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鄉风物记
●王国民
引子
金风送爽,丹桂飘香,菊香暗度又中秋了。此时此刻我对故乡的思念又波涌潮生了。故乡故土,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的根在那儿,无论漂泊到哪里,情尤在,爱更浓。故乡是一首优美的诗吟诵不尽,故乡是一曲优美的歌唱和不完。朋友,且行且住,听我慢慢吟咏浅唱。。。。。。
芦家埠的早晨
我的故乡芦埠又叫芦家埠,是一个拥有两百多户人家的小镇,背靠牛蹄支河,我们埠上人都把他叫小河。河上有两座桥,一座是小桥,一座是大桥,只是这大桥被日本鬼子烧了没再搭建,几根烧糊了的杉木柱子孤零零还凛然立在水中向人们诉说着那万恶的丑类。小河两岸杨柳依依,上、中、下三个吃水码头的石阶笔直高耸,远看有如云梯,很似一道风景。一到热天石阶上坐满了人,一个个光头赤身裸臂,满河里是光屁股的孩童欢叫声声。小桥两旁舶着渔船、乌篷船,几艘挂着白帆的航船高高的桅杆顶上,红色的三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河岸上就是街道,清一色的两坡青瓦屋顶的房子鳞次栉比,隔着青石板路,门庭相对整齐干净。
日头刚冒出来,一街鼎沸,比肩接踵,高大的门楼是“张福顺”京货铺、王义发广货铺、大顺元酒坊,曾保寿大药房,张泰和盐栈,门庭若市,老板边称边唱斤两价钱,手脚麻利。糊灯笼的门前挂着一对对一摞摞纸、纱灯笼乳白晶亮。小吃店一家挨着一家,绿豆糍粑、米面油炸饺子、溜粑、发糕、锅盔、油条,热滚滚,香酥酥。乙卯粉馆座无虚席,鳝鱼骨汤的醇香随着升腾的白色热雾从屋里钻到大街上来,让人口津肆溢,享受无尽。上海酒楼当街一排灶,小蒸笼(俗称馏子)扣的老高,热气腾腾。
鱼行设在中街,鸡鸭鱼鳖湖乡野味,比比皆是,桨盆大桶竹摊篮,五花八门,黄金鲤鱼,墨色青鱼躺在宽大的桨盆里,青脊背的活喜头(鲫鱼)翅上穿着红线两两成对,肥硕的大雁野鸭野鸡,那羽翎晶莹闪亮,泛着青绿色的光,漂亮极了。三三两两的童稚在它前后转来转去伺机逮走一根两根羽翎。。。。。。
日上三竿的时候,集便渐渐的散去,这时沿街乞讨者便登场了,他们各展绝技向着商家向着铜板来了——
舞着大蟒蛇/打着莲花落/划着干龙船/发亮的头皮上拽着香火披着黄巾的游僧/赤身裸背玩搪叉、吞短剑、吐火变脸的武夫/拍唱渔鼓筒子的老艺人。。。。。。
最让商家头疼的是丐帮,帮主总是带着一伙脏兮兮的男女,有老有少,瞽者盲人,跛足残肢,一唱众和:
打竹板,进门来,恭喜老板发大财!
(众)嗨!发大财,发大财!
张福顺,财气旺,张老板要多赏光!
(众)嗨!多赏光,多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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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福顺是埠上最大的商号,经营着京货、酥勤行(即今之甜点食品厂)、蜡烛坊、磨坊(即今之面粉厂),一栋两厢四进的房子由母亲、发妻和师傅伙计们住守着,而街对面的西式洋楼则是他和爱妾小儿们的乐园。他把正厅和后院拿出来办私塾夜学,一来做了善事,二来不必雇请乡勇保家护院,先生学子们几十号人都夜宿在此,土匪强人都不敢翻墙过院来此撒横,但他最怕丐帮那张嘴,所以他们竹板一响,张母便赶紧托出一盘铜钱送上,生怕迟了撩他唱出一大堆不吉利的话来,张泰和盐栈就是因为怠慢了他们惹了一身骚:
张泰和,开盐栈
掺假掺水打醒鼾
大子盐,掺凌品(冰块)
应城盐,把水掺
还说回卤烂心肝
。。。。。。
后来还是张氏大族两位绅士出面送了帮主一条红士牌香烟了事。
小镇的东头是十里八乡绝无仅有的芦埠小学,它是由宏伟整肃宽敞明亮的张家祠堂改建的,它是埠上最靓的一道风景。清晨,学堂里书声琅琅,钟声悠扬,一阵当当当的铃声过后,学童们都拥向操场列队升旗,唱国歌,行注目礼,把国旗送上旗杆顶猎猎飘扬。然后便是做早操,口哨声清脆嘹亮,在小河两岸回荡。学童们展臂屈伸,姿态劲爽。路人皓叟驻足围观,一脸的钦羡,一声声的夸奖。
小河两岸大小埠头很多,每天清晨老妇人小媳妇大姑娘在这里洗衣淘米,也是她们欢声笑语交流思想传递信息的美好时光。棒槌声声,水声哗哗,此起彼伏。清澈的河水映照着姑娘们的笑脸和花花绿绿的衣裳。河面上小白刁时不时跃出水面争抢食物分享这美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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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故乡芦家埠的早晨,是我童年中的记忆,记忆中的童年。。。。。。
灯笼·皮影·糖人
小镇的街道是清一色的青石板铺就的。沿着青石板路往上街(西)走,过了张福顺的洋房就可以看见门前挂着一摞摞纸、纱灯笼的灯笼铺了。每到放了年假,我总喜欢和表弟来这里玩,看老人扎灯笼胎,糊灯笼,写画灯笼。老人姓张,六七十岁,和丧偶的媳妇,两个孙子过日子,全靠这灯笼生意过生活。
老人手艺好,擅扎灯笼胎,圆的、方的、椭圆的,大公鸡、鱼、狮子、大龙都扎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这是一道绝顶基础工序,然后是糊灯笼,把美人蕉入水浸泡两三天便有了蛋清似的胶水,糊在灯笼胎上,裱上纸或纱晾干,便成了灯笼。第三道工序便是写字绘画。纸灯笼很便宜,多写吉祥话语,花鸟点缀:恭喜发财、开门大吉、百事顺遂、三元及第、五子登科、八仙过海、六六大顺、生意兴隆等等。红色的行草,配上绿的兰,很是好看。纱灯笼材质要求高,价格昂贵,多是订制,一律宋体大红字。在我十岁那年,父亲特地为我订制了一个纱灯笼,长方形,上书“王义发宝号”,明亮剔透,比玻璃风灯还要透亮许多。过年的时候,吃完年饭,孩童们迫不及待的一件事就是赛灯,光头大哥们总爱挑事,往往拿自己的纸灯笼往漂亮的纱灯笼上撞,以造成火烧火灭,所以我总是用竹竿把它举的老高,远远地站着。
老人慈眉善目,很喜欢小朋友,他总是叫我站他身旁,看他写画,说是长大了可以派用场的。小学毕业我考入师范学堂,我在新发的书本上用宋体写上自己的名字,很受老师青睐。然而也就至此再也没见到老人和他的灯笼铺了,说是不时兴这个了,我一脸茫然,一腔的哀丧:自生自灭成何事,能逐东风作雨无?父亲告诉我:老人走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从灯笼铺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往西走,在街的尽头有一家茶馆,进得门来就是一排排的条桌条凳,一个大铜板就可以买一碗茶坐喝看皮影听说书。我那时不过七八岁,每天一吃夜饭就和表弟去那里看皮影,我们不喝茶也不坐位,老板认识我们的父亲,便友善地不收铜板让我们天天去看,我和表弟喜出望外,站在条桌边静静地看,上演的是薛仁贵征西,皮影人活鲜活鲜,穷形尽相,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留下深深的爱慕,那唱腔很美,很有点花鼓戏的味道,一直保留在我记忆深处的两句唱词是写秦汉窦一虎的,窦一虎善土遁,于是便唱到:一下拱到那个茅厕里鼻孔里都是蛆呀嗬嗨——哟哟咿哟呀嗬咿哟~~`~现在我已经步入古稀,有时还像孩童哼唱这两句。
那时我年纪虽小,看皮影的瘾忒大,即使下雨也不缺勤,收割稻谷的时候,师父走了,皮影没了,可我和表弟还是天天去,直到老板告诉真相才停止追梦的脚步。
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精粹辈出,色彩纷呈,皮影戏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珍藏的只是冰山一角,它却如一亩之禾不见其增日有所长,是它把我引导上了文学艺术的道路,直到现在我还生活在文学艺术的氛围里,依然呼吸着她那特有的芳香,吮吸着她那滋养生命的乳汁。
小镇的下午别是一番风景。劳累了大半天的老板们都歇息,留下老人或者妻子看店,生意稀少,街上略显冷清,只有卖菱角的悠长的叫卖声,卖芝麻糖、灌芯糖的小铜锣的当当声间或打破它的寂静。做糖人的师傅来了,也把小朋友招来了。他把木箱子从肩上卸下来,坐在商店的一角,拉开支架,转盘(车糖人的工具)、糖盒、火炉就呈现在你面前。师傅手艺好,五颜六色的糖他一扯一捏一吹,狮子、大龙、孙悟空、哪吒、鹦鹉。。。。。。穷形尽相,充满生命的活力,特别是八仙过海,大气磅礴,个个人物栩栩如生。我特别喜欢何仙姑,姿态妖娆,秀色娇艳;而铁拐李的一条烂腿简直让人看了恶心,虽说是甜甜的糖捏成却不敢食之。八个神仙站在一条船上,姿态各异,美不胜收。有一天,外公看我一个糖人都没有车到哭丧着脸,他便给我买了个狮子盘台,我喜出望外笑逐颜开,那狮子后腿立在盘台上,前腿腾空跃起,两只耳朵颤巍巍地抖动,那气势怎一个威猛了得。拿回去插在神前的香炉里,像宝贝似的护着它,,直到半月后一点点的熔化。母亲几次三番要我吃掉,我总是像没长耳朵的,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它是生命,它还活着。
后来外出求学,从此不见了糖人,但我依稀记得糖人师傅是乡码头人氏,人们都叫他糖人王。
皮影、糖人,都是匠人用心灵制作出来的艺术品,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没有理由让他自生自灭,我们应该传承。在我看来一切东西都可以湮灭以致无形,但唯有这非物质文化遗产不能,因为它有生命有气息,可以穿越时空。
王国民 天门市人
曾任天门高中语文教师;湖北信息工程学校副教授;湖北省社会科学联合会会员。
著有报告文学《李成龙:整形美容后起之秀》丶巜李年有三部曲》、《深山里的聚宝人》等10余篇。退休后发表中篇小说《易主》丶《英子》和电影文学剧本《沉湖的枪声》。散文《斑鸠声声》;《九龙镇轶事》。以及《新华句典》、《新闻写作技巧》。
近年来从事孔子研究,发表《孔子:为政道德修养简论》丶巜孔子:商业道德修养简论》等5部论文。又为荆门市档案馆校注整理清同治版《荆门直隶州志》。其个人名录《中国当代知名学者辞典》丶《中国专家大辞典》和湖北省教育系统高级专业技术人员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