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口,是个好名字。浙江省宁波市奉化县溪口镇,浙江省温州市永嘉县溪口乡,湖南省怀化市通道县溪口镇,湖南省张家界市慈利县溪口镇,都因声名远扬而广为人知。
湖南省张家界市桑植县龙潭坪镇溪口村,是我母亲的出生地,是我亲戚最多的地方。虽然多年求学入职在外,但多年后再和朋友来这里,一杯白茶过后,还是能讲许多这里的事情。
溪口村的名字,是2016年区划调整的结果,显得很年轻。但这年轻的名字,却有渊远的历史。溪口村由原来的茶园坪、塔场坪、平头岩三村合并而成。
很早以前,他们本来就是一起的,属于大湾乡,因乡政府所在地大湾沟得名。大湾沟有条溪,叫厚溪,自然是“厚德载物”、“宅心仁厚”的“厚”。厚溪的出口,汇入澧水北源的支源周家河,形成一个面积不小的平坦地,起名叫“扎溪口”。“扎”在土家方言中,是“小”的意思,比如最小的妹妹叫“扎妹儿”,也即“幺妹儿”;人们讲“小时候”,会讲“扎扎儿时候”。所以,可爱的先辈,认为这里是个“扎扎儿”“溪口”。“两水夹一山,不出秀才就出官”,这里先辈中不少能人异士,印证了这句谚语的准确性。这里,也便有了风水宝地的美誉。
可爱的先辈起了很多美好的名字:茶园坪、塔场坪、朱池坪以及一系列的坪,都是没有坪的;三河街(现三合界)是没有河也没有街的;棕包水井不仅没有水井,而且常年缺水;再比如“地是刮金板,山是万宝山”的桑植,国家脱贫攻坚之前,一直是“全国百贫县”,“湖南十贫县”。这是一种桑植文化,再穷再苦再难,这里的人也能生活下去,还过得挺欢。绝不去讨,不去要,不去争,只要不舍命,啥都可以忍。“穷要穷得硬轴,饿要饿得新鲜”。
忍受贫穷,却并不甘于贫穷。“扎扎儿溪口”就是美好生活向往的见证。如今,随着“精准扶贫”的落幕,又吹响“乡村振兴”的号角。这里的人民,决心去掉:小的“扎”、结的“扎”、渣的“扎”,力争向各大“溪口”靠近。
2022年初,我慕名前往,希望看看我的亲戚们,会有多大改变;看看还有哪些风景,还能唤醒我四十多年前的回忆。
我的慕名,首先便是茶园坪终于名副其实,有了茶园,建了茶厂。茶厂的法人,是一位比我年轻许多的竹叶坪人,2018年来到这里,叫赵绍兵。
高大宽敞的厂房,全套现代化生产设备,精密严谨的生产线,在我的好奇心上,增加了更多敬重。这样高配置的工厂,建在高山顶上,是前所未有的胆识。友好亲切的交谈,时间却不能太长,因为他很忙。忙着安排眼下的生产,忙着构画未来的走向,忙着交接来访的宾客,忙着拜访关怀的远方。
“娄澧茶叶”的命名,源于桑植最大的两条河,溇水和澧水。因为这组合太经典,所以注册时隐了“溇”字偏旁。赵老板解释这个名字时的口音,增加了我们间的亲切感。
竹叶坪在溇水边,溪口在澧水支源。澧水支源的溪口,离溇水很近,所以这两地的口音很相近。有位桑植学者,曾称之为溇水语系。比如吃饭的“饭”,电灯的“电”,睡觉的“睡”等,土家族口音多为阳平,白族口音多是去声,临近湖北恩施口音更低沉,而溇水语系里,近似轻声。相距很远,却有相似口音,很有点“他乡遇故知”的味道,却又似乎不是,那感觉,有时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的揣度里,“娄澧茶叶”的命名,是有“溇澧相融合,桑植一家亲”的蕴意的。
赵老板该是出于尊重和热情,邀约我代表溪口本地人参与接待,来自省委宣传部彭宏杰博士及团中央统战部原青联负责人王祖建教授等组成的考察调研组一行。其实对茶叶,我并无研究。爱上喝茶,是桑植白茶在桑植落地之后的事。我交往多年的好友张超,是桑植白茶的研发创始人之一,爱人及物。我们小时候喝的茶,是直接折下茶树枝,用鼎罐煮水,叫“烧茶”。如今听说还有“茶艺”,很有讲究,于我便是高深莫测了。
品茶会上,我竭尽所能,不想让赵总失望,不能让亲戚遗憾。但我知道的真不多。
我知道“白茶十泡,头泡不要”,不知道别的茶能几泡;我知道“红茶色浓,绿茶色青,白茶色淡”,却不知道黄茶和黑茶;我知道白茶可久藏,有“一年茶,三年药,七年宝”的说法,也知道绿茶要尝鲜,最美绿茶在清明,却不知道其他茶的存放期;我知道白茶有四个品级:风、花、雪、月。月是芽头毛尖,雪是一叶一芽,花是两叶一芽,风是三叶以上;分别有春花、夏风、秋月、冬雪的季节寓意。却不知道:下关风,寓意观音赐福风调雨顺;上关花,寓意心情愉悦笑颜如花;苍山雪,寓意雪藏虫瘟身体健康;洱海月,寓意月照海底生活富鱼(月色明亮,有利捕鱼,谐音“富余”)。不知道为啥能写出来呢,后来才请教的呗。原以为“风花雪月”或者小说情节,或者诗歌意象,却没想到能和白族的许多文化融合在一起。我只知道溪口“凤眼茶”的传说,却不知道典故出自哪里。好在见面会时间不长,纵有露短,也不会太多。
赵老板是个厚道人,大方赠我以“熊教授”美名。恭维,赞美,或许不太受用,但尊重可以。等我有机会想了解他的时候,他告诉我:其实我也没什么值得您赞美的地方。您要采访,可以多采访石书记,是他把我留在了溪口。我只是个生意人,到哪里都可以做生意。我做生意就两种结果:一种是百姓群众赚钱,我也赚钱;另一种是百姓群众赚钱,我亏本赔钱垮台跑路。反正一条,害不了您亲戚。
赵老板口中的石书记,是现任村支部书记石珍祥,连续三任,当书记已八年。多年在父亲石钧浑43年老书记的统治之下,好不容易独立自主,做成几件事。最让他扬眉吐气的事,便是把赵老板留下来。
初次一见,想到的是“人狠话不多”;再次相处,感觉是“人不狠话不多。”开小汽车技术了得,找老茶树去的路上,那比车宽不了多少的基路,让我们心惊胆战。更多担心的是我们,不要让路旁的树枝撩到坡下去。他的眼睛里除了路,还有车上的我们。
古茶树,掩藏在许多杂木丛中,已经挂了号牌。迎接我们的是“野生古茶2号”,二十个人站上去,可容下,能扛起。可惜我们只有十个人,湖南茶频道的俩大学生,已经被爬坡耗得面色发白,顺便把胆量留在了照相机后面。“湖南省桑植白茶野生茶园发源地”,是国家茶叶科学研究所授的牌。能把专家引过来,带上坡,是石书记的骄傲,是吸引赵老板的资本。挂了牌的有三百棵,不挂牌的有几千亩。20米高的古茶树,桑植县内最高,是他的底气。
吸引赵老板的,不仅是茶树,还有这山间的各种珍稀树木。相思岭的红豆杉,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估计千年以上,鲜红的果实,有“相思豆”的美誉;厚溪的一棵红朗树,八人合围,上面分成两枝,并列相扶而生,曾称“兄弟树”;因为沿溪而上,可达椅子台,是贺龙跟龙潭坪哥老会首领黄德清、谷罗山与贺龙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真老庚马玉堂结拜的地方,所以后来把这颗树叫“红军树”,把“红朗树”换做“红郎树”,赋予“红军郎”的含义。赵老板往郭家老宅“大湾乡学校旧址”吊脚楼上放了一张巨大的红郎树茶几,志在和所有来溪口的好汉做兄弟。水塔垭下的大片黄杉,被认定为湖南省最大的黄杉群落,国家二级保护植物,有“团结树”“团结林”的美称。跟这些珍稀植物朝夕相处的,除了老虎之外,亚热带森林能有的珍禽奇兽,应有尽有。因为多了,摔下悬崖,奉上餐桌,便在所难免,只是这机会,得遇有缘人。
在餐桌,石书记便真不是狠人,超出我的见识之外。堂堂一村支书,竟然不上桌陪客人吃饭,这习惯,早在我记事之后,就没见有这习俗了。我的印象中,把针当金箍棒使的干部倒能遇上,把支书不当干部的怕就只有他了。
若真不把他当干部,还真冤枉了他。溪口村是桑植县首个禁止燃放鞭炮的村级单位,没有这顶乌纱帽,怕是办不到。据说,还要进行示范住户评选,把环境最好、最懂礼节的家庭评出来,作为来客参观的去处;还要给茶树挂“友情牌”,记住为溪口村做出任意贡献的客人,留不住客人的身,要力争留住客人的心。不问不说话,尽琢磨这些事。赵老板成天惦记着他,看来是人心都有秤。
再见赵老板,就熟络多了,说话搞突然袭击:“熊教授,我听说这里有白茶仙子传说,您听过没有?”我答:“没有啊。”“您是这一带文章写最好的人,又是这里的外甥,您表哥郭书记经常夸您。您都不知道,我这念想不是要落空啦?”表哥夸我,倒是可能,表哥善良宽厚,当将近三十年干部还在往上走,夸人是必须的能力;只是“经常”,就不至于,近三十年才见两回,想夸也找不到多的亮点。想必赵老板定是领教了我表哥的夸奖的。表哥郭幸之是桑植县司法局党组书记,曾和我一起从龙潭坪中学头一拨考上县一中。现在老家驻村,助力家乡振兴。我猜赵老板夸人一定不需要跟表哥学!每次来都能碰到一拨拨高档低档的车来这山坡上检验轮胎,他夸过的人应该不少。反正这教授是他封的,也没发津贴,辞也辞不掉,只好将就受着,“赵老板都听说了,那便一定是有的!”
我去的地方距离茶厂多远,我也不知道。老石书记二话没说,扛个大水瓶就领着我们出发,一走就近四个钟头,目的地是平头岩的张家山。邓东霖给父亲邓云衢立的碑。“母精心务农,並培植茶叶”,“父制凤眼茶,质佳味香”。说的是这位邓云衢(1886—1953),在这“地无三尺平”的坡上,靠种茶送五个孩子上学,一个考上武汉大学,成为桑植县最早当教授的“邓半县”;一个考上永顺师范,曾在北京主持苏联专家参与的军事演习;大儿子和小女婿是革命烈士。每次给儿子用草纸包十六两秤的二两茶叶(请参照桑植白茶“风”系列包装,75克),带到武汉能够一学期的学费。这便是“凤眼茶”的传承。
“白茶仙子”的故事,便与这“凤眼茶”联系在一起。如平头岩拟人的地名,山顶叫白发垴,这边土家族管男子叫“长穆汉”,山那边多是白族种白茶。传说中,白族女子慕名这边千年古茶而来,却遭遇老虎威胁,“长穆汉”为搭救女子,与老虎搏斗滚下山坡晕厥过去。白族女子口嚼茶叶,润湿长穆汉眼睛,长穆汉转危为安。据说这里的茶水,能让眼睛明亮、心灵透亮、嗓子洪亮,称“凤眼茶三亮”。母亲给孩子用茶水润眼睛,喊山练嗓子的习俗,一直流传至今。
老石书记还有很多故事,比如他父亲曾三次被土匪用绳子捆上,虽化险为夷,却受尽折磨,致使老书记在岗43年,从不向国家要一分救济,表达对共产党的感恩之情。对自己的儿子要求接近苛刻,并戏称“绳之以法”是他的祖传,要对儿子时刻警醒。他家里还有很多“宝贝”,比如红军用过的梭镖枪,木质的喷雾器,还有《马桑树儿搭灯台》里的灯盏与灯台。
下次再来,喝了茶,慢慢讲。
(本文获2022年张家界市文联“追寻红军足迹,助力旅游复苏”征文二等奖,刊载于《澧水文学》秋季版)
作者简介:熊玉平,男,土家族,1971年生,湖南桑植人,现桑植四中实验教师。湖南省作协教师分会会员,张家界市作协会员,张家界天门诗社理事,桑植县澧源诗社常务副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