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还只有几岁的时候,父亲就远行了,至今已七十二年,我已经没有了父亲音容笑貌的印象。我记忆中只有父亲头上那顶黑色瓜皮帽和帽子上那颗红色的玉石顶子以及那段隐隐约约的刻骨铭心的伤痛……
父亲年轻时就患病,是那个年代叫作“痨病”的不治之症。因此父亲一生以医为伍、以药当餐。
在老家的阁楼上,一排三间房子摆满了书架,如墙似的藏书琳琅满目,让人惊讶。父亲身体稍好时,常在阁楼上阅读批注藏书,有时带领姐姐们上阁楼,指导她们阅读鉴赏。后来常听姐姐说父亲博古通今……
父亲饱读经书,精通史学,一手小楷字,人见人赞。
在湖南大学任教的舅舅邀父亲去湖南大学工作,父亲因病不能前往,也担心自己的病传染别人。父亲满腹学问被他带走与黄土为伴了。
父亲在病重时还手不释卷,他躺在椅子里专注看书,若书页卷了、皱了,他慢慢弄平,整理收拾好。父亲疲倦了,把书放下,休息一会,接着又看。有时晚上在煤油灯下也要看一阵书,母亲阻止不了。
父亲爱读书,爱惜书,寻求书本里的营养来打发病痛中的时日。父亲爱家人、爱生命,舍不得走,但父亲还是远行了。
我们知道父亲心中藏着两个梦:健康梦和读书梦。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健康梦对他来说确实难以实现,而圆梦读书梦的不是父亲而是他的儿女们。
我们兄弟姐妹八个,两个大学毕业生,六个教过书,其中三个在教学岗位上退休,我哥还是大学教授,最小的妹妹也从邮政部门退休多年了。兄弟姐妹都健康,大姐活过八十三,二姐活过七十九。现在,有三个过八十,另外三个都进入古稀。
父亲1914年出生,1950年病逝,享年三十六。当时我六岁,如今近耄耋。
年老的曾经年轻过,年幼的也将会年轻,年轻时离去的就是永远年轻。父亲的一生是短暂的一生,父亲永远年轻。
父爱对于我,是远处的一盏明灯,已可望而不可及了,但父亲的爱以深沉静默的有方式影响着我们。
父亲去世,母亲只有三十八岁。母亲拉扯一串孩子艰难地在世界上存活着。因此母亲的寿命也不长。母亲不长的一生中有不少事情烙在我的记忆里。
母亲于1912年出生在读书人家,十八岁就嫁给我父亲,乡民叫她“相公娘子”。后来,母亲从“相公娘子”位子上跌下来成为农妇,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在心理上母亲一时难以适应转型,尤其在身体上,因为母亲有双被裹缠得像粽子一样的小脚,上山下水劳作是她最大的困难。
母亲第一次下水田除草,看见蚂蝗,吓得往岸上爬。一条条黑色的、黄色的蚂蝗在水里一扭一扭游动,黏上腿就使劲吸血,拔下这头那头又黏上,软软的滑滑的拔不下来,腿上、手上都是鲜血。母亲想喊叫,怕人笑话,也怕干部知道了在会上作典型批斗。后来,母亲用布把腿缠起来再下水田,还在腰上绑个石灰罐子,捉住蚂蝗就往石灰罐里丢。母亲渐渐地适应了水田里的一些农活,看见蚂蝗也不往田埂上爬了。
母亲挖土,手掌磨出水泡,水泡变成血泡钻心的痛。她用毛巾把手掌包起来再挖,血泡渐渐地硬化变成了茧。母亲那能写字描花刺绣的双手也渐渐地变得粗糙有力,成了一双劳动人民的手……
母亲常对我们说:“人不学,不知义。幼不学,老何为。”我们姐妹兄弟八个都上学读了书。但大姐二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教书,挣钱培养弟妹。因此,弟妹中出了两个大学生。
母亲有个百宝箱——鞋样箱子。箱子里装着钢针、针顶、针钻等等及大大小小的鞋底样鞋面样。有时到了深夜,我一觉醒来,母亲还在纳鞋底,如豆的油灯在拉麻绳的呼呼声中摇晃摆动……我们姐妹兄弟穿的布鞋,是母亲一针一线做出来的。看到母亲深夜还在作针线,我就想起她教我们的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为让我们外出、上学穿得干净整齐一点,母亲常把大的穿过的衣服找出来洗洗浆浆缝缝补补给小的穿。母亲常说:“笑脏不笑旧,笑烂不笑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母亲做针线功夫时穿针引线的形态已经刻印在我头脑中了:她头常微微后仰,眯着眼睛,两手前挪挪后退退,照相对光似的摆弄一阵才能把线穿好。母亲人未老,眼睛先老了。
母亲常常一边飞针走线一边絮絮叨念:“身上连,进状元。身上补,作知府。哪个嫌,烂舌根。”平时缝补什么,母亲也叨念这些话。
母亲终因忧伤过度,积劳成疾,于1961年病逝,享年四十九岁,我十七岁了。
“父书空满筐,母线萦我襦”。父亲用自己的行动及书本上的知识引导我姐妹兄弟,为我们后来谋生求职改变人生起了很大的作用。母亲的刻苦耐劳朴实节俭,让我们懂得生活的不易;母亲对我们无微不至地关怀,让我们的一生都得到了温暖的滋润。但父母过早离开了人世,生养之恩、舔犊之情,唯来世报答。
父母去世后,四个姐姐拉扯着我们兄弟俩及两个妹妹。姐姐给我们知识,催我们自强自立,耳濡目染她们义无反顾地肩挑父母遗留下来的担子、宁肯自己吃苦受累也要供弟妹上学读书的奉献精神,无不令人感激、动容。
再后来,姊妹兄弟八人散居在全国各地,生活在平凡人之中,虽没中状元,作知府,但我们都以父母为榜样并铭记他们的教诲,把磨难作为一种财富储存和积蓄起来,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勤奋进取,恪尽职守;在自己的日常生活里节俭朴素,唯物知艰。
岁月嬗递,光阴荏苒,几十年一晃如烟云,每每想起过去的事情,有时候还热泪盈眶。
作者简介:尹仲隆,退休教师,有数十篇教育教学论文被全国十几家刊物录用,有散文、言论、特写、通讯报道被《湖南日报》《三湘都市报》《湖南农村报》《长沙晚报》《大众卫生报》《快乐老人报》《广州日报》等报刊采用。曾获全国散文作家论坛征文赛、张家界市宣传部及毛泽东文学院征文赛、我与大众卫生报30周年征文赛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