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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火熔铸诗人心
——何小燕诗集《风中的眼睛》跋
吴昕孺
有一个这样的女子,她在巴渝之地的一个小镇上长大,家境不算好,她懂事得很早,在学校里一直表现优秀。那时她没有想到过诗歌,她所有的梦想都是为了摆脱穷困,为了能让自己的人生有一双飞翔的翅膀。由于起点低,她付出了比一般人更多的艰辛。
她如愿以偿进了师范学校。师范毕业后,她当上了小学教师。虽然没有丑小鸭变白天鹅,或者灰姑娘撞上白马王子的奇遇,但毕竟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就像天际的第一缕曙光,难免不让人想象如日中天的瑰丽。这时,她并没有想到诗歌。缪斯还在遥远的他乡吟唱。这个叫何小燕的女子,此刻再平常不过地,抱着梦的绮想,边看边走,一不小心碰着了现实的墙壁。她结婚了,生了孩子,她有很大的可能朝着“贤妻良母+优秀教师”的轨道上走下去,也许她一辈子不会想到诗歌。然而,这个容易满足的女子却因为种种原因走出了那个围城。
她没有想到,这只是一个前奏。她的第二次婚姻因为患有多种先天性疾病的小儿子的出生,而变得诡秘与沉重。这个还算强健的女子,开始不断遭到命运的暗算与生活的正面袭击。病儿揪其心,嗜赌的婆婆和小叔子欠下的巨额债务也压到她柔弱的肩膀上。她先是淹没在泪水的汪洋中;不久,她抹干泪水,挺直身躯,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已疾病丛生。我剩下什么?站在困与苦的废墟间,她冷静地盘点自己——仅仅剩下了受伤的爱和一点点残余的勇气。
她知道,她只能自己呵护自己,自己去舔自己的伤口。她在寂寞与伤痛中隐隐听到一声呼唤,像冰雪呼唤春风,像寒凉呼唤火焰。她猛然回头,就这样与诗歌不期而遇!这个女子拿起诗笔,她取了一个名字:冰火。 “春天的星子们,占据简单的明艳/而那个关于北方的传说/如苍狼奔跑在我黑色的草原上/呼啸而至的忧伤/源自对一朵诗歌的饥渴”(《源自一朵诗歌的饥渴》)
我最先在“诗屋”论坛看到“冰火”的诗歌时,那作品是稚嫩的,却有一股冲劲,遣词造句胆子忒大,无视诗评家眼里那一套规矩。我回帖多次鼓励她,我看好她诗歌中的那种泼辣与执意。我后来才明白,她是用诗歌在与命运抗争。诗歌对于她来说,绝不是一般人所谓的“玩玩”“自娱”而已,而是好比丝之于蚕、灰之于蜡。她告诉我,她经常在白天劳累之后,还通宵达旦地写诗,她一天可以写好几首,她无法停下来。她不要技巧,她只要诗歌!
这样的话震撼着我。我感到无比惭愧,因为我是用技巧写诗的,而这个女子却是用生命!在她面前,我没有说半句“要多歇歇”“要停下来想想”“要多保重”之类苍白的话,只有眼看着她把自己的热血,泼成一行行诗,谁都拦她不住。
或许这股忘命的劲头让命运害怕,让上帝感动。我惊讶地看到,她诗歌创作的技巧亦同样突飞猛进。我特别喜欢她为孩子写的那些作品:
“桌上那个苹果很红/被儿咬一小口后,突然很黑/像他喝过后残留在碗里的中药汁/没有星星的夜晚/幸福总是很瘦//儿畸形的小脸横在我的血管里/一只母狼突然尖叫/那声音短得无法再短/脱轨的诗歌,又悲又长//儿笑得很安详,有梦住进他耳朵/无数的雪花失聪/我的苹果,拒绝变哑”(《半支烟相信》)
“你一直不知道,你是/妈妈最得意的作业本/是我生命里的黑葡萄//妈妈用两汪秋水/滋润你足下的土地/咬断牙根,用饥饿和疼痛/为你提供养料//在另起一行的日子里,你长成了一棵大树”(《儿子,长成一棵大树》)
儿子激发了诗人身上潜藏的所有母性,而诗歌完全改变了何小燕的生活质地。她用纯净的文字与美好的憧憬过滤日常生活的焦躁和辛劳。现实与意境,在她面前“一面是火焰,一面是灰烬”,“一边疼痛,一边幸福”,苦难也因此在诗意的时间之流里不断转化为飞扬的歌声。“时间歌声”是何小燕的另一个笔名。
“很多时候,不老的是时间/死去的是歌声”(《时间歌声》)其实,此刻的何小燕已找到了让歌声永驻的秘诀,那就是将它融入时间之中。“当诗心疲惫,当暮色垂落/我在你的左边安睡/时间暗下来/将我们轻轻覆盖”(《诗心疲惫的时候》)这是另一种诗意的栖居,栖居在死亡的枝桠上,没有恐惧,只有期待,因为在永恒的时间里,歌声不绝如缕。
何小燕最后把自己的笔名定为“红线女”。我很早就关注到她作品中反复出现“红”的意象,并从技巧角度对她提出过批评。后来我反复读她的诗歌,便觉得那些意象真是不可更改的——“红”是血的颜色啊,那些作品很多时候都是何小燕一口一口咯吐出来的。
“关于深红的菊花/我一直用尽一生的力气/想咯出那些沉积在我心脏和肺部的瘀血”(《行走在那片金黄之上》)
“玉龙的身子开始抽搐/呕吐出红色的垃圾/紧紧粘在时间的保险栓上”(《血在烧》)
“我不想/让苹果的红/混沌我生命里的另一种红”(《我不会削苹果》)
“幸福像光芒一样熄灭/鲜红的液体淌着咒语”(《你的夜,飘浮着暗器》)
“咳嗽不止,鲜红的血/悬挂枝头”(《以妻的名义爱你》)
“当你用心走过,就听见我的破碎/笔尖呕着血/一直朝向我的墓地深处”(《那棵树》)
“成瘾时/白色宣布我的刑期/红色在细细的走廊歌唱”(《戒烟如你》)
“大片大片的红/弄伤/铁轨奔跑的姿势”(《风从南边来》)
“三十朵玫瑰骤然落地/猩红的颜色使整个夏天病倒”(《断带》)
我曾笑何小燕是“红色诗人”,她用“红线女”这个名字的确是十分精当的。现在,小燕已在诗坛颇有影响,《诗选刊》《星星》《绿风》《岁月》《辽河》,还有“诗屋”等诸多网络论坛,都将她当作重点推介对象。她做人的坚忍、直率、豁达,与写诗的执着、奔放、细腻,都具有标本式的意义。至少,我从她身上,就学到了很多东西。
小燕欲将自己近几年的作品,辑成诗集问世,嘱我作文。昕孺忙于俗务,难得雅致,但在诗人和朋友圈中宣传小燕的精神,似觉责无旁贷,故有此文,汹汹滔滔,亦不及主人之万一也。

吴昕孺,本名吴新宇,湖南长沙县人,1967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湖南省诗歌学会名誉副会长。出版长诗《原野》、诗集《他从不模仿自己的孤独》、诗歌随笔《心的深处有个宇宙——在现代诗中醒来》、诗论集《我们注定会喜欢诗歌》等20余种。现任职于湖南教育报刊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