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尘 清
当上排长之后,我就偷偷地圆自己的文学梦,写了第一篇小说,叫《飘零的风筝》,投到南京军区《前线文艺》杂志社,被头条登了出来,一下子在全团引起了轰动。
当时的《前线文艺》是华东三省一市驻军唯一的一本杂志,份量非同一般。正是这篇小说的发表,引发了一系列变故。
当时军区文化部要培养一批军旅后备作家,在庐山搞了一个培训班,时间三个月。军区著名的作家朱苏进、徐志耕等担任老师,还请了一批国内知名作家客串授课。
我也荣幸地成了学习班的一员。当时那个感觉啊,兴奋,激动,热血奔突,似乎美妙的文学殿堂的大门就在我面前豁然开启,霞光万丈。
在庐山学习期问,除了听讲座,读经典,我还完成了三个中篇初稿,老师们都提了修改意见,让我回部队后作进一步的修改。文学之梦似乎越来越甜蜜了。
可是,现实并不象我年轻的心那么简单,我磕磕碰碰的人生注定要经受冥冥的坎坷。从庐山回来后,我到团里去报销住宿费和旅差费,总共四百六十块钱。发票拿到团政委那里去签字。这个政委,我永远忘不了他,是他让我知道了什么样的人是卑鄙小人,什么样的人能败坏部队风气,什么样的人能毁掉这支部队的基础。
我走进政委办公室,他正在抽烟。让我惊奇的是他抽烟的技能,他用嘴角叨着一支烟,不用手,而是用舌尖将一根烟从嘴角的一边拨弄到另一边,动作十分娴熟。我走到政委桌前,将贴好的发票和军区文化部的学习通知递到他面前,嘴里说,政委好,这是我在庐山学习的发票。政委并不搭理我,而是眯着眼睛翻那些发票和学习通知,将叨在嘴里的那支烟在厚嘴唇里来回移动。看了一回,政委把发票往我面前一丢,说,军区文化部叫你去学习的,你拿军区文化部报吧,俺团里不给报!
听了政委的话,我一下子懵了,不知道如何应对。第一,我想不到结果会是这样。第二,面对团里的政委,我这个小排长几乎连一句分辩的话都不敢说,而且也不能分辩。第三,这笔钱不是一个小数目。 我当时每月工资是七十一元,这笔钱相当于我大半年的工资收入。临去庐山前,我从连队司务长那里借了三百元,还打了借条,旅差费报不了,借的钱还不上,下半年的工资只能全用于还债了。 看我楞在那里,政委把叼着的香烟朝我一蹶,说,拿回去吧,连队干部,跑去学啥!
从政委办公室出来,我回到连队,把情况向指导员一五一十作了汇报了。指导员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口气,骂了一句:她妈的,还有这样差劲的政工干部!过一回,指导员又说,这样吧,三排长,你到司务长那里,把这几个月的伙食费和粮票退给你,弥补一下吧。我诓算了一下,我们坦克灶每天一块一毛六,能退到一百元,粮票每月四十五斤,合计一百三十五斤,也能值几十块钱,心里稍微安慰了一些。
庐山之行,就这样凄惨地收场了。
回到排里,我把几个小说稿拿到营房前的水沟边,点上火烧了。我的文学梦也和那些文稿一起,化成一缕青烟。
关于那个奇葩政委,我顺便多说几句。这个人其实是个大老粗,平时连报纸都不看。他原来是师部水泥厂的一名厂长,他怎么能到我们这支现代化的作战部队当上了政委,原因不得而知。但一支随时准备为祖国统一而出征的两栖装甲部队,摊上了这样一位指挥员,其后果就不仅仅是一支部队的素质和士气问题了。
记得有一次,全团集会传达上级文件,内容是中共中央关于“六.四”事件的通报。显然,这样重要的文件,传达者应当事先通读一遍,加深理解,便于在传达后提出贯彻落实的要求。但我们这位政委不但在念文件时结结巴巴,干部战士们都在下面窃窃地笑,更为搞笑的是,在传达到“他们要象攻占巴士底狱一样攻占天安门”这一句时,他停了下来,解释说:嗯,这个巴士底狱啊,可能就在北京附近,你看看,多危险啊?
坐在下面的机关干部们都笑喷了。
攻占巴士底狱,是巴黎公社革命胜利的象征,这是一个政治常识。一个部队的政委,如此学识,我们这些基层官兵,除了觉得丢人,内心还有另一层隐痛。
会后大家调侃说:还是俺们的政委牛逼,把法国的监狱搬到了北京来了。
这件事情过后,我就再没有写过什么东西。后来军区文化部还对我们这批学员进行了一次回访,《前线文艺》的总编胡然老师还专门到连队找到我,问我的创作情况,我就以连队训练紧张没有时间搪塞。为此,还被胡然老师批评了一通。 实际上, 在我年青而憨直的内心,政委的言行是冬天的一盆冷水,不仅浇灭了我的文学梦,也浇灭了我的从军梦。后来我担任了团里的宣传股长,负责全团的宣传教育工作,除了写材料,写总结,我终究也没有在报刊上登过一个字的宣传报道和带有文学色彩的军旅文章,直到转业回家。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何必呢?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坑坑洼洼,才是生活。
2014年,工作了大半辈子,已经接近二线的我,坐在办公室里,想到了那位奇葩的部队领导,想到由他及其后来军界发生的一系列可以观照和联想的事件,想到被他打断抑或是我自己没有坚守的那个梦,内心突然惶惑不安。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躁动。因为,我还有一个深埋在心里的梦没有实现。这个梦,我要继续做下去,做下去……
这个梦就是我后来开始的对人生补偿的文学创作行为。算起来,从第一本文集《法眼人间》开始,几年下来,已陆续出本了三本诗集,分别是《一片叶子熟了》、《第三条岸》、《时间的原色》。这次即将付梓的散文随笔集是第五本。
从文学艺术价值上去考量这些文字,实在没有多少意义。但是,对于我这个特殊的写作主体而言,它的意义肯定大于风花雪月。因为它是我人生不可或缺的存在和寄托,虽不登大雅,足以照亮自己。以此奉献诸君,也是对我平淡的生命过程的一次回望和追抚。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