富力强的红衣大主教,却在那年秋天,心脏病发作,突然离世了。
继他之后登上红衣大主教宝座的费舍尔,属于食古不化的铁杆保守派。他签发了本该由坦普尔签发的那封代表教会高层意见的公开信,固执地坚持着,要把这场战斗打下去,不给何明华留下任何转圜之机。
读到此,我怀疑,这位新上任的红衣大主教,是否暗中把何明华视作了潜在的竞争对手呢?
双方的拉锯战,持续了一年多。当何明华从中国来伦敦出差时,红衣大主教费舍尔曾约他长谈,要求他亲自宣布,取消李添嫒的牧师身份。
何明华一口拒绝了。“我宁可自己辞职,也不能做那种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之事!”
面对西方人的傲慢与偏见,中国人也曾挺身而出。在一封集体签名信里,华南教会的中国信徒们替何明华辩解说,他们相信,封立李添嫒为牧师的举措,“乃上帝之手的运作,旨在启用中国社会长期以来对女性的尊崇,以及女性在管理和慰藉世人上所显露的才能,借以翻开教会历史的新篇章”。
对女性的尊崇?我先是有些困惑。吕雉、武则天、慈禧……哪个不是生前身后备受辱骂与苛责?
但转念一想,远有传说中捏土造人的女娲、掌管不死药的西王母、普度众生的观音娘娘、保佑出海平安的妈祖,后有领军出征的花木兰、梁红玉、杨门女将……中国的教徒们,倒也并非妄言。
尊崇女性的传统,在许多民族中都实际存在着。六族镇上的印第安老导游也曾说过,部落里酋长们的角色,虽然由男性扮演,但真正掌握权力的,其实是家中的老祖母。
一个酋长去世后,部落里的老祖母们就会聚到一处,商量哪个男孩子有出息、口碑好,就指定哪个男孩继任酋长。若是发现了哪个酋长自私自利、贪生怕死、处事不公,老祖母们也有权废黜他,另择贤良。
回过头来,反观那些标榜代表了人类先进文明的西方社会,却对封立女性为牧师一事表现出天塌地陷般的恐慌的洋大人们,他们是基于哪些理由呢?
因为耶稣是男性,所以牧师必须是男性。
因为耶稣从未指定过女性做他的门徒,所以女性永远不能担任牧师。
因为圣徒保罗对女性主持祭拜仪式有过限制,所以今天仍应遵守传统规则。
因为……
够了,实在懒得一一罗列英国教会那些强词夺理的可笑逻辑了。
简单讲,尽管何明华单刀赴会,前往伦敦,向衣冠楚楚的红衣大主教们慷慨陈词,他为何要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挑选一位中国女性担任牧师,但仅仅因为这一举措有悖于那一条条僵死的陈规陋习,他便遭遇了从上到下的一致谴责,甚至不得不承受挚爱亲朋的疏离、背叛。
从何明华写给朋友们的一封封信函中,可以看到,在那段日子里,他痛苦地不肯相信人类的迂腐,也勇敢地宣布,为了真理,他不惜抛弃富贵荣华。
尽管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中,但以卵击石,结果不言自明。
何明华十分清楚,为了自己这个大胆的创举,他已经彻底丧失了唾手而得的地位。他已永远不可能返回英国、登上红衣大主教的宝座了。如果他死不悔改、负隅顽抗,他甚至还将失去香港主教这把已经坐了十几年、早已坐热的交椅。
他能撂下挑子,一走了之吗?
何明华所管辖的华南教区,除了港澳地区,还包括两广、云贵,面积几乎与欧洲相等。时值战乱期间,他的突然离去,必将造成群羊无首的混乱局面。
那么,谁,将是那只被奉献到祭坛上的羔羊呢?
何明华出生在1895年7月,草木丰盛的羊年盛夏。也许,他命中早已注定了,要成为上帝的羔羊。
比他年轻一轮的李添嫒,很巧,也属羊。
二人的缘分,始于一个叫作“羊城”的地方。
在这僵持不下的危急关头,李添嫒坦然宣布,主动辞去“牧师”头衔,丢车保帅。
她的牺牲,挽救了全局。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李添嫒痛苦吗?
我觉得不。为所“爱”而牺牲,那痛苦中,分明蕴含着深深的幸福。
当然,李添嫒大概没料到,无论是当初从天而降的“荣耀”,还是她忍辱负重的“牺牲”,此后都将不断啃噬她的灵魂,纠缠她终生。
接下来的岁月里,李添嫒将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面对泼到她身上的污水,反复辩解,竭力澄清:她与何明华之间,究竟是工作、友谊,还是男女私情。
也许,这种漫长的鞭挞心灵的过程,导致她落入了怀疑的陷阱,不但怀疑他人,也开始怀疑自己,包括信仰与初衷,并最终产生了那篇肇祸的文章——《何明华主教》。
而那篇文章,恐怕才是她此生追悔莫及的真正的“痛”。
23
夜阑人静。掩卷闭灯。黑暗里,大红色封面上的那张笑脸,依旧萦绕在脑中,鲜活生动。
屋外的院子里,传来了几声奇怪的响声。
我睡意全无,爬起身来,凑到窗前,朝外探看。
今日立冬,恰逢阴历十五,满月的清辉,映照着暗蓝色的苍穹。那片白杨树林被水獭消灭掉后,视野里空荡荡的,湖面上结了层薄冰,一览无余,不见白鹤的身影。
完成了神圣的使命,你们大概早已轻松地舞动着翅膀,返回温暖的南国,此时正在鸟语花香的阳光下缱绻、徜徉吧?
大地回春时,你们还会归来吗?
假如我心事满怀,无以解答,去哪里寻找你们落脚的地方?
正自沉浸在遐想中,耳畔却再次捕捉到奇怪的响动。目光越过低矮的篱笆,在右边邻居家的花园里,看到了一幕恐怖的场景。
溶溶月色下,几只黑乎乎的东西,正在撕咬、扭打,肥硕蠢笨的身躯滚作一团,碾压着花坛里枯萎的草木,窸窣作响。
近几年,生态平衡已逐渐遭到破坏,随着森林的消失,不断有野物入侵居民区,且迅速繁殖,逐年增多,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当初对这片土地一见钟情,皆因湖泊周遭数十里的原始森林,尚未来得及被开发商蚕食,依旧保持着大自然的朴素无华。
选中地皮,盖好房子后,与我们前后脚搬入隔壁新居的邻人,是一对中产阶层的白人夫妇。大家平日笑脸相迎,礼尚往来。你帮我锄草,我帮你铲雪。你送我一株玫瑰,我送你两棵秋菊。投桃报李,相处和睦。
但危难时刻,就暴露出人性的冷酷无情了。
国内闹“非典”那年,各路消息沸沸扬扬,很快便传到了加拿大。多伦多的医院里,死了一个华人,连累着二十几个医护人员,也奉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短短数月间,加拿大全境三百七十五人感染,死亡四十四人,病死率仅次于中国,高居全球亚军。
一时间,英文媒体做了铺天盖地的报道。街坊邻里,家喻户晓,病毒是一个华人老妇从香港归来时携带入境的。
于是,和谐与宁静,在瞬间被打破了。
那天晚上,我和老王正在二楼的起居室里看电视,忽然,“啪”的一声响,临街的那面窗户,飞来了一颗鸡蛋,狠狠地砸在玻璃上,汁液四溅。
惊悸中,我看到了两个身影,站在屋子前面的车道上。
老王匆匆下楼,来不及换鞋,便冲出门去。我紧随其后,拎起墙角那把太极剑,也冲到了屋外。
还是慢了一步。黑夜里,两条鬼影已经跑远,隐没在街头的树丛后面了。
想了想,决定还是忍辱负重。整条街上,仅有我们一户华人。与狭隘和偏见做斗争,除需要金钱之外,也要耗费不少时间。
隔邻那对白人夫妇,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只要在后院见到我们的身影,他们便慌忙转身回屋,关紧门窗,躲避起来,竟连招呼都不敢打了。
当然,暗地里,他们关注着一切。
我去后院倒垃圾时,偶然抬头,便捕捉到了隔邻女人的白脸,正从她家二楼的窗口,偷偷朝下张望。也许,她是想判断一下,倒入垃圾桶中的,是否有传说中的可疑货色。
若是从我家房前便道上经过的话,还隔着十几米远呢,他们就会加快脚步,仓皇离去。同时却不忘斜起眼睛,朝我家门窗投来狐疑的目光,猜测里面的人是否安然无恙,抑或早已病入膏肓?
老王一如既往地麻木着,对邻居的变化,浑然不觉。但自从我捕捉到这对夫妇愚蠢的作态后,便把这家人瞧低了,直低到尘埃里。
半年后,雨过天晴,“非典”风波烟消云散。再碰到这对夫妇时,我昂头而过,眼珠子转都不转了。
这种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日子,又延续了数年。有些别扭,有些难堪。
某日,隔邻的房子突然间挂牌出售了。打听之下,方知那对夫妇双双罹癌,男的不治先行,女的入了临终关怀医院。
闻之愕然。
与老王议论时,却怀念起初时那令人留恋的点点滴滴,望着篱笆下依旧茂盛的秋菊,从内心深处,生出了几分自责、几分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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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邻花园里的喧闹消停了。暗夜里的世界,重新恢复到表面上的宁静。
躺回床上,我仍在纳闷,那几只面目不清的野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中国人常吃的很多东西,是需要在夜晚去田野里捕捉的。”
脑中浮现出一行令人不快的句子来。偏见。根深蒂固的偏见。
这是著名的美国小说家斯坦贝克在他的作品《约翰熊》里描述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华工的。尽管头上顶着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可他轻蔑的口吻,若是放在当下,很容易招致“种族歧视”的批判。
时代在变迁,女性当牧师,在教会里挑大梁,如今已随处可见,早已不新鲜。但在四十年代,却曾使何明华引火烧身,险些身败名裂。
假如何明华狡猾一些,世故一点,像大多数人一样,采取随波逐流、明哲保身的生存策略,也许,他早已跻身于英国教会的最高层,坐在红衣大主教的宝座上,俯视众生,接受八方顶礼膜拜了。
但是,在奔赴七星岩的那些日夜里,何明华经过漫长痛苦的挣扎,最终选择了良知,舍弃了私欲。
圣徒与俗人的区别,在于面对诱惑时的取舍。
多年来,围绕着中国人民心目中的“圣徒”白求恩,中外研究者各执己见,甚至对其成为共产党人的初衷,也众说纷纭。
在加拿大警方的白求恩秘密档案中,有一份文件,是白求恩在蒙特利尔家中亲笔书写的一封信的草稿。
草稿长达四页纸,字迹潦草凌乱,显示出尚未加入共产党的白求恩,仍处在犹豫不决之中。因此他委婉地谢绝了朋友的邀请,不愿担任加拿大左翼团体“苏联友好协会”的主席。
迄今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警方是如何获得这份草稿的呢?
因为是草稿,那么肯定没有邮寄出去。它是被放在案头上呢,还是在抽屉里面?是警方像贼一样撬锁开门,溜入白求恩家中,偷偷拍摄下来的,还是通过乔装打扮、潜伏在白求恩身边的亲密“战友”,顺手牵羊盗窃的?他/她,会是谁呢?
这份草稿,是白求恩在1935年10月20日那天,写给加拿大“苏联友好协会”负责人的。其中透露出来的信息,耐人寻味。
尽管那个夏天,白求恩已经去过苏联,观察过社会主义制度下的生活状态,但他对于是否要加入共产党组织,成为其中一员,仍处于犹疑不决之中。
他的直率,他的坦荡,带有鲜明的个人主义色彩,用句曾经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尚未摆脱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烙印。
……基于两个原因,我觉得我不能接受这个职位。
其一,直到此刻,我仍然不能完全确认,共产主义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我向您保证,如果我能够确认这一点的话,那么我不仅会接受您的邀请,出任该组织的主席,我还会加入共产党,成为其中的一员。
是什么阻挡我接受它呢?是我强烈的个人主义倾向,以及我希望保持独立个性的权利。我不喜欢拉帮结伙,人云亦云,也不喜欢被严格的组织纪律所约束。
……情况就是如此。所以我必须勤读书,多思考这个问题。简言之,我尚未做好准备。
其二,鉴于目前这种形势,即便我仅仅与你们这种有共产主义倾向的社团有联系,都会危及到我目前仅有的经济收入和专业地位,那当然是不明智的。假如我对共产主义能够产生出强烈、真诚的感觉的话,那么,即便我的生计受到了威胁,我也会在所不辞。
但我脑中浮现出来的,却是一幅荒唐可笑的画面:一个将信将疑、心猿意马的信徒,被人们绑到战车上,为了他并不十分情愿的选择,而饱受折磨。
所以,一切症结都在于,我尚未做好与你们同舟共济的精神准备。
……
无疑,白求恩也曾面临过人生的严峻考验,在“理想”与“私利”之间挣扎徘徊。但奇怪的是,在白求恩写完这封信之后,还不到一个月的光景,他就悄悄地加入共产党组织,成为一名地下党员了。
这种迅疾如风的转变,是如何发生的呢?
我给远在加拿大西海岸的莱斯布里奇教授写信,向他核实,白求恩的入党时间,是否有误?
他回信说,白求恩在1935年11月秘密入党,时间确凿无疑。白求恩隶属的党小组,代号为“太阳人寿小组”,党史中均有记录。当时,蒙特利尔不少医生、教授都加入了共产党组织,但为了保护这些知识分子,他们的身份都没有对外公开,而只是在各自所属的小组里面,以研读马列著作的方式互相交流认识罢了。
针对我的疑问,他回答说,白求恩在思想上产生飞跃,丝毫不奇怪。因为他天生就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弱者。一旦他想通了、认准了,就会义无反顾、赴汤蹈火。
至于促成他这种转变的契机,莱斯布里奇说,是源于三十年代经济大萧条时期阶级矛盾的激化。
在蒙特利尔,白求恩目睹了穷人有病无钱治疗、只有等死的悲惨状况,也看到了大批失业的工人衣食无着、走上街头游行示威,却遭到警察残酷镇压的悲剧场面。
而当白求恩去苏联参加世界病理学大会时,他观察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制度。尽管社会主义制度并不完美,却为老弱病残提供了全民医疗健康服务,那正是白求恩孜孜以求的理念:“不应该把‘当医生’作为赚钱的手段。”这种强烈的对比,促使他毅然加入了共产党。
莱斯布里奇教授所提供的解释,看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却经不住仔细推敲。因为档案中记录的那个日期,令我觉得无法说服自己。
白求恩去苏联,是那年8月间的事情。而那封犹豫不决、心猿意马的草稿,却写于10月下旬。
另一位白求恩研究专家、多伦多某中学的历史教师斯图尔特在他的书《不死鸟》中认为,“个人恋情的受挫……使他的人生走到了一个转折点。最后,可能还是感情因素,促使他采取了这个行动”。
斯图尔特所指的“恋情”,是白求恩在与妻子弗兰西丝离婚之后,与一位左翼女画家所陷入的一段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二人邂逅于白求恩前往苏联的轮船上,他们的密切交往,正值10月前后。鉴于双方均挣扎于痛苦之中,难以自拔,毅然选择一条投身于冒险犯难的生活之路,用心中燃起的新希望摆脱心理上的痛苦,对白求恩而言也不失为一种解决之道。
这种解释,似乎更合乎人性,也更经得起生活逻辑的推敲。
但我相信,即使没有那段痛苦的精神恋爱为契机,白求恩迟早也会选择走上这条道路。
万事皆有因果。偶然中,也蕴含着必然。
上帝之手,早为每一个灵魂铺设了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