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潇湘公园北侧池塘里的一只龟写诗
不能蓍下伏,强从莲上游。
——南北朝·赵儒宗《咏龟诗》
是否应该命名这一小块湿地
为荷塘,令我纠结了很久
它确实长着荷花,多半的面积
荷叶田田。或许是为了养鱼
出水口的一小半
被清理了淤泥,撒过石灰
明确拒绝莲藕的蔓延
蓄着一池寡水,映照天光云影
与侧边的荷花形成对比
与水浒摇曳的青草形成对比
将流连于此的二三只苍鹭
衬托得格外醒目,还有
翠鸟、蜻蜓和蛙鸣一起来
点缀池沼的寂寞
还有更寂寞的灵魂,卧游水上
是一只放生乌龟,也可能
是遭弃宠物,或逃亡者
但,并没有人在意它身份不明
它百无聊赖,无所事事
在水面上摆出慵懒的姿式
像是对生活的一种妥协
也像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抗议
你拥有这一片池塘吗
还是受困于这一处低洼
除了凫水,你是否还记得
足爪的功用?我很担心
当荷梗凋残,你又何去何从
为永州之野的异蛇写诗
永州之野产异蛇……
——唐·柳宗元《捕蛇者说》
一个人行走在永州之野,应该
手持一根竹枝,打草惊蛇
不管有蛇无蛇,也不管
草丛里的蛇是醒着还是睡着
都要小心谨慎,提高
警惕。最要记住一千年前的
亡魂,那死于蛇吻的
代代捕蛇者。但他们的控诉
并不针对蛇毒,他们
可能还深爱着灵异之蛇的舞蹈
模仿着蛇舞的空灵
与蛇共舞。就像今天
在异蛇山庄,一个壮实女人乐意
被人称呼为“美女蛇”
她内心的歌舞,曲线玲珑
斗折蛇行。她捡拾起
横披枯枝的蛇蜕
仿佛在拾掇仙女的舞衣,乐此
不疲。但我还是不敢造次
不敢轻易放下脚步
我甚至惧怕井绳的弯曲
在野地里行走,我要
放声歌唱,以驱赶自己的怯懦
而灵蛇更惧怕你手里的竹枝
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遁隐于草木葳蕤
天高云淡,云卷云舒
请允许我斗胆而行,无忧,无惧
为零陵石燕写诗
零陵山有石燕,遇风雨即飞,止还为石。
——晋·庾仲雍《湘州记》
我相信,那久远的传说
不是岩石风化松动
而是沉睡的灵魂
一次又一次被唤醒
在无奈寄身的幽深洞窟
在漫长的黑暗岁月里
渴望着平地风雷
渴望迎风起舞
蹁跹于悬崖峭壁之上
我怀疑,是否有人读懂
你凝固的飞翔
或许他们只想借用你不死的性灵
作为药引,医治
肠风痔漏,眼目障翳
让痞患者通体畅泰
让盲目人复见内心的明亮
让迷失的光阴
跟随你柔软的腕足慢慢爬行
从石头缝里探出
头角。或许他们根本就不理解
你决然的隐匿是为了
等待一场必将来临的暴风雨
多年以来,我一直梦想着
寻得一枚石燕
置诸案头,看它
每一次,“遇风雨即飞”
然后,又悄悄回来
为永州龙兴寺息壤写诗
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
——晋·郭璞《山海经注》
隆于厅堂之中,“广四步
高一尺五寸”“夷之而又高”
最要命的是:“凡持锸者
尽死”。我相信这不是偶然事件
不是“南方多疫,劳者先死”
“其死于劳且疫也”
“土乌能神?”我不怀疑
柳宗元清醒的辩解
但我相信大地必有灵性
坌土隆起,神灵有话要说
在零陵古城,我找到了龙兴寺旧址
但没有找到旧龙兴寺
更没有找到让人敬畏的息壤
在一尊遗弃的础石上
我坐下来,耐心地等待
一缕凉风掠过来
吹走心头堆积的酷热
等待神灵的手指予我以抚慰
在我内心里,也有
一处息壤在顽固地生长
“夷之而又高”。总是削不平
我亲手持锸,日夜铲刈
但块垒依然。我祈求
神灵的手指抚慰,令我
释去重负,吐出卡在喉咙里的
骨鲠,高声放歌于
柳宗元易名的愚溪侧畔
为永某氏之鼠写诗
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
——唐·柳宗元《永某氏之鼠》
是的,我是子年的神灵,是你的
神灵,被敬重、敬畏,被奉上神坛
于是我迷失自己,忘乎所以
以为万物皆备于我,以为生活
原本应有尽有,无忧无虑
因此,我无所事事,百无聊赖
呼朋唤友,恣意妄为
践踏一切可以践踏的东西
啃啮一切可以啃啮的物件
包括岁月无穷无尽的光芒也成为
我日夜不歇的啮齿器具
我是黑夜之子,我是黑暗之王
自甘堕落于灵魂的疯狂
不是世界荒诞,是内心浅薄
让我走向人所共弃的深渊
我将真正沦为过街老鼠
身后拖曳着一片喊打之声
我将不得不去面对圈套和陷阱
黑猫警长的追捕,人民群众
雪亮的眼睛,让我恨不得
脚下有条裂缝钻进去
还有,摆在面前的“美妙”食物
我还敢大快朵颐么?
女士们,先生们,大爷大妈们
大哥大姐们,革命小将们
请允许我,真心悔过
请允许我,低头认错——认罪
揭开巧妙伪装的面孔
暴露原形,我要痛改前非
重新为鼠,请允许我
做回一只胆小规矩的耗子
为愚溪河畔的一只蟋蟀写诗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古诗《东城高且长》
有几只鸟在午后的秋风中啼叫,听得出
声音里有点苦涩,像此刻树上的黄叶
摇一摇就纷纷坠落,脚下已有
一大片。我仰卧于溪畔长条石凳上
努力想进入梦乡,让树叶帮我
抵挡直射眼睑的阳光。我们需要
温暖,却害怕太阳刺目。我眯着眼
假寐。是的,我没有安然入睡
我把缘由归咎于一只蟋蟀,它就在
我旁边草丛里栖居,独自歌唱
不似春天那种求偶的亢奋,有些局促
与它的别名一一促织,相吻合
一代一代的促织,曾反复提醒乡下妇女
及早做好御寒的准备,但现在
不必要了,早已没有了桑麻纺织之事
那么,这只蟋蟀为什么还要苦苦地
鸣叫?我就此荡开思路,想象身边的
流水潺潺不息,想象一个唐代的
迁客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了
如此荒僻的溪涧幽谷,为凄美的
风景打动内心。不走了,就在这里
筑室安家,做地地道道的永州人
写诗,作文,饲养鸡鸭,找一个平民女子
生儿育女,把一条小溪命名为愚溪
把灵魂寄寓其间,寄寓一山一水
一草一木;或岩石,或花鸟,或鱼
虫。因此一只蟋蟀就可能负载着
诗人不朽的灵魂,负载诗人的使命
穿越时空,鸣唱人世,等待我
千年之后的追寻。让我的灵魂与之
合一,低吟浅唱,有如梦中呓语

诗人简介:文紫湘,1965年出生,在《诗刊》《诗歌月刊》《星星诗刊》《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文艺生活》等刊发表作品,获《人民文学》征文奖、首届汩罗江文学奖、“我读《爱莲说》”全国征文一等奖,著有诗文集多部。现居永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