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虫 生而为人(组诗)
——谨以此怀念我的母亲
《年》
鞭炮声声,仿佛要炸裂心扉。
母亲在疼痛难忍中,从狗年要去往猪年。
路途中是我们一家子在提筐挎箧,一步步前行。
这时有一礼花冉冉升空,像谁怒放的生命。
父亲看了一眼,低下头去。姐姐看了一眼,
低下头去。我看了一眼,低下头去。
然而我们是互相搀扶着的。
《散步》
几百米的路程 为何越走越远
当我和母亲都走不动时
看见了一只三条腿的瘦狗
我们停下来为它悲伤
母亲说:风大,头疼。
于是我伸手挠了挠胳肢窝
而神灵的天空兀自地安宁
我们又停下来为自己悲伤
最后我提议背母亲
她固执地要自己走
“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
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给他呢”
她固执地要看看这个春天
《她的半个身子已被黄土掩埋》
上午领导开会
凡双亲年满60的
每月发放300津贴
我算了算 老爸老妈
要再过10年
才能拿到这种福利
要再艰难地从一秒
迈向下一秒 在一个地方
踏步走十年。说起来容易
爸爸在夜里握的方向盘
妈妈喝下的又一粒药片儿
都让我感到时光的难挨
满脸胡须 一堆玉米
昨天 妈妈在电话里的一场雨后
盼我回家 她说
她已像小孩过年
开始掰指头
她的半个身子已被黄土掩埋
要快 要我快些活
活到五月 去那个叫家的房子看她
和她住几天 再像鸟一样飞去
这就是她一生的所得吗?
而领导说 吴同志你开小差儿
这个月奖金扣了
《初雪》
这是怎样的道德和伦理
在一场雪中如此痛心?
妈妈,我不能回到你肚子里了
我不能感觉到你的感觉
我只感到大风在吹
狠狠割在脸上
而我那浅薄的快乐
已成为活在这个世界的丑行
不能自已
夜多么深沉
你不要早早睡去不要
不和我说话
外面的雪花还在飘洒
大地很凉
不要丢下爸爸这个老男人
他已一无所有
而我远离你们又是为了什么
这是怎样的规则和秩序
在一场雪中如此痛心?
难道男人一定要四海闯荡
可姐姐也并不在二老身边
归呀呼 眼泪尽情流
归呀呼 呜咽出了声
归呀呼 一下回到了从前
归呀呼 猛然又扯进
未来的深渊
《母亲》
用几支铁管纵横交错 上面横一木板
光洁如面 配之以螺丝 那就是桌子
四方形 圆形 我们围着它 左手安静地隐藏
是要佩戴地气氤氲的环境。而这是夜晚
你能看到的 身体的光与电灯的光 还原了一只碗的模样
并且占地的面积。我说妈 声音突然失去了传播
有零星 还掉进鱼肉 我们吃着鱼的语言和思想
一下滑进了大河 不然 为什么手执双箸像木桨?
母亲颤巍巍地 伸手去够一粒大米 这过程让许多人死亡
因为我见过她年轻时的丰腴 在玉米地
饥饿的年代 王老五冒死的一瞥 就来到了新世纪
我相信爸爸伟岸的双手 在脑海里 一直无奈地下垂
这个人生的伴侣 步调的一致 半路掉链子
我相信被她使用过的器具 正一件件地报复着她
她穿不上鞋 脱不了衣 不再掌握火候与饭菜
一刹那 我已经感到了不幸 为了这个幸福的团聚
在某一天 穿着洁白的盛装……
《和一棵柳树的对话》
借我柳枝哟 来葬我母
我母病逝哟 儿未在侧
心翻痛悔哟 竟不能言
泪如雨下哟 重归故乡
借我柳枝哟 风雨一生
德泽馨远哟 亲邻哀悼
英年早走哟 或列仙班
独留我父哟 形影相吊
借我柳枝哟 来做丧棒
青青枝条哟 春风又绿
引母魂魄哟 入土为安
三拜叩首哟 来年再谢
《阴阳路》
我在黑暗中写下:妈妈。
妈妈刚去世不久 可音容笑貌宛在
七月十五 因工作太忙
我不能回家去给她烧纸
她肯定会坐着“汽车”来看我
从应县到太原 经过雁门关
她向迎泽大街走 哪里有她的儿子
她向南内环走 她的儿子在哪里
她到高新区 高新区也没有她的儿子
偌大一个城市 她怎么能找到她的儿子呢?
况且阴阳两隔 即使见到她的儿子
我又怎么能看见她?
这不孝的儿子 长不大的儿子 糊涂的儿子
将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城市团转一生
而妈妈只能再坐着“汽车”回去
从太原到应县 经过雁门关
这时我已充满了泪水 办公室来——
电——了!
《肉体》
终于停止了 妈妈
你躺在那个棺木里 微闭着眼睛
我最后一次看见你 你不再痛苦
只是嘴里流出黑汁 我知道
你的肠子已坏 你不用再每天喝药
盖棺时 我感觉到了你的灵魂
终于停止了 妈妈
肉体折腾起雾气 欲念终于落地
但善恶还在满天飞扬
从出生到死亡不过是一场讨好肉体的行为
她撕咬 她霸道
现在你可以轻轻地把她放下了
我也曾歌唱带电的肉体 能感受美好事物
能让我看见你并喊你:妈——妈
可是我一想到你或许现在早已腐烂
我就看淡了这个人世
但生在继续 请让我带着我的罪活下去
母亲,你且安息
《疼》
妈妈 自你离开这个世界
没两个月 爸爸便出了车祸
他和堂哥被救出来 已经血肉模糊
几经辗转 又住进了你生前一个月所在的医院
噢,我得以重新打量 这所市级先进单位
在高大的建筑里边 躺着一些哎哎呀呀的人
其中一个女的 刚结婚两月
探亲的路上 开车撞断四肢
她不断喊疼 大声喊疼
她疼得昏了过去 又醒来 她骂
她让医生赶紧结束了她的生命
一位老太太 典型的中国农民
八十多岁了 还想着为儿子补院墙
结果风大 土坯子连体倒下 砸断了腿
她也喊疼 疼得直捶胸口
她的儿子无奈而恼怒地让其住口
还有一位老爷子 已不再喊疼
双脚年前割去 半月后还要截肢
医生说这样才能活下来……
我在那里呆了十日 有时心酸到极致
真想把疼找出来 然后把它杀死
从此这世上再没有疼
有时又看到肉铺里被宰割的牛羊
人类的疼又算得了什么?万物平等
某日无聊中翻书,说:
“芸芸众生必将在岁月的流逝中体会
罪与罚的过程”
某日和人闲聊,又说:
“善已尽,恶将满盈”
妈妈,哀歌已经响起
请保佑这礼崩乐坏的大地和那些转瞬
即逝的尘土
在亿万年之后重新的地球
《生而为人》
这是怎样耻辱的日子
妈妈,你常说:头顶一个脑袋长两条腿的
难道就是人?我居然现在还活着
整个世界因为人的丧失而一片阴暗
为什么还要假以忍辱负重而自欺?
仅仅懂得苦难是不够的
人怎么被扭曲到了这种地步!
可我于尘世中也不愿做个木偶
“你呀,你简直要发疯了”
这些年来,有多少罪恶的力量
将我的心一次次砸碎
我无可挣扎地坠向耻辱的深渊
生而为人却无法为人
下午,我去买了过冬的衣服和盐
挤在密不透风的集市过道中
突然又明白了这无用之用
繁衍生息,即使释放无尽的悲哀
夜里依然星汉灿烂
《囧》
怎样看待你的离去?
顺流中我会死,逆流中我会丧生
我仿佛置身于一个矮人国
一切都微不足道的
世界是大海,我纵身跃入
追寻你的足迹,妈
但格林尼治的时针转动
船长说,我们该走了
不知是东边风在弱化我们的神经
还是西边雪在模糊我们的视线
你的离去和那个七月
已成一张压了膜的精致卡片
人群盲目,在每一天的消亡中
只追求食和色,妈
我从时代的方向回过头来
朝你苦涩一笑
《剥离,继续剥离》
妈妈,其实我一直把你当成了港湾
逃避的港湾 我在无尽中怀念你
也不过是为了寻求安慰 这人性中堕落的
一面 我必将一层层剥离自己
直至冷冷地站起 温度计失效
说到底,你,也不过是平凡村妇
生在共和国年代 经历过三年灾害
文革 乘着改革开放的翅膀
日子一点一点好起来 但我从不承认
自私丑恶虚假会从此消失
我只是从正面的光芒中看到你
你就有了神性或者代表神来
成为我的信仰 但你死了并不代表
你会消失 这样的困难是让我
得独自呆上好一阵子才能忆起你
如同南京大屠杀 是谁说转移了注意力
惨剧就从没发生或者减轻了疼痛
是谁说时空稍微有所转变
世道与人心就可以和从前不一样?
《无题》
妈妈,我是否在为赋新词强说愁?
当泪已经流过 我平静地坐在这里
想起下午在火车站 人们宁愿排长队
大包小包的负累,也要回——家
我想起姐姐结婚时你颤颤巍巍的站立
想起你坚强的一生最后被打倒
我就又流泪了,这是不是又在泛滥地抒情?
走在街上 寒风中跪着乞讨的老妇
为了生活厚着脸皮拉人的黑车司机
诈骗犯、小偷、妓女……他们
都需要援助之手将此生平放
可我自私地想,他们此时不是你
你已经去了另一个遥远的地方
而我这首诗到底要升华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妈妈。我就是想你了
然后在人群里,流了一会儿泪
《诞生》
妈,昨晚姐夫打来电话 说姐姐生了
羊水破裂 提前住进医院 是个男孩儿
我当即感到那是你 在送祖宗这天 经过阎王的许可
到好人家投胎 过去你受苦受累 现在赶上好时代
北京 会受良好的教育 会有更美好的明天
但姐夫说小孩儿五斤三两 我能想象到你急匆匆
从应县去那边的仓促 爸爸下午两点送你
或许你连行李也没收拾 只为赶上姐姐的临盆
——你并不想投到别人家 你还愿做我们的亲人
像在最后 成了全家人的小孩儿
小就小点儿 没关系 还是男儿身 关键是茁壮成长
看啊,我一下成了这个孩子的舅舅
而在他笨拙含笑的咬手里 并不知道他体内的灵魂
一个刚刚喝了孟婆汤 也不知道了前世的母亲
我们就在这样的轮回中互相爱着啊
我们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互相爱着
人说 养儿搭像舅 我和我的舅舅 倒是几分相像
所以宿命般地构成了我的现在 千万别学我
一个开始和虚无对话的人 知道了在我以后
会有无数的外甥们出生 他们长大、嚎叫、背叛
他们会有一天把他的舅舅的权威推翻
并给自己的山头插上红旗 “舅舅的死,不过是
一个传统” 而我快活到三十 也并没有作为
舅舅的经验 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和这个孩子相处
是把他当我母亲的附身来看待还是
只把他当成我姐姐的儿子? 迷信成这啊不可救药啊
后天启程 我准备上北京去看他
《母亲祭》
妈妈,不想再提起你了
提起你 泪便又一次决堤
提起你 你便在地下又一次不安宁
我1984年和你相遇
2010年和你分开 还没来得及说声
再见 或者双方都还没思想准备
上帝就没收了这一切
为了怕忘记 我在这里再一次写下
乔桂枝 腊月初五生 属猪
命平而薄 英年早逝
她的一生被时代烟云裹挟
她的一生如天际恒星闪烁
这些天来 我常常什么也不看什么
也不听 自己面对自己
你的死只是众多死中的一个
你的死还算安然和体面
我终于在我的哭声里承认了我的软
弱 靠着你的软弱
窗外北风吹 我以后不提起你了
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