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麦
站在你的青涩浪潮深处，再往前走
还是走不出这万顷巨浪的汹涌
这靑麦让我踌躇满怀寻找着自行车的影幻
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座上坐着美少女
这就是逝去旧日子中最惊灼你视觉的镜头
这就是我年仅18岁时穿过了青麦地的出走
再后来，我站在面包坊呼吸着奶油味
甜腻的青春期啊，你多么贪瘠而荒凉
我拎着录音机，穿着喇叭裤，仰起头
不顾一切的去青涩的故事中讲自己的故事
沙哑的流形歌曲，摇晃的重金属
绚烂的红玫瑰，飘落在青麦地的尽头
是谁在喊我的名字？我执意的往前走
是谁在喊我的魂？吹着口哨声让我回头
2、 绿皮火车
当一个人往火车站走时，已经读完了
《安娜卡列尼娜》，已经在那个半夜
听见了铁轨上火车的轰鸣。趁天未亮
发现了衣柜中有母亲结婚的棕皮箱子
这天大的惊喜，仿佛闪电般照亮了墙角灰烬
这意外的启蒙，让我看见了安娜卡列尼娜
悲伤的爱情故事。我跳出了木格窗
身体有坠落的痛感，来不及拍下身上的灰
便奔往火车站。一辆绿皮火车过来了
就像书中的安娜卡列尼娜从火车上走出来
我体内仿佛藏有刀剑如梦的人生
从这一刻开始，春光弹来了泥沙
从这一刻钟到下一分钟，我拎着箱子
赶上了那个春天的拂晓最早的绿皮火车
3、 缝纫机
我十二岁开始学会了脚踩缝纫机
我其实在之前早已穿着补丁衣裤在校门口
跳过舞。我的脚或手跳绳时被补丁绊住
补丁就像地理的版图，有长谷和落日下的
村落，有向日葵和野蔷薇，还有口袋
母亲的针角就像她心绪在变幻中留下痕迹
踏着缝纫机时，我已经学会了缝乳罩
站在衣柜前寻找从裁缝铺里集攒的花布
碎片似的碰图，如紫薇花瓣在细雨中申诉
春天来了，缝纫机进了家门，为节省油灯
白炽灯泡的光热，为让我们学会在衣物的
关系中修补破损的裂缝，我开始踏缝纫机
这一年，春光来得那么早，我缝好了鞋垫
等待梦醒来，母亲升炉火时烟花冉冉而升
4、 手电筒
光，在枕边发热。带着一把手电筒
我们沿乡村的小路行走。有人一路上
兴致勃勃的讲着鬼故事，我们一边惊叫
一边往人群中挤，小路两边停满了牛车
赶车人睡觉去了。带着手电筒的人
就像身上发热发光。有人在口嚼靑草
有人咬开了从路边摘下的红萝卜
我总想往手电筒的光线下走进去
青春啊，这胆小而又想被万灵看见的青春
就像手电筒下的妖魔鬼怪逃之夭夭
我好不容易从路边拣起了一根烧火棍
仿佛有了驱妖术，有了通灵的证件
终于走完了青春期的那次惊悚之夜
再后来，就知道了光和魔杖是贴身之咒
5、 露天电影
看电影，端着凳子去占位置，在小镇广场
草疯狂的长，雨季疯狂的繁殖着万物
万灵疯狂的寻找着露天电影的银幕
那块白色的银幕仿佛从天而降
我们疯狂的挤在人海中随同浪潮波动不息
白色的银幕上有海水浴场，有地雷战
‘有好人或坏人，有配音演员幕后的声音
有音乐和演员表……银幕或远或近
一个时代随之而来又随夜幕远逝
我睁着眼睛，唯恐错过子弹穿过的墙壁
我睁不开眼睛，暴雨突然而致挡住了银幕
更多时日春风拂过面颊，我们在银幕上奔跑
古老的小镇，春和日丽的午后马帮来了
放映员往从梯子往上走挂起了云端上的银幕
6、 铝饭盒
全家人的财产都在那只铝制饭盒中
这是母亲从婚姻生活中带来的铝饭盒
看上去擦得干干净净的饭盒有一层银光
外面还用一块方方正正的手帕包着
它在抽屉里像一个巨大的秘密又像一张小船
独自隐秘中为浮生若梦而漂泊寻找陆地
我决定了去探索这只铝饭盒的秘密
择日以后就开始窥探四周是否有一双眼睛
天上和地上都没有眼睛在看着我
便拉开抽屉，我听见抽屉里面仿佛有沙哑回音
启开铝饭盒，我好奇而惊讶地探险生活
就在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上游离出去
还有各种粮票，肉券布票等等都用橡筋捆着
这眼下的长方形体积装下了那一年我的问号
7、 棕皮箱子
墙角唯一的箱子是母亲结婚的证据
里边有母亲曾经穿过的旗袍和列宁服装
还有一把军用水壶，更重要的是镶嵌镜框的
结婚照片。从我开始审视这只箱子时
就知道了时间是流动的，就像窗戶外的池塘
总有人去垂钓。时间关系，就是箱子里的
历史。我看见母亲用毛巾去擦箱子上的灰
我看见白云深处有鸽子飞过来，邮差来了
父亲的信到了。母亲放下箱子去取信
我又看见母亲在找剪刀。信封剪开了
多年以后，我拎着母亲的棕皮箱子出走
那是我第一次以青春期的名义去乘火车
8、 牛车
我看见牛车出现在滇西的半山腰
我经常往山坡往上走，半山腰是一个暸望塔
牧羊人走到半山腰就不在往高处走了
采药师走到半山腰要坐下来歇脚
半山腰有环行的土地种植着玉米土豆
半山腰还有延伸在高低不平坡谷中的果木
我来到了半山腰看见了牛车泊在山地
牛车仿佛在等候赶车人，黄牛在晒着太阳
看上去懒洋洋的半山腰，万物在生长
不远处，赶车人背着半山腰的瓜果走出来
不远处，松开的土地上有挖出来的土豆
春光慢，我的脚步慢，牛车的速度慢
春光慢，我乘着牛马从半山腰往山下走
我要赶往小镇邮电所给母亲去发电报
9、 电报
发报员在用手敲着键盘，那灼热午后的
滇西古镇外是集市。热风荡来了芒果味
挟裹着菠萝和芭蕉河谷地热带的气息
我站在邮电所的柜台前，发报员敲击着键盘
我看见了汉字和符号。从邮电所往外走
整条街景都是果桨的成熟而甜腻的味道
温州人开的门店，散发出纤维和布料味
拖拉机上装载着刚从树上砍下的未成熟香蕉
一个妇女胸前左右手各抱公鸡或母鸡
从一家烫发店传出化学剂味，一个披着卷发的
女人走了出来。我安心于这些俗世的现状
想着那封电报在几个小时后会抵达母亲手中
电报上几个字会让母亲释怀，我与世态的
亲密关系，哪怕历尽艰辛，也会看见星空
10、银手镯
器物离不开人，倘若离开了生命的温度
所有存在都将荒废。在洱海流域的村舍
我看见一个老人手上的银手镯，光阴啊
在她青筋林立的手腕上，光在流动
在她掉光了牙齿的嘴里吐出了一段音符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器物藏在深谷
藏在人的身体里。老人手镯上的光阴
沿着她村舍的青瓦屋顶在缓慢中远逝
她似乎在打盹，一个孩子走过来趴在她膝头
她醒来了，从包里掏出一颗糖递给孩子
孩子剥开糖纸，将糖含进嘴里
一个衣袋里有水果糖的老人头正不断垂向落日
一个手腕上有银手镯的老人光泽覆盖了身体
我走过她身边看见那垂落的银手镯有月色弥漫
11、水牛
南方的水牛正在河里洗澡，夕阳下的村庄
水牛将从庄稼地回家。我读了很多书
每次都是在书中迷路，迷糊中从睡梦醒来
总是找不到真实的存在。为了一个奇迹
我走了很远，沿记忆中的路往山水中前移
终于又看见了南方最古老的河流，孩子们
在河边吹泡泡糖。时光境迁，水牛们依然
像多年以前，带着泥巴去寻找河床上的浴缸
那时候还看不见泡泡糖。孩子们骑在牛背上
将头高高的仰向天空。而此刻，我读过的书
写下的诗篇，仿佛都是为了寻找到源头
这条河流看上去就是汉语拼音中的源头
孩子们的泡泡糖吹向天空，水牛们上岸
孩子们又爬上了水牛脊背将头仰向天空
12、白炽灯泡
有白炽灯泡的夜晚，被褥床罩、洗脸架
都有月光白。灯泡悬在屋顶，顺墙面有一根线
我会将拉线拴在床柱，方便关灯
这光线虽弱，却让我不害怕黑夜
人在夜里，总有些害怕。尤其是幼年
停车的日子，总想把手伸向一盏煤油灯
总想在星空下看见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来
但总要回房间，里边有母亲哥哥妹妹
还有一盏白炽灯泡，被烟熏过后变黄了
躺下后，就看着那盏灯，眼睛就慢慢闭上
母亲轻手轻脚的走过来关灯，感觉她的手
拉到了从上垂落的线。灯灭了，魂灵却在飞
有灯的夜晚，飞蛾们就会从窗缝里找到缝隙
飞进屋，仔细看，飞蛾都在灯泡下谋略大事
13、邮票
写信时铺开了信笺纸。纸，是时代的
灵魂。在17岁那年，我在纸上写上了
分行语言。将几页纸叠好装进牛皮纸信封
去邮电所的路上，看见了鸟群衔着草叶
仿佛是去筑巢。我在一只鸟的飞扑中
想象着邮路中的颠簸，给信封贴邮票时
看一眼那张邮票里的世界是否有我的存在
我在邮票中的存在就是看见了它羽毛的色彩
每一次给信封贴上邮票时手指都会发烫
尤其是开始写情书后，去邮电所的路上
仿佛都会遇到春光和突如其来的闪电
在春光中我会将信封举过头顶随云絮变化
在闪电中我会将信封贴近胸口让心跳加速
将邮票贴在信封一角，闪电在天边嬉戏消失
14、煤油灯
用蓝墨瓶水就能做一盏煤油灯，用线
做一根灯芯，穿过瓶盖，瓶内倒上煤油
是母亲教我的，她叮嘱我火的光亮和危险
这说明天黑以后是需要灯光的。当蓝墨水瓶
剩最后一滴墨水时，仿佛海洋离我们更远了
一只蓝墨水瓶仿佛将整座海洋都带来了
一支钢笔吸着海面上的一滴水就变成帆船
天一黑下去，房子里就没有光线
所有生活器物都变得越来越暗淡
在黑暗中是无法在作业本上写上汉字的
在黑暗中是看不清楚母亲和哥妹的面容的
汉字和一间房子里的亲眷几乎就是全世界
学会了做煤油灯后，当一只蓝墨水瓶吸完了
最后一滴墨水，灯就亮了，就离海洋很近了
15、邮差
军绿色的自行车，还有军绿色的邮包
再配上军绿色衣装，我回忆着，当门前栅栏
又开出粉红色蔷薇花时，我听见了车铃声响
跑出门去，心怦然跳动。空中仿佛飘过羽毛笔
我要在邮件上签字，邮递员从自行车后座
找出我的邮件，在看不见的邮路中
看不见沿着残墙断壁爬行中的蝎子
看不见黑蚁结群在乌云翅膀下迁徙的路线
在一个个从邮包中中掏出的牛皮纸信封中
我认着字迹找到它从哪里来的蛛丝马迹
我抱着大大小小的邮件，预感到里边有人
写出了我的名字，以信的格式告诉我真相
邮件中有情书，那些无法名状的热烈和哀愁
有未曾谋面的陌生人来信犹如云变幻出了云
16、水磨坊
终于，离水边的水磨坊已经很近很近了
远远看上去它就像披着白发的老人坐在门口
战争终于结束了，各种秘密武器物归原处
凡俗者的一生都是要绕着年轮在转动的
是天路将我引到了水磨坊，一个古老的使者
让我肩背麦子往前走。我们几乎穿过屋檐外
大大小小的残壁，这里曾是古战场
老人们告诉我说，古战场那边就是水磨坊
时光啊，你就是光明和黑暗给予我的惊奇
你就是我肩背麦子向水磨坊走去的那条路
我走进去，满屋子的麦香味，磨盘上的麦面
白花花的，像是去年的麦子。外面是小河
将麦子倒在磨盘上开始用双膀去摇动
沿方寸地绕了几圈麦子就变成了白花花的面粉
17、劈柴
这个世界上凡有烟火都跟斧子柴禾有关
哪怕血是腥红色的在手指上像花朵绽放
哪怕是性命因属于水火而日夜彼此思念
哪怕闹钟唤醒了我同时唤醒了耳铃声声
对你的存在不是一个季节而是春夏秋冬
因寒冷我们需要热烈和坠落于热带河谷
饥饿如此漫长依赖树木腐败以后的影子
终于掌握了技巧还需要勇气握住那冰冷
非常时期我们偷劫了倒地的树木回到家
那双开始控制了斧子的手为何颤动不休
吁了口气望一眼空荡荡的炉子里的世界
劈下去按照锋利的幅度将一只木柴瓦解
煮饭劈柴并取火直到体内有古老的民谣
歌唱着这生的热烈像一堆堆劈开的柴木
18、伐木工
很久以前我们似乎离林区很近，看到了
圆木堆在路边就往林子里走。有禁示牌
此地危险，止步不前，看见林子里的树
在前后晃动，听见了锯子声音
这刺激着耳膜心律的移动锯断了一棵树的生长
我抬头用肉眼掠过高高晃动的树梢
它们的疼痛无声无息，忍住了这场剧烈的
残杀。我看见了伐木工，时代的哀愁
在他们眼睛里转动，但依然要奋力的
拉动雪亮的充满齿轮的锯子。那锯片
有从树叶上流下的露珠在滚动，如神的泪光
我看着圆木从森林中滑落将随大货车去远行
伐木工坐在圆木上咀嚼着枯干的冷馒头
阴冷的翳风从林中深处嗖嗖吹来卷起黄叶
19、绣娘
你说你的先祖们都会绣花草飞鸟鱼虾昆虫
此刻，阳光照着你膝头上的绣花布
我只听见有人在喊你的名子，是天上的飞鸟吧
你说过你绣在花布上的鸟都飞走了去天上了
你说过你绣在花布上的鱼都游走了到河里去了
你说你生下来就看见屋子里的女人们都绣花
你说你在祖先的老宅中梦见过了绣花针线
你一边说一边低下头，你正绣着羽毛
你正绣着石头上的青苔，水波下的鱼儿
看上去正寻找母亲，那羽毛开始成了翅膀
你正绣着牡丹花，要将花冠绣得很大
你正绣着草木，一头水牛带着另一头水牛
回家了，它们嗅到了你绣布上的草儿香
你说你还要绣祖先去过的地方虽然尘土飞扬
20、压岁钱
当我们认识金钱时，就认识了捏着一个硬巾
或皱巴巴的纸币，往小小的百货店跑去
在那里，守货店的人刚将店门打开一条缝
店老板不慌不忙开始御下门板，天地亮了
我们将手心中热呼呼的硬币数了又数就递过去
这是积攒了很久很久的压岁钱啊
每到年夜，心里就开始等待家人给的压岁钱
放鞭炮以后，我们从轰鸣的红色庆典中跑回家
心里暗算着今年的压岁钱是否会多增加硬币
记得第一次的压岁钱就去买炮竹鞭炮
心里渴望中的喜庆过年就是要放鞭炮
大人们说放鞭炮妖怪们就会跑走了
将另一些压岁线藏在某处压在床褥
存小瓶里，慢慢的积攒着这人世间的财宝
海男: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译成册，远渡海内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中国长诗奖、中国诗歌网十大诗集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现居云南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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