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越百年烟雨的黑蝴蝶
文║刘月映
让姑奶奶了断红尘的那位福来,再未回过故里,还是再未回过他躲难的南园?赶我记事起,南园的房子早已破败不堪了,空留下南园的桃李依然次第盛开。
一
早前,年龄尚轻。故乡,是被我认定为荒芜薄凉之地,一个急于逃离的地方;异乡为异客三十多年后,故乡,却又成为我唯一梦牵魂绕的天堂。
那山,那水,那些美丽的传说,都在清风里低吟浅唱,那许许多多不为世人知晓的旧人旧事,都隐藏在故乡悠悠千古的光阴里。 
二
芳菲四月,北方,春意正浓。我们如约去胶东屋脊牙山西麓的蟠桃谷。
聚集在山凹里停车场,静静等待蟠桃谷的主人和介绍我们结缘的衣龙君和林小燕夫妇。一只硕大的黑蝴蝶不知从何处飘然而至。
北方的清晨,大山深处仍有丝丝寒意。这个季节怎会有蝴蝶翻飞?仔细端详,硕大的蝴蝶像黑色绸缎,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双翅对称镶嵌着黄白两种醒目的圆点,异常美丽。同行的朋友也心生疑问,按胶东气候,每年的8月份才是大批蝴蝶翻飞的季节。
蟠桃谷的主人,栖霞市水利局设计院院长、山东建特集团公司董事长逄先生缓缓下车,与大家一一握手寒暄。逄先生步履稳重、形象儒雅,极具江南诗人气质。他简单介绍过蟠桃谷的运行状况之后,说:“著名的牙山尼姑庵的遗址就在停车场的上方。”
我们一行人缓步跟随逄先生身后,从山下的青龙潭起步,沿东线向蟠桃谷行进。各类小叶灌木,郁郁葱葱;层层叠叠大盆景似的松树和高大的槐树遮天蔽日;怒放的槐花暗暗浮动着清香。
整齐划一的台阶直达山巅,每一层台阶都积叠着地毯一般松软的松针、枯叶,点缀其中,别有一番意境。
步随景移。那只硕大的黑蝴蝶仍在我们身边忽前忽后飞舞着,不远,亦不近。
山脊,东高西低仿佛蛟龙腾飞,气势非凡。北看,山势陡峭,松涛阵阵;南望,坡缓,树小且俏。半坡散落着的一片奇石,仿佛是远古时的仙人用巨型簸箕从天空倾倒的,错落有致且形态各异。奇石的周边很空旷,寥寥几棵半人高的小树,如一幅巨大山水画卷的一处留白,且富有禅意。几间破败的农舍在山脚处静卧着。这农舍不知始建于哪年哪月,曾有何人在此居住?他或他们是躲避战乱而来?还是有意在此跟大山讨生活?他们骨埋何处?其子孙又迁往何方?茅舍静悄悄,山谷空荡荡,大山寂寂无声的光阴没有源头可问,也没有尽头可追。
再向西移步,便是蟠桃谷著名的自然标志了——一巨大桃型石昂首挺立,似苦等了千年之久的蟠桃,等她命中注定的有缘人来开一场蟠桃盛会。我们一等凡人也顿生白云千里天地悠悠之感,仿佛在奔赴一场前世错过的缘,此时聚首在此地。那只硕大美丽的黑蝴蝶还是那么痴情地在我身边飞舞着,忽左忽右,无声,亦无息。
沿途下山,松树排列在路的两侧,不时有松枝横过,须低头通过,不时有调皮的松针划过脸颊,有树干直直跨过道路,犹如主人伸出双臂真诚留客的意韵。
从青龙潭起步,又回归青龙潭。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拍摄的抗战电影《红日》里的镜头:张灵甫最后藏身的山洞,一河潺潺的流水,一层层绿油油的梯田,一座座苍翠的青山。现实里的美景与电影里的组组镜头在眼前交错辉映。再回头,心里竟莫名有些许的依恋和不舍。
天近中午,我们沿着月亮河向山外漫步。走着聊着,相互招呼着,黑蝴蝶呢?大家相互询问。四下顾盼,此刻,那只硕大美丽的黑蝴蝶,无影,亦无踪。
三
初访蟠桃谷已三月有余。蟠桃谷的一草一木和朋友的张张笑脸历历在目;那只硕大美丽的黑蝴蝶似乎一直在我眼前不停地翻飞。
是什么缘源,让我对蟠桃谷如此牵挂?是什么缘源,先让那只硕大美丽的黑蝴蝶陪伴我半天,之后,又让我对她有丝丝缕缕绵绵不绝的牵念?
被岁月尘封的模糊记忆,在朝朝夕夕思虑中突然一点点被唤醒了。
母亲时常说起我幼时的美丽——一头自然的卷发,从头顶漩涡向下铺展,然后花瓣一样一缕一缕向上卷,下一圈又一缕一缕卷上来,每一缕规规矩矩扣在上一圈两缕之间,依次排列,没有一丝乱发,只在额头两边各有一缕向下卷,刚学会走路时,摇摇晃晃一迈步,满头的卷发微微颤动,全村人来看稀奇,本家大奶奶惊奇地说这孩子像她姑奶奶,皮白,模样俊,一头的卷发。母亲闻言心头一紧,有关姑奶奶的故事,母亲略知一二,深怕我的命运会步姑奶奶后尘。
祖上在乡间也是大户。祖父兄弟众多,只有姑奶奶一个女孩,缘此,她被太爷爷太奶奶宠成全家的宝贝。姑奶奶细高个,瓜子脸,一对酒窝,像带露珠的莲花在她笑似的怒放着。
姑奶奶十四岁那年,太奶奶的表妹带着她叫福来的小儿子来投奔我们家——据说他们一家在外做大买卖,不知何故遭了大难,为了保全福来的性命,不敢住在老家高门大院,才到城南乡下远房亲戚家躲难。太爷爷将南园的房子收拾好给她们住。
那是初夏,身穿粉红色的绸缎上衣,下着墨绿色裤子的姑奶奶,像一支一尘不染的荷站在了客人面前。从大上海回来的少年穿一件洁白的衬衣,蓝色背带短裤,骨骼清奇,玉树临风。
正值青春年少,四目一触,双双呆住。
南园很大,种满了各种果树和芍药花。
自从太姨奶奶来了,整个园子都热闹起来。一起看花开,一起看燕子衔泥筑窝,一起看叶落,一起持着竹竿打红枣……姑奶奶和福来欢快的笑声时常在南园飞扬。
姑奶奶16岁那年的深秋,太姨奶奶接到要他们回上海的书信。姑奶奶和福来都哭红了眼睛,当初太姨奶奶也曾提议要带姑奶奶一起回上海,说她三个儿子,还未有女儿呢,太爷爷和太奶奶说她们也就一个闺女舍不得呢,其实是怕村里人闲言碎语。
姑奶奶和福来美好得像画屏里一对有情的玉人儿。
透过一百多年的风雨回头看,从相识的那一刻注定天各一方。其实,一个人从出生就基本确定了人生的走向,人,终究争不过命。
那个年代家规极严,太爷爷只瞅了姑奶奶一眼,姑奶奶就悄无声息退回北屋,太爷爷差家里的长工套好骡马,将太姨奶奶娘俩送走,秋风下,满地的落叶打着旋不肯离去。
姑奶奶的眼睛随着马车远去了,再没回过神来。她呆呆地看着空空的南园不说不笑,不哭不闹,安静的像个只会走路的纸人。夜深,太爷爷与太奶奶商量赶紧找个好人家,把姑奶奶早早嫁了,免得闹出什么事来。清晨起床,不见了姑奶奶踪影,是私奔,是自杀?全家人以跑了一头猪的名义四处寻找,全家人被太爷爷叮嘱过,这事谁也不许声张出去。
很久以后,太爷爷终于知道了姑奶奶的下落——她已在牙山脚下的庵里落发为尼。太爷爷差爷爷去找过姑奶奶,爷爷等了三天也没有接回刚烈的姑奶奶,只带回一个法兰西胸针,姑奶奶央求爷爷把胸针想法还给福来,让他另娶。
让姑奶奶了断红尘的那位福来,再未回过故里,还是再未回过他躲难的南园?赶我记事起,南园的房子早已破败不堪了,空留下南园的桃李依然次第盛开。
沧海桑田。如今,南园早已不复存在了。我回到老家,重启那扇关闭日久的沉沉木门,那栋一百多年前的老宅曾经是我们村最好的房子,现在,却像一个步入暮年的老人,默然坐在那里,了无生机。
我打开母亲珍藏了一辈子的锦囊。几次运动过后,锦囊里只剩下并不贵重的几件首饰。一只硕大美丽的黑蝴蝶静静地卧在一角。她被压在箱底一个多世纪仍栩栩如生。瞬间,我泪流满面。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在心底骤然轰鸣。炎炎夏日,切骨寒意从脚底直达头顶。
四
姑奶奶是我的前世?我是姑奶奶的今生?一生一世一爱人,我坚信,那只硕大美丽的黑蝴蝶一定是痴情的姑奶奶幻化而来,在蟠桃谷里生生世世等待那个叫福来的少年。
只是福来为何一去再无消息?
近日重访蟠桃谷。蟠桃谷的秋雨绵绵不断。透过层层雨幕,我似乎又看到了姑奶奶那对含着露珠,莲花般的小酒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