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彦
第二章- 女牧师的传奇 -
8.
星期六上午,秋阳明丽,蓝天如洗。通往多伦多的高速公路上,汽车寥寥无几。
老王手握方向盘,如驾轻舟,顺流而下,一个多小时后,便顺利进入了大都市的繁华城区,在狭窄拥挤的棋盘式街道间钻来钻去,最终抵达了一座高层大厦外面。
楼门口的阴影里,竖着一块低矮的金属铭牌:“四棵榆养老院”。环顾周遭,除了花坛中那几簇无精打采的灌木丛外,竟未见到一棵榆树的影子。它们昔日的风采,早已被都市里迅速膨胀的钢筋水泥森林所取代了。
大厅里寂静无声。玻璃窗外无遮无拦,强烈的阳光直泻而下,亮得人睁不开眼。柜台前的白人妇女拨通了电话。我们静静地坐在会客区的沙发里,耐心等候。
少顷,听到电梯门开启的声音。一个瘦小的身影,远远地出现在走廊尽头。
季琼夫人扶着一个金属滑轮支架,稳步行来。一别经年,她腰不弯,腿不颤,依旧硬朗康健。
“上个月,养老院刚刚为我举办了百岁生日庆典。做了很漂亮的蛋糕,还送了鲜花呢!我们这幢楼里,今年有好几个满百岁的啦!但就我一个是华人。唉,兄弟姐妹一共八个,如今只剩下我自己还活在世上了。”
季琼夫人的语速流畅,普通话也近乎标准。我暗自欣喜。征询了老人意见后,大家便驱车离开了养老院。绕道半小时,来到一家她所喜爱的粤式餐馆,并依着她心意,一口气点了七八碟早茶。
那些虾饺、烧卖、肠粉、牛仔骨、叉烧饭,皆为油腻菜品,我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老王虽也吃不惯这种饭食,但还是礼貌地陪着老人下箸。
季琼夫人年届百龄,胃口却奇佳,一边大快朵颐,享受家乡风味,一边不忘忙里偷闲,抽空回答我的提问。看来,“四棵榆”的洋大厨定是不谙中华料理,平日对老人家的食欲多有怠慢。
季琼夫人算是地道的广东人。鸦片战争后,英国人占领了香港,她的祖父离开了乡下,到香港去寻找饭碗。凭着机敏勤快,祖父很快就在新建的港督府里当上了帮厨,几年后又提升为大厨。
“我爷爷负责官厨,专门打理面点,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季琼夫人的神情中,露出难掩的自豪,“我父亲从小在港督府里长大,受环境影响,自幼便学习英文。那时候,因为鸦片战争,大家对外国人都很仇视。所以,广东的乡下人都不让孩子学英文。我父亲反而鹤立鸡群了。后来,正是因为他的英语流利,才考上了英国人在香港开办的高校,在医学院里就读。”
“我们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很自豪地告诉我们说,孙中山先生是他的同学,大家住在同一间宿舍里面,前前后后好几年呢!”季琼夫人朝我眨眨眼。看我面露惊讶,她才得意地一笑。
“孙中山曾经多次游说我父亲,动员他一起参加革命,推翻清王朝。但都遭到了我父亲的拒绝。在我父亲看来,革命嘛,肯定是要流血牺牲的,他可没那个勇气喔!”季琼夫人像洋人那样,耸了下肩,“当然喽,家族中只有我父亲这么一个男丁,我爷爷还要靠他传递香火呢。你们也知道,那些跟着孙中山闹革命的,很多都掉脑袋了!”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不久前翻阅过一本八十年代出版的小册子,里面也提及“国父”年轻时的窘况,颇为生动。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年妇女回忆说:“孙文这人很累事。他那时搅革命,要起事。很多人家都被查抄了。先母在船上骂孙文。孙文笑着说:‘别骂我,骂我老婆好了。她要做娘娘,才要丈夫起事的!’”
革命家的历史,在民间的解读中,别有一番风韵。
季琼夫人似乎觉察到了我在走神,于是直盯盯看着我,反问道:“你要明白,我父亲虽然没有献身革命的雄心壮志,但他却很重视对儿女的教育。他决心把八个子女都培养成有用之人,能对社会做出贡献。这难道不也是爱国行为吗?”
我点头称是。
她思路敏捷,谈吐清晰,哪里像是百岁老人啊!但她和蔼的声音中,又隐约透露出某种不同凡俗的威严。
季琼夫人把裹在荷叶中的最后一粒叉烧饭都吃净了,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
我端起茶壶,再次朝她的小瓷杯里斟上了茉莉香茶。
“你为什么对我家的故事这么感兴趣呢?”她咽下一口茶,突然间看着我,抛出了这个问题。镜片后的目光,尽管不再清亮了,却依旧是属于职业女性的,从容不迫,沉稳镇定。显然,她早已习惯了面对五花八门的采访者。
我抿嘴一笑,未马上回答。当然不能向她透露那封诡秘的“匿名信”了,虽然不排除,她已经风闻了此事。更不能不知深浅,将脑中疑问和盘托出:李添嫒与何明华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李添嫒临终前是否留下过遗言?还有,何明华主教究竟是人是鬼?
只能避重就轻,迂回试探。
“学校的图书馆里,悬挂着您多年前捐赠的一批珍贵国画,也有以您姐姐名字命名的阅读角。我相信,你们姐妹俩,肯定都有过不同凡响的人生阅历,所以对你们的家庭背景和成长道路很感兴趣。可是拖了这么久,今天才找到空闲,与您聊聊。请介绍一下您的个人经历,好吗?”
季琼夫人的目光投向餐馆墙上那幅大红大绿、浓烈娇艳的牡丹,凝神思索了好几秒钟,似乎在穿越滚滚硝烟,过滤前尘往事。
“抗战期间,我从岭南大学毕业,立即投入了难民救济工作,在广东韶关那里。国共内战开始后,北方到处都在打仗,南方也人心惶惶。幸好,我拿到了一笔奖学金,去英国利物浦大学读硕士,于是就离开了香港。”
简洁,严谨,丝毫不拖泥带水。
“两年之后,我毕业了。学校安排我去日内瓦实习,于是就到了联合国下属的一个机构,在那里实习了六个月。期满之后,本来打算离开欧洲,返回香港,与家人团圆的。可是,一个偶然的机遇,却改变了我的一生。那天,我在电梯中碰到了一个副局长。他是个南美洲人,在电梯里和我聊了聊,就请我到他的办公室去工作了。就这么简单。”
屈指一算,季琼拿到硕士学位时,应该已是三十好几的大龄女青年了。也许由于战乱和求学,耽误了她的婚恋。好在这个工作机会的出现,使她从此留在了日内瓦,并在那里遇见了她的丈夫。
“您先生是哪国人?”
“华人。”
“广东人吗?”
“安徽人。”
“他在那里做什么?”
“国民政府驻联合国机构的全权代表。”
我未动声色。滑过我脸上的目光,是谨慎、敏感的,夹杂着戒备、防范。
我明白,自己身为中国大陆人,无党无派,也非基督徒,却忽然间对她姐姐李添嫒充满兴趣,她若是心生疑窦,也不为怪。
以老夫人的阅历,显然猜测得出,我想要挖掘出更多的秘密。出于礼貌与尊重,我的确不应该盯紧了她继续打探。但我仅仅犹豫了一秒钟,还是硬着头皮,追问了下去。
“敢问您丈夫尊姓大名?……哦,哪几个字?”
老夫人接过我递给她的笔,在小本子上写下了三个字:李晏平。
看到这个名字,我恍然大悟。
校长会议室墙上挂着的那两幅“张大千”,其中一幅上,画着古装长袍的两人,背景是山石古松,题字依稀可辨:“季琼大嫂法家教正……嘉禾月大千弟张爰。”
另一幅二尺见方的大千自画像,上面的题字却是“晏平兄法家正之”,下款一大堆字。我仅能辨认出其中一些字眼,“丙申夏……巴黎……旅……大千画……黄山之松如龙腾,黄山之云如釜蒸。攀萝附葛不到处,与人长啸……”
听我提起那两幅国画,季琼夫人立即说道:“张大千和我先夫很熟悉。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他几次来欧洲旅游时,都曾住在我家,所以他先后几次专门作画,送给我们夫妇留念。”
那两幅画作,无疑都是真迹了。心中的诸多谜团,解开了一个。
“您为什么要离开日内瓦呢?”
“八十年代,我丈夫去世后,我就离开欧洲,搬到多伦多来了。我姐姐、弟弟那时候已经都到了多伦多,大家团聚一处,可以互相陪伴嘛。”
季琼夫人说完,端起杯中残茶,一饮而尽,拿起纸巾,沾了沾唇角。
“李教授,你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张大千的画作很珍贵,您怎么想到要捐给我们学校呢?”
季琼夫人虽然无儿无女,但她有那么多亲属都住在多伦多呢,难道他们不期望得到这些价值不菲的遗产吗?
老夫人定定地望着我,口中吐出了几个字:“我们不贪。”声音平静,神色凛然。
饭后,我们送季琼夫人回到了“四棵榆”。临别之际,她从一直拎在手中的塑料袋里掏出来一本薄薄的小书,郑重地递到了我手中,言明此乃她身旁仅存的孤本,借给我阅读,日后须当奉还。
定睛细看,封面上那个女人的眉眼,是我早已熟悉的。《生命的雨点——李添嫒牧师回忆录》。看来,午餐一席交谈,自己算是通过了季琼夫人的法眼。
“你不是想了解我姐姐的生平事迹吗?一切,都在里面了。”说完之后,她推着滑轮支架,缓缓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中闪过:老人家一定已经知道了,有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匿名信,正扇动着黑幽幽的翅膀,在苍穹下漫天飞翔。
9.
回程中,凝望着蜿蜒曲折的公路,我久久地沉默不语。萦绕在脑际,挥之不去的,是季琼夫人临别时的目光,还有那句简单而笃定的话:“我们不贪。”
“这一带的风光,和内蒙古草原的丘陵地带很相似。”老王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他手握方向盘,直视着前方。空旷的原野,在斜阳映照下,金光点点,层林尽染,勾起了他思古之幽情。
“那时只有十八岁,整天琢磨的,就是想方设法回城去,与父母团聚,只觉得身处的环境异常艰苦,度日如年,根本无心感受大自然的风光。可是离开多年之后,回想起当初,才感到逝去的一切,都充满了魅力。”
车窗外,起伏不平的田野上,仿佛有个年轻矫健的身影,伏于马背上,在蓝天下驰骋……我转过脸来,悄悄打量身旁的轮廓。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昨天在晚餐桌上,我和老王商量今天要来多伦多采访,请他帮忙开车。
他叹了口气,落在我脸上的目光中,含了几分忧郁。“唉,你这永无休止的追求,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啊?要懂得适可而止啊!”
人,莫不若此,永远难以克服内心的诱惑,总在期待着奇迹的发生。时光的车轮,便在这焦虑不安的期待中,逐年加速,驰往终点。
我,是否也落入了“贪婪”的陷阱?
“不贪”,看似简单,却蕴含了深刻的哲理。任何人,若能牢牢地把握住这一底线,也许就可免除一生的麻烦与灾难了。这,才是“一句顶一万句”啊!可惜说来容易做来难。“贪婪”,恰恰是人性中最难克服的弱点。
人们喜欢用“禽兽不如”来骂人,孰知禽兽远胜于人之处,恰在“不贪”。不是吗,几时见过小鸟多吃,小鹿多占,大雁淫乱?
每年三月,天气刚有转暖的迹象,湖面上的冰尚未全部消融时,大雁就已成群结队归来了。密密麻麻,多达数百只,一动不动,静静地卧在冰面上。
再暖和些,便见沿湖的草丛里东一个,西一个,筑起了一窝窝巢穴。后院那棵枫树下,也出现了一窝。母雁端端地、静静地趴在巢里。公雁则高昂着长长的颈项,在四周踱步。见有人靠近,公雁便会鼓起双翅,发出声声警告。
一个月过去,便可见到大雁夫妇在春阳下训练儿女游泳、觅食的场面了。
刚孵出的小雁们巴掌大小,毛色淡黄,茸茸一团,蹒跚学步,煞是可爱。初次下水,总会兴奋地吱哇乱叫,颇有不知所措之憨态。
不知是否当父亲的,一头扎入水中,扬起头,抖落水滴,再次扎入,再次扬起,似乎在耐心地示范,如何完成潜水动作。
另一只,大概是母亲吧,连声叫唤着,前后张罗,鼓励胆怯不前的,指责调皮捣蛋的,忙得不亦乐乎。
雁们自然不懂人的规矩。外出途中,曾数次遇到前面的车辆紧急刹车,为横穿马路的雁们让道。有次我正好停在前面,得以仔细观察了全家出行的阵容,从此便开始怀疑,人类是否低估了不会说话的动物的智商。
那次,只见母雁打头,率领着六个稚龄儿女,排成笔直的一行,一扭一扭穿越街道。公雁则昂起小脑袋,雄赳赳立于路中央,显然在防备着身后那些庞大的铁家伙贸然间转动轮子,横生不测。
就这样,一分一秒,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最后一只小毛团跌跌撞撞地攀爬上马路牙子了,公雁才结束了自己的使命,大步流星,追赶上队伍,压阵而去。
几番喧闹,几番嬉戏。眨眼间,小雁们便绒毛褪尽,出落成青涩的半大姑娘和小子了。秋风四起时,高空中常掠过一队队雁阵,朝南天长啸而去,留下余音袅袅。
早就听闻过大雁伉俪忠贞不渝的美好传说。羽翼丰满,情窦初开,便认定所爱,从此不离不弃。一只死去,另一只会守候其旁哀嚎,直至气绝身亡,堪称货真价实的“从一而终”,徒令得陇望蜀、朝秦暮楚的人类羞惭。
看到这一幕幕景象,我每每纳罕,雁们生得一模一样,美丑不分,雌雄难辨,且思维简单,这春来秋往、年复一年的,它们是如何辨识孰为缱绻挚爱、孰为不可染指的友邻,从而做到不越雷池一步、恪守一方圣土的呢?
难道说,上帝攒土造物时,刻意为鸟兽们设置了秘密信息,却偏偏忘记了将这块芯片植入人类脑中,因此才造成了难以治愈的“贪婪”?
人类自谓智慧超群,主宰着宇宙,焉知大自然中万物有灵,孰能分清尊卑高下?
10.
胡思乱想着,便对老王感叹。
“总说咱们的文化博大精深,可从小听到的,都是什么《三十六计》《二十四孝》《烈女传》《刺客传》之类的,怎么就没有一个戒贪的故事呢?神笔马良,凿壁偷光,无非鼓励了奋斗成功;孔融让梨,芦花记,只是强调了谦让的美德;却没有一个简单生动的故事,来警戒人的贪欲。”
“《渔夫和金鱼》,难道不算?”老王眯起眼,迎着落日的金色光芒,简短地回答。
“那个故事是俄国的,舶来品,不算数。”我辩解道,“因为总要在课堂上给学生介绍中国文化的美德,所以才觉得遗憾。”
“谁说没有?”老王反驳道,“我们的小学课本里就有《太阳山》,到现在我还记得呢。只是你孤陋寡闻罢了。”
“《太阳山》?我的小学课本里,不记得有这么一篇故事啊。”
“哦?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语文教材就把那篇取消了吧?所以等你六十年代上学时,已经看不到了。”
“说不定是你记错了。你大概是从小人书里读到的吧?”我质疑道。
老王犹豫了一会儿,喃喃道:“也许吧,人老了,有些事真的记不清了。”接着,他一面开车,一面断断续续地把记忆中的故事讲给我听。
从前有兄弟俩。老大奸诈,好吃懒做,老二却勤劳能干,以打柴为生。
有一天,老二正在山上打柴,忽然飞来一只大鸟,落在树上,对他说:“你这样起早贪黑地砍柴,实在太辛苦了,我带你到太阳山上去吧,那里有很多金子,你可以随便拿,你愿意去吗?”
第二天,老二如约来了。大鸟让他骑在自己背上,飞了起来。
大鸟嘱咐他:“到了那里,千万不要贪多,听天鸡一叫,咱们就必须马上飞回,不然,太阳一出来,就会被晒死。”
大鸟驮着老二,翻山越岭,来到了太阳山。山上到处都是金子。老二高兴极了,拎着口袋就捡起来,捡了半口袋,便要回去。大鸟劝他再多捡一些,他不同意。没等天鸡叫唤,就离开了太阳山。
老二发了财。老大知道了,也上山去砍柴,让大鸟把他驮到了太阳山上。可是,看到满山的金子,老大装满了一袋,又装一袋。
大鸟催促道:“快走吧!天鸡要叫了。”老大却置若罔闻,继续装金子。天鸡叫第二遍了,他还在装。大鸟说:“鸡叫三遍,太阳就要出来了。”
老大仍不肯停手。天鸡第三次发出了一声长鸣,大鸟腾地飞走了。
火红的太阳,顷刻间照亮了太阳山,像燃起了火焰。贪婪的老大,就这样被烤死在太阳山上了。
老王的话音落了,我却半信半疑。故事中包含的某些元素,令我觉得,这似乎不像中国原产。源自何方,可暂且不究。但奇怪的是,这么好的故事,为什么不能保留在小学教材里呢?
“倘若一直保留着,今天社会的贪腐现象,是否会少一些?”我感叹说。
“不见得。”老王不以为然,“当年在中学里,我们是男校,大家朝夕相处,接受的教育都是一样的。可为什么‘打砸抢’一开始,有的人就能狠着心,朝自己的老师下毒手,鞭子、皮带,什么都上,把老师打得头破血流呢?怎么能指望通过阅读几篇好课文,就能改变人的禀性!”
“道德教育就没用了吗?”我不甘。
“唉,”老王叹了口气,说,“道德教育,只能是约束人的一种美好愿望罢了。只有通过严格的法律,才能抑制人的罪恶。哪个社会都一样。不是说,人一出生,就携带着罪恶嘛!”
“嗨,”我乐了,“你不是一直坚持无神论嘛,怎么今天也引用起《圣经》的说教了?”
“你整天装神弄鬼的,连我也被潜移默化了呗!”老王调侃道。
11.
从“四棵榆”回来之后,我便向文笛校长汇报,那两幅“张大千”,可以断定是真迹了,应该价值不菲,须妥善保管。
她听了,双手合十祈祷,开心地笑了。“哇,那可太好了!今后如果能卖掉,所得的钱款,可以设立一个奖学金,鼓励学生们参加国际交流,扩展视野!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接下来的岁月里,那两幅画作依然挂在校长会议室的墙上,而没有被摘下来,锁到库房中藏起来。在那里开会时,洋人同事们一如既往,无人多朝它们瞥上一眼。只是从国内来访的同胞们,尤其是精通书画的文人墨客们,每每听我提及那两幅“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张大千”时,会眸子一亮,特意拐到校长会议室去,伸长脖颈,观赏一番。
说来惭愧,身为华人,我对那两幅画,也没有兴趣。我的注意力,继续围绕着匿名信所引发的那些历史谜团打转转。
李添嫒被封立为牧师,实属开天辟地第一回的创举。在中外近代史上,此事件究竟掀起过什么样的轩然大波?为何竟会导致目空一切的英国教会高层在几十年过去之后,仍要煞有介事地举办隆重仪式,为她平反昭雪?
何明华在李添嫒的心目中,究竟是何种形象?她对这位赏识提拔她的恩人的怨恨,由何而来呢?
四处散发匿名信的那个神秘的揭发者,又是因何缘由,不肯放过这位早已长眠于天国的女牧师?是同行相轻?还是大义凛然?
交织着这些疑问,季琼夫人那冷峻的目光,也时时在我脑中浮现。
这些年,她不仅将一批贵重字画捐献给我们学校,还把夫妇二人的终生积蓄也陆续捐出,在北美和欧洲不同的城市里设立了以“李添嫒牧师”命名的各种纪念。
这样做,只是因为她脑中萦绕着“不贪”的信念吗?还是说,她想替姐姐达成某种心愿,实现她活着时未能达成的隐秘的心愿?
心头缠绕着这些疑问,我翻开了《生命的雨点》,试图从中寻找到答案。
这本薄薄的小书,是在李添嫒离世翌年,在季琼夫人亲自操作下得以出版的。它像一只手,轻轻拉开了尘封的舞台上厚重的帷幕,把一片生疏隔膜的南国世界,呈现在我的眼前。
南楼是我少女时代,先父分配给我们三姊妹活动的闺阁。我的兴趣是用色彩缤纷的翎毛绣线刺绣花朵、蝴蝶及飞鸟。
由于我的女红较农村女孩更精巧,所以吸引了不少女孩拜我为师,甚至香港元朗也有十几家裁缝店让我加工活计。有几位深交的富家小姐,她们出阁时的鸳鸯枕,也是我义务替她们精心刺绣的。
书中所附的几十帧照片,质量极差。且无论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几乎均为李添嫒步入暮年之后接受“平反昭雪”时期的留影。
那个躲在竹影婆娑的南楼上描花绣朵的李添嫒,曾经拥有怎样的风采?
凭照片中模糊不清的面部轮廓,还有图书馆里那幅油画肖像,可以猜测得到,青年时代的李添嫒,是端庄清秀、朴实无华的,就像我家门前阶下那丛兰草一样,默默无闻地发芽、抽条、绽放、凋谢,而非校园里那株牡丹,在春日里以其绚丽的色彩,艳惊四野。
这个平民家庭出身的少女,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为基督教圣公会的第一个女牧师,震撼了世界舞台的呢?
匆匆翻阅,通过她平铺直叙、波澜不惊的叙述,我终于看到了那关键的一幕。
那次事件,始于1943年的冬天。
年底时,正在澳门教会里忙得手脚不停的李添嫒,忽然接到了一封函件。那封信,是何明华主教从遥远的山城重庆发来的。他宣布说,将于1944年1月25日那天,为李添嫒举行封立为“牧师”的典礼。
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是何明华心血来潮的冲动吗?似乎不是。李添嫒的命运轨道,一钉一铆,皆为她自己亲手铺就。
12.
我上小学时,便从一部电影《羊城暗哨》中,得知了广州那个奇特的别称。
近年来,也曾因出席会议,在羊城短暂逗留过。那里没有点缀了京城与长安街巷的红墙黄瓦,也没有勾勒了沪上和津门天空的西式楼阁,因此未给我留下任何特殊印象。
但在李添嫒笔下,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恰是在“仙境般优美”的广州神学院里度过的。
三十年代的神学院,位于白鹤洞山顶,居高临海,草木繁盛。李添嫒尚在校园里潜心研读《圣经》时,“卢沟桥事变”就爆发了。战火烧到羊城之后,仙境沦为了地狱。
有一天,日机作地毯式轰炸。扫射过后,灾区惨绝人寰,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场面。我脚上的皮鞋被三寸深的血浆粘住。篱笆上挂着一副内脏,小脚女人坐在藤椅上,下半身没了。巨大的钢筋水泥板下,伸出女孩的五个手指颤动,听得见呻吟声,却抬不起石板,大家只好被迫放弃。
在灾难中从神学院匆匆毕业的李添嫒,被分配到香港九龙,在一所教堂中服务。两年之后,1940年夏天,她又临危受命,被何明华主教派遣到澳门,去接替一位白人牧师丢下的烂摊子。
因葡萄牙在战争期间持中立态度,许多中国人从四面八方逃往澳门,躲避战火。这个本来就充斥着赌博、酗酒、吸毒、卖淫的邪恶殖民地,又遭逢奸商趁战乱大发国难财,变成了尸横遍野、臭气熏天的地狱。
那位年轻的洋牧师,来自加拿大。自从他丢盔弃甲,逃之夭夭后,澳门的基督教会里就群羊无首了,竟然找不到一位能替补他的男性,在做礼拜时为教徒们分发象征着耶稣血肉的红酒和糕饼。
仓惶中,一个初出茅庐、羽翼未丰的华人女子尚未披挂停当,便被匆匆推到了阵前。
李添嫒没有辜负何明华主教的信任。面对大批如蝗虫般涌入澳门的难民,她用孱弱的肩膀挑起了这副重担。除了在人满为患的澳门替大批无家可归者安排食宿、把病患送往医院治疗、承担亡者的丧葬祭奠之外,她还用浓郁饱满的墨汁,详细描绘了下面一桩逸闻。我感觉,她似乎想要特意说明点什么。
珍珠港事件后,日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于1941年年底圣诞节前夕攻占了香港,杀戮奸淫,无恶不作。
从香港逃到澳门的朋友找到了李添嫒,敦促她尽快设法,把滞留在香港、贫病交加的老父亲接往澳门,躲避灾祸。
李添嫒身无分文,难以支付趁火打劫、水涨船高的偷渡费。一筹莫展之际,幸好从熟人处借来了十元港币。她把钞票缝在衣领中,乔装成大户人家的女佣,与一群偷渡客悄悄登上了渔船,于薄暮中起航。
满船人都捏着一把汗,提心吊胆地朝海面上眺望。突然,一艘海盗船朝这边驶了过来。摆渡的渔民立即下令,让船上所有乘客都假装成船工,靠在船帮上,抛下渔网,摆出打鱼的姿势,以期蒙混过关。
千钧一发之际,偷渡客们不知怎的闻知,同船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女性,竟是教会的神职人员,于是便异口同声地乞求,请她为大家祈祷神明。
匆忙中,李添嫒下到渔船的舱底,双膝跪下,祈祷上帝垂怜,保佑全船人平安。
她的祈祷,似乎灵验了。海盗船靠近后,见这条船上皆为穷苦渔民,无油水可榨,便放过他们,掉头离去了。
众人刚松了一口气,新的考验便接踵而至。
黑夜渐深,海面也一片阴沉。我们继续摇橹,向目的地新界屯门前进。想不到,忽地传来了机轮之声,由远而近,情况危急;原来是日军的巡逻小汽轮深夜出巡。乘客们惊惶胆颤,被迫纷纷跳下水中,向岸边游去。
我虽不习水性,但为了逃命,也置生死于度外;正打算随伙伴们投身入海之际,在紧急关头,忽然风浪大作,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漆黑的乌云掩盖了日本汽轮的视野,渔船迅速躲入了毗邻的小湾。
也许,李添嫒担心读者不能明白她详细描写这段逸闻的寓意何在。接下来,她又通过他人之口,进一步渲染了此事的后续效应。
先父、三妹和我在香港中区购物时,遇上与我同船的两位乘客,他们兴致勃勃地对我说:“李姑,你的神是真的,它垂听了你的祷告。”
他们说,当日同一时间出海的,还有两艘渔船,船上所有人都遭日军屠杀了,海水为之染红。
这次空前的惊险,相仿于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过红海。耶和华把水分开了,让以色列人安然渡过。
李添嫒坚信,她所扮演的,是摩西的角色。
这次苦海余生,无论究竟是与民间传说中巫婆神汉呼风唤雨的巧合,还是基督徒们深信不疑的上帝显灵,有关李添嫒的神奇魔力,从此便长了翅膀,广为传颂,吸引了大批难民,加入神的队伍中来。澳门的基督教会人数,在短短几年之内,便连番飙升,蔚然可观。
李添嫒在她揭发何明华的那篇文章中,曾经坦承:“天主教和基督教一向水火不相容。”
的确,澳门是葡萄牙的殖民地,在这块天主教称王称霸的地盘上,基督教若想与之“抢羊”,决一雌雄,谈何容易?
而这个温婉沉静、临危不惧的弱女子,却以她出色的表现,赢得了民心,也证实了何明华主教过人的眼力。
尽管如此,教会传统上规定,严禁女性出任牧师,扮演给教徒们分发圣餐的高大上角色。鉴于此,每个礼拜日,不得不从香港派遣一位华人男牧师渡海到澳门,从女执事李添嫒的手中接过红酒和糕饼,再一一递给教徒。若是赶上轰炸或海路遭日军封锁,男牧师无法赶来,这圣餐就只好取消了。
郑人买履。我不禁想起了那个古老的传说。
于是,便有了那个郑重的期许和约定。
13.
那次延续了七天七夜的长途跋涉,似漫漫长夜里的北斗七星,引领着李添嫒,一步一步,登上了她生命中辉煌的顶峰。
从她留下来的简洁、克制的描述中,不难看出,无论是沧海横流,还是地老天荒,那段既短暂又绵长的时光,都永远鲜活地刻印在她的记忆中了,没有一天被遗忘。
接到何明华主教的通知后,李添嫒收拾好简单的行囊,藏起兴奋和喜悦,从澳门出发了。
她先是乘坐海轮,抵达了羊城,然后转乘渡船,到了江门,再由江门骑着脚踏车,一路风尘仆仆,来到大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在村公所里,借宿了一晚。
简陋潮湿的茅屋,油腻发黑的被褥,均未影响她在甜美的心境中入梦。晨光初露,李添嫒便坐上了轻巧的竹椅,由两名轿夫抬了,沿着山腰间的羊肠小径,继续赶路。
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李添嫒难得地享受了短暂的宁静,轻松自如地欣赏着沿途风光。这山高林密、日寇铁蹄鞭长莫及的青山绿水,荡涤了她数年来积累的疲惫。
暮色苍茫时,她穿越一片青青的竹林,来到了新兴县城。李添嫒还没下轿呢,便远远地看到了夕阳下那个颀长的身影。
何明华从重庆出发,经过连续多日跋山涉水,也刚刚抵达了二人相约的这个会合点。此刻,他正站在落日余晖笼罩的教堂房檐下,双手叉腰,眺望着远方。
尽管早已约定了碰面的时间,可是二人相隔数千里之遥,分头出发,若是没有冥冥之中的因素,又岂能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按时抵达约会地点?
穿越时空的阻隔,我仿佛看到了夕阳映照下的两个身影。她抿紧双唇,竭力压下胸口翻腾的波涛,克制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呼唤。
主教,我来啦!
接下来的旅程,便是相伴而行了。他们同乘一艘轻舟,沿着西江清澈的支流,一路北上,前往风景宜人的小城肇庆。
西江的碧波,倒映着两岸翠绿的山峦。潺潺流水,可曾见证过四目相对时无言的心声?
数日之后,在七星岩下草墙街的教堂圣殿里,举行了有几十位教徒参加的封立仪式。
多年后,李添嫒已经回想不起来,何明华主教那朗朗的声音,究竟宣读了哪些繁文缛节。唯记得那只温暖的大手抚在她头顶时,自己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
她匍匐在他的脚下,听得见心房里剧烈的跳动。她暗暗地吸了口气,压住悸动,竭力用镇定的嗓音,回应了那神圣的召唤。
“是的,我的主,我必如此遵行!”
从那天起,李添嫒的头顶,就多了一道神圣的光环,被尊称为“李添嫒牧师”了。一袭雪白宽松的长袍,罩住了她苗条的腰身,端庄中,平添了几分潇洒,几分灵动。纤细的脖颈上,垂下来一条大红色丝质饰带,在烛光下,反射着华贵与雍容。
垂暮之年,在李添嫒的笔下,仍能触摸到凝固在她心头的那个美好的瞬间:“肇庆的山,可同桂林竞秀;肇庆的水,敢与西湖媲美,实属被人间冷落的天堂。”
读到此,我却生出一个疑问来,为什么何明华不嫌路途遥远,费尽周折,特意选择了那样一个偏僻的地方,翻山越岭,跨江渡河,来操办这场册封典礼呢?
难道说,在何明华的心目中,只有那片远离尘世喧嚣、超凡脱俗的净土,才配得上这位志向高远、洁身自好的女神?
14.
遗憾的是,上帝罩到李添嫒头上的这道光环,如梦境般奇妙,不可思议,也如梦境般短暂,稍纵即逝。
多年的抗战结束,庆祝胜利的鞭炮声,终于送走了瘟神。正在澳门忙于战后重建的李添嫒,忽然接到了一封来信,约她火速返回香港,有要事面商。
匆匆渡海赶去,在华南圣公会浓荫遮天的院子里,她见到了总部的秘书,获知了一个沉重的消息。
原来,香港主教何明华在战争期间打破英国教会的规定,擅自做主,封立一位女性担任牧师,此事传出后,遭到了教会高层的严厉批评和激烈反对。
何明华不屈不挠,此刻仍在奔波抗争,试图力挽狂澜。
然而,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异常严峻:要么,他必须放弃香港大主教的宝座;要么,李添嫒必须辞去牧师的头衔。二者择一。
李添嫒沉默了,脑中一片空白。
那年,她已三十九岁了。兰草的花瓣,正在悄悄地凋谢。献身神明的道路上,她已挣扎了多少年?这条路,难道终将因世俗对女子的偏见,而就此中断吗?
十四岁那年,刚刚拿到小学毕业的文凭,品学兼优的她,便被迫停学,闲居家中。只因父亲儿女成行,薪水有限,无法负担八个儿女同时接受高等教育,李添嫒身为长女,便理所当然地成了牺牲品,以保证哥哥弟弟们的辉煌前程。
长达六年的时间里,李添嫒每天躲在南楼上,看着日出日落,春去秋来,屏声敛息,描花绣朵。她为女友们绣制了一对又一对精美的枕套、床帐,目送着她们一个接一个登上了花轿,在鼓乐声中消失在远方,自己却固执地缄默着,不肯谈婚论嫁。
那个曾经与孙中山同室而居的父亲,毕竟是喝过洋墨水的,对女儿心中的委屈,岂能装聋作哑?省港大罢工胜利后,他得到了一笔补发的薪水,便毫不犹豫,立即把闲居家中六年之久的李添嫒送回了学堂,弥补内心的歉疚。
几番蹉跎,一路苦读,到了终于迈入白鹤洞山顶那所神学院的大门时,李添嫒已是年近而立的老姑娘了。
也许,她本可像目不识丁但贤惠善良的母亲一样,嫁作人妇、相夫教子,从此度过衣食不愁的一生。但冥冥中鼓励她走上为神服务之路的,恰恰是那个有重男轻女之嫌的父亲。
这个在香港总督府里长大的男人,与他那个来自广东乡下的厨师父亲截然不同,从小便在环境熏陶下,信了耶稣。
他曾寄予厚望的五个儿子,均已完成学业,谋事有成了。他满心希望,其中一个儿子若是能够当上教会里的牧师,出出进进,受人尊敬,才可光耀门庭。可惜,儿子们也许都遗传了大厨的务实基因,热衷于世俗经济,毫无兴趣做神的仆人。反倒是这个无心插柳的大女儿,阴差阳错,最终踏上了这条“非常路”。
在逆境中成长起来的李添嫒,珍惜出现在她脚下的每一条小径。
1934年年初,李添嫒高中毕业后,应聘来到了香港仔鸭脷洲,在一所渔民子弟小学里,担任了教务主任。这个位置空闲了许久,却无人应聘,只因那一带位于贫民窟,道路崎岖,环境肮脏,孩子们又粗野顽皮。
每日清晨,李添嫒顶着星星起身,从遥远的筲箕湾海陆兼程,长途跋涉,赶往这家偏僻的乡间小学。也许是舍不得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就业机会,也许是天真无邪的儿童唤起了她压抑良久、无处施展的母性,她没有像此前的男教师们那样,被吓得落荒而逃。
这样的日子,她咬着牙,坚持了一个寒暑。
那年中秋节,李添嫒从香港到广州度假游览,顺便参观了位于白鹤洞山顶的那所美丽幽静的神学院。
院长是个白人老头。他来华传教多年,阅人无数,火眼金睛。交谈之中,他敏锐地观察到,面前这位温婉含蓄的女子,实属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于是竭力鼓动她入神学院就读。至于四年的学费,也不必担忧。何明华主教所掌管的香港教会,一贯慷慨解囊,为有志为神服务的青年,赞助优厚的奖学金。
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时,李添嫒犹豫过吗?也许。但老父亲殷切的目光,最终送她的背影,迈入了白鹤洞山顶那扇敞开的大门洞。
……
1944年年初,李添嫒从七星岩下载誉归来时,在澳门翘首迎接她的老父亲迫不及待地捧出了他的诗作。
品味着那龙飞凤舞、欣慰之情跃然笔端的一笔一画,李添嫒脑中可曾回想起狭窄的南楼里,那一针针刺入绣品中的泪水,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煎熬?
年近不惑,却仍茕茕孑立。悠悠岁月中,她所企盼的,难道不是父亲为女儿感到的骄傲?
几十年前,父亲为襁褓中的长女所起的名字“添嫒”,隐含了“上天所爱”之意。可知世间一切,皆由天定。
然而,无论李添嫒牺牲了什么,才换来这一惊世骇俗的荣耀,它都像天际的流星,还来不及展示其光彩,便仓促地毁灭了。
她似乎永远只能在男性的身后,等待“补缺”,抑或,接受“牺牲”。
也许她心不甘、情不愿。但当她站在地狱的入口时,却选择了跳下去,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人,正像她在豆蔻年华时,把锦绣前程,让给了兄弟们一样。
“我算什么?”李添嫒为自己找到了摆脱痛苦的最佳答案,“我,不过是一条虫。”
围绕着李添嫒封立牧师的风波,通过她简明扼要的陈述,我算是明白了梗概。但事件中的男主人公何明华,那个谜一样的人物,却依旧模糊不清。
在那场风波中,何明华都遇到了哪些不可承受之重,导致他不得不在上帝面前反悔、食言,把郑重的任命当作儿戏?
身为匿名揭发者笔下“德高望重”的香港主教,怎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个处于弱势地位的华人女子为他遮风挡雨,因他的轻率而被献上祭坛,成为替罪羔羊?
要想获得这些疑问的答案,得见岁月人事的真容,恐怕需要像挖掘骊山脚下的兵马俑一样,挥动小铲子、小扫帚,耐心地拨开千年积尘,耗费无数个不眠的夜晚。
在紧锣密鼓的工作压力下,除了日常的授课任务外,还要策划一年一度的国际研讨会,实在是分心无术。无奈之下,我只能将这种曲径寻幽的闲情逸致,暂时甩在了脑后。
然而,混沌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不肯让我就此离去,默默地牵引着我,一步一步,接近那被岁月尘封的无数个谜团。
阅读李添嫒检举何明华主教的那篇文章时,曾留下了一些悬念,引发我思考,何明华主教与白求恩医生二人之间,究竟是否曾有交集?
在不经意间,一条条线索,又重新涌入了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