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铁皮房子,比想象中要闷热,好在有几扇钉着绿纱的窗户,看起来透气些。喝完那碗水,将头探出门,外面焦黄的简易公路,像被世界遗忘了似的,空荡荡的,连一只鸟都没有飞过。婴儿哭闹的嘴唇,已被安抚。没有任何声音表明汽车即将到来的迹象,时间变得如此缓慢,庞大,漫无边际,要多久,等待中的公共汽车,才会出现在半月形的管村公路,停靠在蓝色房子面前呢。
妇人一掀布帘,抱着孩子出来了,坐在我对面的马扎上,婴儿在她怀中,大大的黑眼仁极不协调地充溢眼眶,他定定地看着我,直到我心里一阵慌张,不得不停止与他对视。
“这些药材是我们收来的。比供销社那边价格高些,林场的工人要挖药材,你跟他们说让他们送到我这边吧。”她轻柔低沉的声音,仿佛被看不见的风旋起来,在铁房子里转圈,浩大绵长,嗡嗡嗡嗡。后来猜测,大约是因为天热的缘故,当时的我被困意侵袭,人有些恍惚,乃至生出在跟一座房子说话的错觉。
“那你们的药材卖到哪里?”
“太原那边,有人来拉的。”
“唔。”跟一座房子对话的感觉太不自在了,我虚弱地坐在那里,在她和怀中婴儿的注视中,变得越来越小。
属于公共汽车特有的沉闷而缓慢的轰鸣声拯救了我,我霍地一下站起来,她怀中的婴儿吓得打了个寒战,她伸出手揪了揪他粉红的耳朵。扫了一眼货架上的闹钟,时间已过去差不多一小时了,我焦急地迈出蓝房子高高的门槛,有人正沿着麻河凸起的边缘往出跑,身后带起无数被雨雪沤烂的秸秆沫。公共汽车在弯道处,正探出一张红色的大脸来。
直到我上了车,车门关闭,那座铁盒子般的蓝色房子,在我视线里越来越小,才想起,我竟然没有跟她告别,也没有为吓到她的孩子道一声歉。
似乎也不必告别,因为此后,在我不断造访蓝色房子的过程中,我们渐渐成了熟人,乃至有时,我会喊她润雨姐。奇怪的是,后来无论我在蓝色房子里待多久,听她说话时再没有第一次那种恍惚和不自在,蓝色房子,只是房子而已吧。
三十多岁的润雨不像管村其他妇人那样鼓噪,野雀子一样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比起来,她是沉默的,清淡的,安心做着手中的活计,或者抱着婴儿,温和地注视你,有时甚至不会给你一张笑脸。房子里也会出现一两个等公共车的男人,他们会找各种话题,轻佻或家常的,润雨总是漫不经心,仿佛没听见似的,专心做着手里的事情,偶尔在合适的情形下,答一言。我常常能感觉到她的聪慧,淡淡的忧郁,善意的接纳,又跟人保持着适当距离。我也逐渐认识了她的家人,润雨矮小消瘦的丈夫,另外两个上小学的孩子,他们一家五口,都住在这个逼仄的蓝色铁皮房子里。星期天等车,她的两个孩子趴在长条凳子上做作业,男孩顽皮,伸出两条腿,一屁股坐在地上,女孩矜持地蹲着,头发乱蓬蓬的。
不久,在供销社里,我听到了当初那个令全村人信服的理由:因为她是军属兼寡妇,村委有义务支持她发家致富。
“那跟她住在一起的是?”
“她小叔子。”
在对方极其诡谲而不怀好意的表情中,我无比惊讶地大睁着双眼。
雨季就要来临,管村人开始清理麻河,将那些腐物和乱七八糟的东西从麻河底部铲出去,小平车拉上倒入公路另一侧的沟里。清理后的麻河,像一个干净的小媳妇,等待第一场大雨的来临。
润雨抱着婴儿,站在蓝色房子前面,对着那个空旷的大坑,抿着嘴似笑非笑:“我第一次来管村,麻河也是刚清完,没有水,干干净净的,好像一个大坟墓,在等待将什么埋进去,我纳闷了好半天呢。”
多年前,她是一个白净细瘦的大姑娘,打小生长在山旮旯,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集镇。有供销社、卫生院,拥有近五百口人的管村,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大世界。正是待嫁之年,她被表姨领到了管村。之前表姨已经给她相中一个管村青年,话捎到山旮旯,她用了一天时间,走了三十里的山路,才抵达管村。俗话说,山中出俊鸟,她到来的消息,在管村的适龄青年中,引起了骚动,当然也包括表姨相中的那个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