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 摆 摆
文/戴顺星
家乡对饲养和管理牛的人有一个奇怪的称呼叫牛摆摆。
“牛是农家宝,种田不能少”,耕牛属大型牲畜,集体的重要资产。“我的家乡在高邮,风吹湖水荡悠悠。岸上栽的是垂杨柳,树下卧的是黑水牛”,家乡的耕牛是黑水牛。水牛体格粗壮,被毛稀疏,多为灰黑色;弯月形的牛角,像两把尖刀,毛茸茸的耳朵,硕大的牛眼里一对棕黑色的眸子,就像两泓深潭。里下河多水田,耕地耙田是力气活,黄牛力气小,多为这种黑水牛。

队里最多的时候有三条黑水牛,牛摆摆是西庄的钱大伯和另外两个社员,钱大伯是远近闻名养牛的高手。在牛集市上,他用肉眼一扫,再用手一摸,就能够看出牛的优劣。在大队“牛摆摆”培训交流会上,他说:“买牛,看体型,看牙口,看精神儿,这谁都知道,光凭这些也许能挑到一头不坏的。可未必能挑到一头真正的好牛。牛关键是看脾气。拿根鞭子一甩,啪的一声,好牛都会瞪圆了眼睛,左蹦右跳,这样的牛干起活来下死劲,走的欢。”他把他在养牛用牛方面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介绍给其他几十位牛摆摆。此次会议后钱大伯赢得了“牛魔王”雅号。
每年的三夏大忙,是钱大伯大展身手时期,耕地耙地是他的拿手好戏。村西头的麦地刚收割完,金灿灿的麦地变成黄黑相间斑驳的田地,田里硬茬茬的麦桩像一把把锋利的倒竖的匕首,闪着寒光,它们在用挑战的眼光看着钱大伯,好像在说,来呀,我叫你脚底穿心。面对“荆棘遍布”的麦田,钱大伯带领他的水牛小分队开始出征,只见他两掌微微合拢,向掌心吐口唾沫,两掌搓了一搓,右手扶犁,左手拿起缰绳(其他牛摆摆还要握住一条牛鞭),目光笃定,微弯着腰,轻抖缰绳:“驾”,那个我看起来有点害怕、高大粗壮的、桀骜不驯的公牛在钱大伯面前就像一个听话的乖小孩,喘着粗气,打着沉重的喷鼻,斜着头往前使劲的拉着犁铧犁,泥土快速的向旁边翻滚开来。钱大伯对耕地的深浅度把握的恰到好处,哪里要浅一点,哪里要深耕,功夫全在他的右手。
耕牛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犁铧一尺一尺地向前移着,新翻的泥土散发出浓浓的土香味,翻过的半边地潮湿暗淡,没翻的半边地干燥微黄。鸟雀们飞过来,躲在新翻的犁沟里啄食农民遗落的麦子和土里的小虫。不时,惊起的野鸡“咯咯”地飞起,野兔突然跃起。锋利的麦茬、杂草害虫全被碾碎翻进土里,化作最好的肥料。耕过的泥土松软平整,细腻均匀,层次分明,只一会儿工夫,就耕了好几块田。

耕好的田地,放水员在田头小渠挖开一条小沟,小渠里的水欢快地流淌,淹没的麦田白茫茫一片。钱大伯架起犁耙,两只脚踏在犁耙上,就像踏着两只风火轮,扯起大嗓门:“擂擂擂,喂,来了,哎咳咳咳,擂,打吃”,洪亮的栽秧号子在田野飘荡。那边插秧的妇女也不示弱,这时传来了一声清脆甜美的栽秧号子:“隔趟栽,带起来呀,隔趟栽呀,好姐姐。”水牛在田里飞跑,水田渐渐地由白变绿,伴随着栽秧号子旋律,好一幅田园飞歌美丽的画卷。
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劳碌一天的农民收工回家。钱大伯拖着疲惫的身子,把牛牵到打谷场西头靠河边的一个两丈见方小水塘,让黑水牛“打汪”。黑水牛汗腺不发达,皮厚散热慢,夏秋季蚊虫多,“牛汪塘”里加一些稀河泥,晚上牛躺进去,牛浑身浸在泥浆中,既散热有避免蚊虫叮咬。水牛喜欢水,它一下塘,就会迫不急待地把全身没到水中,浑身沾满了泥巴两个又大又黑的眼睛在转动着,两个大鼻孔喷着泥浆水,笨拙的身体像座土丘。小伙伴拍手唱道:“大水牛,爱洗澡,泡在河里像座岛。麻雀飞来歇歇脚,惹得水牛尾巴摇”。
第二天清晨,东方泛起鱼肚白,钱大伯把黑水牛从塘里牵到河边,让牛在河里洗澡,舀水把牛冲洗干净,用一把钢刷帮牛“梳理打扮”。然后把牛牵到一棵阴凉的树荫下,放上一捆青草,黑水牛边悠闲地甩着尾巴,驱赶牛背上的牛虻,一边吃着青草。这是黑水牛最放松的时候,它要积蓄力量,准备再干。一只牛背鹭张开了雪白的翅膀飞到水牛的背上走来走去,啄食牛身上跳蚤,虱子,苍蝇,蚊子,牛虻,水蛭和红线虫。

三夏农忙结束后,耕牛瘦了,体质差了,要为耕牛复膘,以便秋收季节好继续耕作。钱大伯这时对牛们疼爱有加,就像服伺人“坐月子”,除给牛喂食稻草、青草作外,还给牛加一些黄豆、豆饼之类作补料。有次见他在豆饼里拌了一些人尿喂牛,说是人尿有营养,这怕是钱大伯的独门绝技。黑水牛蹲卧于阴凉之处,不紧不慢地咀嚼着储满阳光的稻草,那种从乡村根部生长出来的美食,让耕牛反刍着一年来的大小农事。
跟着钱大伯放牛是我们最最爱干的一件事,“江村小儿好夸骋,脚踏牛头上牛领。”骑在牛背上,赶到老远的地方去放,就可以在外面玩耍。把牛牵到田埂上、坟滩上、河边上吃青草。夏天把耕牛送到高邮湖新民滩息伏,骑着牛从东大街走过,留下很大一堆牛屎。新民滩有碧绿的茭草,牛吃了消除疲劳,恢复健壮。秋天,稻子割了之后,稻桩上冒出的稻青,牛特别爱吃。骑在牛背上,用草梗树条子编个蚂蚱小帽,顶着湿润的露水,迎着满天的朝霞,听着小鸟的欢叫,听钱大伯给我们讲“牛屎粑粑煮粥”“牛屎粑粑和一只小鸟”的故事,看天边的流云飘来飞去,牛自由自在地舒坦地吃着草,很是心旷神怡。夕阳西下,夹起两片树叶,吹着哨音,唱着“笛儿悠悠吹,云儿轻轻飞,骑着牛儿趟着水,赶着夕阳把家回,把家回”,一幅好美的水墨牧童晚归图。
冬季牛要保暖,白天牛要拴在背风向阳处,晚上牛睡在牛屋。队里打谷场的东北角有两间高大的土坯牛屋,钱大伯在牛屋搁了一张床,整个冬天睡在牛房“看老牛”,为牛添草、加料、等牛尿、拆牛屎。遇到雨雪天,牛整天在牛屋吃喝拉睡。牛屋里暖烘烘的,放学归来,小手和脸蛋冻得红彤彤的,经常躲进牛屋取暖。钱大伯总是说:“快进来,暖和暖和身子”。大人怼怕冷的小孩:“冷死了,怕冷就去拱牛屋”。牛屋是小时候取暖的“空调”,伴我度过一个个寒冷的冬天。

钱大伯身材魁梧,本姓陈,倒插门后改姓钱。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喜欢捣鼓机械,被队里选派到公社学开拖拉机,当上了拖拉机手。父子两一个驾驶者“铁牛”,一个驱赶着水牛,经常同框耕作,一个在田的这头,一个在田的那头,可谓“上阵父子兵”,一时传为佳话。
钱大伯有了一个孙女儿,还要个孙子,一年元宵节偷拔了我家草垛一捆草,第二年儿媳妇养了个大孙子,乐得钱大伯合不拢嘴。按照辈分,说是要认我做干爹。当母亲告诉我情况后,我说我还没有结婚,但钱大伯执意要孙子认我做干爹,我想想小时候放牛欠下他的人情,君子成人之美,做了个顺水人情。只不过,还没结婚就白捡了个干儿子,心里总不是滋味,
分田到户后,钱大伯买下队里唯一的老母牛,这头老母牛跟了他十多年,用他的话说,我一辈子用牛,牛就是我的儿女。他在屋后搭了牛棚,农忙时帮农户耕作边角地,还有大型机械不好耕的小地块,赚取耕作费。老牛倒了,钱大伯没舍得卖,他厚葬了老牛。前几年钱大伯八十多岁寿终正寝。
钱大伯临终遗言:把我葬在老牛旁。
2022年9月7日

【作者简介】
戴顺星,江苏省高邮中学高级教师,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硕士。爱好文学,近年来在地方报刊及网络文学平台发表散文30余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