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是警察,也是医生,在市公安局医务室工作一辈子,直至组建法检医院以后退休。退休后,闲不住的她仍然发挥余热,开诊所、种蔬菜,每日忙的不亦乐乎。她最津津乐道引以为傲的就是她曾经是一名警察。
小时候觉得母亲手很巧,温润光滑,几乎无所不能,总能做出我最爱吃的菜,把我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那双能变魔术的手,总能满足我各种各样奇离古怪的需求,我却从来也没有去思量过,母亲为我做的每一件细小、完美的事务,都是因为融合了爱在里面,爱,让心变得细腻,心,让手变得灵巧。
直到母亲退休以后的某一天,我照常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母亲在厨房忙活。不一会儿母亲端着菜走出厨房,唤我上桌吃饭。我懒洋洋走到餐桌旁朝碗里的菜看过去,竟然发现母亲刚端上来的菜碗边沿,有鲜红的血渍,在白瓷上显得异常扎眼!
母亲在切菜的时候把自己左手拇指切了一个口子,我赶忙找来创口贴走进厨房,在拿起母亲的手准备包扎的时候,我的心扯痛了一下:曾经温润光滑的手,如今变得干瘦枯槁,骨节在皮肉的包裹下凸起,还有些许褐色的斑点散布在手指和手背……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缝补衣服时上下穿梭飞舞灵动的双手,寒冬抚摸我冰冷两颊时暖意融融的双手,高考复习时偷偷塞给我一个鸡蛋的双手,提着大包小包到部队去看望我的那双手,我第一次穿上警服时帮我扣上风纪扣的那双手,还有我远赴非洲维和前帮我打包行李的那双手……
这双手,每一条沟壑纹理,每一个起伏跌宕,每一根血管的纵横交错,都伴随着母亲一生的每时每刻,痛苦时她擦拭过眼泪,激动时她鼓过掌,顺境里她默默维持,逆境中她顽强坚韧……就是这双手,我如此熟悉!
就是这双手,如今我却感到如此陌生!母亲看我怔在那里,便自己动手接过创口贴,贴在了仍在流血的伤口上,平静地说: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这种平静,却带给我波澜,母亲依然爽朗的笑声,掩盖不了她日渐增多的白发、皱纹,沧桑毫不掩饰地,写在了她的头上、脸上和手上。
我翻开母亲的相册,找到那张我曾经非常喜欢看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穿着制服,英姿飒爽,乌发从警帽的边沿显露出来,右手指尖放在眼角,一个标准的敬礼!那双手,白皙中泛着红润,那么自信,那么傲娇!
母亲当时所在的医务室里,有三个医生,只有她是住在警营大院里,于是八小时之外的出诊,全部由她一人承担。年幼的我,有时候因为夜晚害怕,母亲会把我带在身边随同出诊。那个棕色的牛皮出诊箱,母亲每次在接到出诊任务时,都会用手打开,仔细清点箱子里的备用器具和药品。
一个寒冷的冬夜,我被电话铃声惊醒,一个警察突发怪病,母亲临出门时看我从床上爬了起来,随即左手提着出诊箱,右手扯过一件棉袄扔给我,我火急火燎地跟在她后面来到了患者家里,患者是一名行将退休的老刑警,积劳成疾,母亲在给他把脉的时候,患者突然喷出一口淤血,母亲的手上沾满了乌黑透亮的血,母亲全然不顾,拿起电话就打给医院。我清晰地记得,母亲通话时,像螺丝一样卷着的电话线上,有鲜血在慢慢往下滴落!从那以后,我才知道几乎每夜都要拎着那个牛皮箱子出去的母亲,并不是去走人家玩耍,而是践行一个医生的职业承诺,一个警察的神圣使命!
我无法计算,母亲的这双手,为多少人看过病;也无法估量,母亲的这双手,完成过多少难以完成的使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发生在母亲身上的每一个故事,这双手都有参与,如果我懂得手的语言,她会跟我讲述母亲大半辈子的种种传奇,那是一种平淡平凡的传奇,与全世界大多数母亲身上的传奇有着惊人的相似。而正是这种平凡的传奇,在一代又一代共产党人的身上悄悄延续,悄悄繁衍。
不知不觉,一滴尚有温度的泪水滴在相册上,慢慢化开,模糊了照片上母亲的那双手,也模糊了我的眼睛。听着母亲仍然在厨房欢快奏响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我面对母亲的照片,郑重地举起右手,指尖慢慢靠近右边的眼角!
作者简介:胡红章,工作于湘潭市公安局交通警察支队,湖南省作家协会成员、省报告文学作家协会会员、省诗词协会会员、省摄影家协会会员,曾远赴非洲担任维和警察,荣获联合国和平勋章。曾刊出、播出各类文字作品逾500余万字,制作、编辑电视专栏150余集。编撰《重案备忘录》《湘军谋略》《湘军故里》等书籍,著有40万字《蓝色贝雷帽——利比里亚维和日记》一本,系我国第一部日记体维和纪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