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文    母亲的幸福

1、

解放的风吹起的时候

母亲顺着风哭叫出了第一声

她的父亲

给了她刘姓给了她恪秀的名

血脉让她在山野里生长

各种虫唱鸟叫，各种植被满山遍野

从太阳升起到月亮落下

她是幸福的女子

遵从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

她说“1”是扁担

闪电和雷鸣教她认识现实

阳光雨露让她憧憬明天

在锄头镰刀和那古老的鼓乐声里

她听到了牛郎和织女的传说

2、

母亲的爸抛弃俗事的时候

她刚过童年

母亲顺理成章地成了顶梁柱

17岁的那年那月

父亲作为明媒正娶的男人

用仅有的一碗米感动了母亲的婚姻

一间茅草房，几块木板拼合的床

母亲便从少女变成了女人

脸上的红晕是喜色的

脚步不再面黄肌瘦

有了母亲的父亲

用几块腊肉学了一门做砖烧瓦的手艺

母亲的笑是灿烂的

父亲被邻里叫着师傅

3、

母亲成了主心骨

是那间茅草房的，那木板床的

父亲长年在山里山外奔走

做砖烧瓦，如果有人问起

母亲说，手艺人就这个样

手艺人的妻子应该这个样

照顾上老时，下小匆匆忙忙来到这个世界

母亲升了级别，成了茅草房的王

在自己的江山里

出谋划策，而后说东就东说西就西

红薯洋玉包谷

一天分三个时段进入母亲的胃

母亲乳房的乳汁随着秒针滴滴哒哒

在桐麻园这个园子里

母亲有自己的锄头、鸡鸭、小狗与篱笆

有自己的妯娌关系、桐麻园亲亲的歌唱

我们兄妹三人是她的太阳和月亮

4、

上辈人传给母亲红歌

有的地方口齿不清

我和两个妹妹是她独有的听众

或笑或哭闹不止

在野草永远比庄稼长得快的地头

我和大妹在地边和虫子玩

鼻涕口水在衣袖上来来去去

小妹在母亲背上

桐麻园不说话

在风里雨里，母亲背了灶塘灰出门

有粮食跟着回家

我和牛羊鸡鸭看着数一二三四

母亲在红歌的节奏里

丢了扫帚又是犁耙

洗好我们流尿后的裤衩

摘回一株苦丁茶

5、

母亲拥着她的太阳和月亮

我和妹妹们

让她的身体不间断地做着减法

她看我们上学放学

背着她亲手缝制的布书包

看我们写字或者画画

脸上有羡慕和满足的笑

在茅草屋的天空下

母亲抚着酸痛的腰

看我们读书时翻动的嘴唇

看我们为一个字的读音争吵

她有一根黄荆条

认识我们作业本上的钩或者叉

我们作业本上钩叉的多少

是母亲心情的晴雨表

6、

母亲有一条牛

母亲迫不及待地将全身本事教给了它

在桐麻园的山径上，在田头地里

她跟牛说，忙时要拼命

闲时不要让脚步和肩头闲下

一个脚印在一声钟摆的声音里

我们兄妹，是母亲奔走的发电机

她和牛在坡上坡下

风里雨里，土里沙子石子上

牛在咀嚼，牛在不停地呢喃

“变了泥鳅就不要怕泥糊眼。”

母亲将这句话打在她那满是补丁的衣服上

桃花来时，腊梅开时

牛是母亲的真正传人

我们兄妹，睁眼闭眼看

7、

我们兄妹围着桌子

我们都是客人，父亲也是

在月圆时或是大年时

母亲乐呵呵地，在桌子与灶间奔跑

炊烟升起，炊烟落下

母亲手上的蚕茧

用对锄头一样的心思与锅铲说情话

年饭是母亲的心头肉

母亲让空气变得静穆而神圣

时间变得乖巧

偶有筷子被我碰落

母亲不发脾气

母亲弯腰捡拾

口里接二连三：

快（筷）快（筷）乐（落）乐（落）

有碗被妹妹不小心摔到地上

母亲笑脸相迎：

岁（碎）岁（碎）平安

8、

蚂蚁被我在手掌心里弄来弄去

看它那惶惶的样子

桐麻园在母亲的脚下

一个跟斗一个跟斗地

一磕巴一磕巴地

母亲说，蚂蚁与我们一个样

吃了上顿愁下顿

山里水里，土里沙里

我不知道是先有蚂蚁

或是先有我的祖先

母亲也不知道

她知道，我们与蚂蚁真的一个样

筑穴而居，而后有了左冲右突的寻找

和传宗接代的延续

9、

我爱上了漂泊，母亲有了机会

将东西塞进第一个恋上漂泊的化肥口袋

她想将桐麻园可吃可用的全都塞进去

那是“人不出门身不贵，

火不烧山地不肥”的说法在作怪

那是父亲每次给别人烧砖做瓦回来

母亲能看到左邻右舍恭敬的问候和笑脸

我被漂泊的风带着

过长江，到上海。过中原，到河北……

母亲有了担心和牵挂

我走多远它们就有多叶茂

我的漂泊：

一年，两年，三年……

家里的茅草房从一间到两间

到三间的砖瓦房

我一年有几百元寄回家

刚好买走母亲的时光

10、

两个妹妹在漂泊的路上为别人生火做饭去了

不招风不唤雨。母亲的泪幸福地流

忘了鸡黑了要进圈

忘了炊烟心慌着要为她明天的脚步呐喊助威

她说，妹妹还小啊

她说打算为她们每人纳鞋九九之数

她说还没教她们家长里短飞短流长

这些都应该是她们的嫁妆

妹妹用20岁的户口迁移向桐麻园说再见

母亲长望村口那条路

眼睛涩了，眼睛花了，步子迟缓了

背有点驼了，腰慢慢地伸不直了

母亲攥紧忍耐和沉默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母亲说自己也是这个样

11、

太阳和雨开始是母亲请人帮着装进信封里

走路坐车乘船来到我漂泊停靠的地方

十天半月一次，母亲上了瘾

我的地址，母亲写不出

但背得出，我今天在这个地方

明天会在另一个地方，隔两月三月

回一次信：太阳和雨我全都收到了

（其实，由于地址的动荡不安

好多时候仅能收到一封

母亲质问写了×××封信了

为啥不回信的信）

桐麻园里有人装了第一部电话

母亲不再请人将太阳和雨装在信封里了

她请人拨出一组可能联系到我的数字

响两声后就在旁边静候我的回音

有时几分钟

有时几十分钟或者几个小时

有时一天也没能等到我的声音

母亲笃定了要将太阳和雨从电话里传递

让我的漂泊有时无名火起

母亲在电话那头颤栗着说

我就想听听你的声音

12、

比我小的两个妹妹已有了小不点

母亲为我担忧，我已出了老相

她至爱的小孙孙会不会画上问号

我不说，我会得到一块异性磁石

自己会在漂泊路上用灯笼找到

说农村她爱，说漂泊她爱

有一脸至真至纯的笑

母亲有了最深沉的祈祷

想起我时就在佛前烧一柱香

想到绿水长流，就在心里烧一柱香

高粱一茬换一茬，春雷一茬又一茬

母亲拥有的岁月虫子

不间断地蛀蚀，母亲的瘦弱在风中迭荡

我用真诚向上帝赎取了一个女人

母亲从手术台上走下来

看到她的儿媳

如纸的脸上堆满了幸福的笑

13、

火车从城市哼哧哼哧地开往远方

母亲没有见过

但从我漂泊的脚步里

从我有些口齿不清的话语里

揣摸它的山高水长

她不明白霓虹到底有多红

她不清楚马路上跑的不是马

她不知道长城真的是一种骄傲

那个叫做异乡的方言，母亲听说了

那些地方的气候，母亲上心了

那些地方的一日三餐

母亲担心我能不能吃饱

14、

桐麻园的空房子越来越多

除了老就是小

桐麻的闲置土地越来越多

母亲伙着父亲

东家西家的地揽在自己的锄头下

母亲的乌丝让时间描摹成了雪的颜色

大路小径上，月光阳光下

母亲的身形已永恒地背上了背篓

母亲皱纹的笑里有我：

多一分地，多一丝曙光

多打一斤谷，多一分雨露

15、

机耕道一年比一年修得长

从地坝边到地头边

担一挑粪背一背柴禾

母亲说现在比以往喘气匀称

那些巴掌宽的山径

多数已断头缺尾

母亲赤裸的十个脚趾

看年看月才会去探望它们一次

与它们，说一些现在，说一些过去

桐麻园的山径，桐麻园的机耕道

桐麻园颤颤悠悠的日子

已是母亲的全部拥有

炊烟在风中升起

炊烟在风中慢慢变老

16、

每个月的退耕还林土地补贴

在屋檐下，一串串大红的辣椒

母亲手背上的皱纹

吐出一口会心的笑

这是与土地有关的税收减免后的又一步伐

母亲说不出什么

母亲拿此时与过去比较

茅草房已没有了，在这片大山里

楼房跟着机耕道一起生长

那些成片的树林，在和风中摇头晃脑

儿子在电话里说，奶奶越来越开朗了

手里攥着每个月国家给予的养老补贴

嘴里哼唱着他听不懂的红歌

我仍一如既往，一年没有多少钱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