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疼痛的村庄
南芳梅

冬天的山野,空旷、肃静。
一眼能看到边的临近村庄,收敛了夏秋的葱郁,吐出沉静气息。

整个山间,罕见走动的人影,我只身一人,信步奔放。唯有乌鸦传出凄凉的嘎、嘎声和呼呼过耳的风声。
太阳偏袒乡村,转着脑袋把每个角落照射,一把金黄色,宣示着对众生的公平。黄土地裸晒成恍白色,漫山遍野一片萧条,枯草干枝暴露在地皮,瑟瑟发抖。
西北的乡村不缺大山,山丘连绵起伏,远处山头静墨在雾霭中,一望无际的黄土色,填满眼窝。只有暖阳呈现着生命活力。

被高速劈成几半又串在一根线上的村庄,疼痛啼血。轮廓被推土机、挖掘机又重新雕刻。我的村庄,已不是我的村庄。我的村庄,已面目全非。
顺着新修的水泥村道,疾步向前,我的目的地很清楚,是把所有的新生事物看个遍。第一方向是山背后的新低速公路,看看我曾经种地拔草、背粮食的后山,再去看门前的高速桥。目光所到之处,层层梯田划出整齐弧线,却认不出哪一片是我家的地。

这是我家老院子被拆后的情景
中途身不由己走进通往老院的新便道,用记忆辨别地理位置,穿过邻居家庄后,站在我生长了十几年的庄院上方俯视,方位很清楚,但看不到老屋的轮廓,整个庄院被夷为平地,连我熟悉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别说一砖一瓦、一门一窗。庄院周围的树木一棵不剩,曾经包围庄院的梨树、杏树、桃树、榆树,柳树、白杨树、花椒树……还有门口的桑椹树和黄刺玫,均不翼而飞,房屋院墙被推倒碾压,平展展一片土白,连虚土都不给拢起的机会。父母活着时精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光阴,如同苍茫世间的人,说没就没了。此刻终于领悟了无常二字的意义。努力回忆庄院片段,眼前一片茫然,内心五味杂陈,稍做停留,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
这是我家老院子的地方
只能返回从旧路去庄院前方,目的是从三合学校桥梁往下走,去新堡桥梁,把贯穿整个村子的高速走出头。可横七竖八的路,没有一条顺畅路(正如堂哥所言,尽是路,没路走)。跨过挖断的地埂,趟过没膝的野草,顺新修的水泥渠道绕过山茆,挖断的悬崖阻止了去三合学校上端桥头的路,又折回下坡,从门前河路对面步入新修的桥头,桥梁距离我家门口不到五十米,走在新高速水泥路上,用最快的脚步丈量曾经的土壤,脚下已不是我熟悉的模样,水泥桥梁对我发出陌生的对望。

这是我家老院子原址
环顾四周,我的家,陌生到我终于把自己定为“外乡人”。站在门前崭新的桥梁边,向下张望,我担水的河路已被挖断,泉水已不存在,我童年的记忆不知去向。我像疯了寻找庄院一样,寻找我模糊的碎片,找不到原有踪迹时开始用眼泪对抗,眼前一片模糊,泪水发出无声的叩问:我到底要寻找什么?
转身走到桥梁对面,极目眺望,曾经跨不过去的对岸,河里涨满的碧水冰面,那熟悉的刘家沟川地和陡峭的大山,以及山顶的老堡子、山下的新农村,都纹丝不动矗在原地。几步之遥,河那边,依然风景独好,河这边,已是“旧貌换新颜”,唯有干涸了好多年的河水,被截流后呈现出波澜不惊的碧蓝。

我的村庄,你是怎么了?你为什么会沦落成千疮百孔的模样?被时代切割成凄凉碎片?
如果昨天我不疯疯癫癫去寻找我的记忆,或许这辈子再没有机会走上这“不速之客”的高速路,明年竣工封闭后,即便你是我曾经的地盘,是我熟悉的土壤,但我没权跨域围栏一步。

穿过桥梁,眼前除了能看到宽阔的路面和下一个(新堡子)桥梁外,两侧被比山丘高的土坎阻断视线,村里唯一一家被高速公路分隔开来的人家,像孤岛一样,孤零零坐落在崖涯边聆风听雨。从此,他们家走别人家要绕道走好多路才能到达,去他家的庄稼地也是极为坎坷。
路过这户人家,我继续寻找我小时候担水的“白土泉”位置和我种了几年的庄稼地,也就是庄里名副其实的川地——疙瘩川。疙瘩川,因一块不太平整的山地上突出地面的一个疙瘩而得名,其实是一座古墓而已。据说古墓已被盗空。七十年代初农业学大寨时曾被挖平了许多,出土了不少泥罐、瓦块,当然村民不懂它的价值,被打烂丢弃(古墓里的东西村民嫌弃晦气不拿回家),只有一个水憋子(背水的壶)被队长交给文物管理部门。据说是西夏时期的文物,被县博物馆收藏。

那片“疙瘩”川地现在被高速占据,崖涯边缘也整得一塌糊涂,“白土泉”被推土机埋没,曾经走“白土泉”担水的蚰蜒路摧毁得没有踪迹。
距离我们最远的新堡高速桥横跨我们的川地地头,从“腹部”穿过,与我家门前的桥梁间隔几十米之后对接,又穿过一小片山地与王家湾崖畔桥梁对接,直抵三合学校上端的桥梁。就我们村庄巴掌大的一点地盘,有三座桥梁连接。可以说“西会”高速是用桥梁贯通的山地公路。
老路行不通,旧公路被挖断,新公路横行天下,高速“欺行霸市”,簸箕一样的小村庄,背靠山顶,怀抱横七竖八的路,却没有一条行得通的路,断断续续,半截拉块,像一件破衣服上的补丁,乱七八糟,踏踏摞摞,一个土生土长的村庄,硬生生活成了“武侠小说”——“江湖险恶”,寸步难行。

大片大片的熟土地分割成“边角废料”,东一块子,西一绺子,弃之可惜,食之无味。断头路阻碍了耕种的脚步,七股八岔的废弃旧路,浪费了大量资源,唯有高速,价值连城,可村里人跨不进半步。
若说没价值,日夜不停的车流可是见证者,若说有价值,村里人只能当台下观众,急驰而过的车轮吵醒了寂寥村庄,宁静与浅淡,沉默与寡言,从此不复存在。

按部就班的村庄,活着活着活成了另类。活到老想不到的事情来了个突然袭击,跑遍山川的脚步,再也踩不出曾经的足印,遍体鳞伤的记忆,再也重复不了从前的故事。


南芳梅,女,1966.9月生,宁夏西吉人。固原市作协会员。宁夏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文学杂志、合刊《西吉文学丛书》《文学•固原丛书》《宁夏文史资料》。曾获西吉首届《工字杯》征文二等奖,《书香•西吉》征文一等奖,西吉《民族团结》杯征文优秀奖。曾获宁夏《书香之家奖牌》全国《书香之家奖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