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犁怕湾
记得那年初,家里来电话说,“犁怕湾”那一大块荒地已经被垦复整理得连成一体了,灌溉沟渠纵横交错,机耕道一直可以开进地里,地中央还修建了一个大水池,说是为了抗旱用的。昔日人见人怕的不毛之地,如今已变成人人羡慕的旱涝保收地了。
土地刚整理完就挂上了烟草示范基地的牌子,30多亩土地全部种上了优质烟叶,土地垦复整理和烟基设施建设都是国家投入,这可是真正的帮助百姓致富。就是这么一块当年的不毛之地,经过整理后土地的“身价”暴涨,当年种烟收入20多万元,第二年的烟叶长势比第一年的还要好,收入肯定要高。说到这里,家里人电话中一再要我回去看看,现在的变化真是太大,一条沟渠从田地中间通过,沟两边的坎都是水泥路,可以跑汽车呢。以前被别人抛弃不要的“犁怕湾”那块土地现在被整理得象庄园一样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实行田土承包责任制,田土都实行有名有姓的管理。我家有11口人,在当时生产队里人数最多,分田分地都一律按照人口多少分,自然分的最多。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要是生产队分东西,他都是第一个拥护,“哪块田土都是一样,关键是要勤快,要服侍好”。父亲对田土就好像服侍自己的孩子一样,尽量给它们养分,让它们肥沃。父亲有一个最大的习惯,就是看见路上的牛粪,他想方设法都要往田地里弄,所以,凡是父亲走过的路上,从来没有人看见过牛粪。在分地的那几个晚上,大家围着“犁怕湾”进行了激烈的争论,推过去推过来的,像躲瘟病似的,生怕自己抓到这个阄。因为“犁怕湾”路远,离我们寨子差不多有六七公里,和另外一个村搭界。最后生产队长对我父亲说,“你家人口多,按人头分刚好够那一大块土地,也便于管理,就你家拿吧”。父亲也没说啥,“好吧,我家拿了。”
记得那时候,“犁怕湾”每年都种的是包谷,由于年纪小,好奇心强,我第一次要跟着生产队的人去背包谷。在路上,大人们逗我,“犁怕湾有好多野果子吃,一树一树的八月瓜好爱人哦”。我感觉很新鲜,一路起劲地小跑,可渐渐地,好像路越走越远,脚越走越重起来,我也开始后悔起来不该来。弯弯曲曲的山路两个多小时才走到地,而且上一个坡下一个坡,把我的力气耗尽了。我瘫软地睡在草地上,在暖暖的阳光下,清风拂面一吹,还真的很舒服,我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唱起了山歌。
“包谷杆杆节节甜,老早想把姐来恋,当年恋姐年纪小,如今恋姐正当年”。
“半岩坎上长芭茅,芭茅脚下躲雀鸟,好雀还要好枪打,好姐也要好郎调”。
“上坡容易下坡难,恋姐容易丢姐难,恋姐只要几句话,丢姐好比割心肝”。
“桃子开花一树红,桃树枝桠像把弓,姐摘桃花头上戴,郎吃桃子甜心中”。
山歌此起彼伏,这边落下那边又唱起。听见有人喊我的小名,我睁开眼一看,包谷棒子像小山一样堆在那里,很多大人都开始装包谷了。我赶紧爬起来,找到自己的小背篓,往里面装包谷。虽然包谷背的不多,但是,回到家里时脚上打起了一个大水泡,两肩痛了一个多星期,浑身像要散架一样。这是第一次去犁怕湾,但是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刻。
自从犁怕湾那块土地分到我家后,父亲就对这块地厚爱一层。全家人一年四季,在这地里忙个没完。正月一到,父亲带着我们去烧土灰,拣农家肥,准备春季作物的肥料。每年种一湾的包谷,每根包谷树都挂2个或3个沉甸甸的包谷坨,包谷地里还要套种黄豆、绿豆、洋芋、红薯之类的作物,每到秋天的果实收回家后,父亲赶好天气把地犁翻了,等到霜降后,再把地翻一遍,种上冬季作物。
父亲告诉我们,“其实这块地最肥,每年都把农家肥往地里送,只是路远了点。路远也有好处,牲畜不会糟蹋庄稼”。我们知道父亲的良心用苦,他是要我们珍惜这块土地,因为他把这块地从无人要变成了别人眼馋的好地。
后来,父亲老了,我们几弟兄也在外打拼,各自南北东西,很少顾得上这块土地,就承包给别人,再后来,只要有人种,就让他种,我们还给他出种子,只要土地不荒芜。慢慢地,寨子里青壮年男女都外出打工了,再好的田土也无法顾及了,父亲经营了几十年的土地就这样抛荒了。
近几年,国家对农村的土地重视了,对土地进行科学的垦复整理,科学布局灌溉沟渠,使很多荒芜的土地变成了良田沃土。而且进行合理的土地流转,允许大户承包土地。前不久,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犁怕湾,一下子变得我认不出来了。犁怕湾与邻村的土地连成了一片,一块招牌醒目地挂在路边:百亩烤烟示范基地。四周都是车来车往的水泥路,周边还修建了标准化的烤烟房,真正的一派新农村的景象。
村庄的记忆
一
从我记事起,村庄就像一口清凉的水井,滋润着我的春冬四季,村庄就像秋天晒干的稻草,温暖着我的每一个日子。无论春去秋来,无论严寒酷暑,无论花开花落,无论贫穷饥饿,村庄一直庇护着我的童年。
我的村庄叫凉水井,就在大青山脚下。大青山和羊峰山都是武陵山余脉,不同的是大青山森林茂密,土地肥沃,水草茂盛,真的是一个好地方。生活在这样环境下的村庄,我倍感幸福。
我出生在衣不丰食不足的年代,印象中我是在饥饿中度过了难忘的童年。我们村庄良田沃土多,自古以来我们那里流传下来一句话:有田有地就有好日子。但是我家里人口多,有11张嘴吃饭,除了父亲母亲和大姐出工算一个劳力外,还有大哥和三姐一起算一个劳力,我们其他几姊妹加上婆婆都是张嘴吃饭的。那时候,谁家争的工分多,谁家的日子就好过。因为做工的人少,吃饭的人多,所以我们家到年底每年都是超支。因为父母和哥哥姐姐出工挣工分,婆婆眼睛看不见,我们几个小弟兄打打闹闹,经常无人管,当小狗小猫一样被放养着,饿了就在菜地里找萝卜、红薯之类的食物吃,或者到处乱转,偷摘别人家菜园子里的黄瓜,或者别人家果树上的果子吃,也经常被别人逮住送往家里。母亲也只好揪着我们的耳朵去上门给别人一一道歉。
父亲母亲都是共产党员,由于父亲经常在外,所以,家里的担子全部落在母亲身上。母亲是一个身体弱小而内心极为坚强的人,我真的记不起母亲是在什么力量支撑下顶起这样一个大家庭的。我现在还清楚记得,我们家得过两张好家庭奖状,过年杀年猪的时候,一家人高兴地围坐在火坑边,看着张贴在板壁上的奖状,父亲端出自己酿造的苕酒,满满地喝了两大碗酒。11口人不是一个小家庭,母亲上要服侍年迈的婆婆,下要养大8个儿女,母亲真的太伟大太坚强了。每年年底统计工分,母亲是一等劳动力,并且比别的一等劳动力要高几十分甚至一百分。因此,母亲的劳动强度就要比别人大得多,流下的汗水比别人多许多,忍受的饥饿也比别人多许多。
记得有一次,大队建礼堂,要从大青山上把木料运下来,按人分任务,分给我们家6根杉木。可以想象,大队礼堂距离大青山10多里,路又是上下坡,男人搬一根木料下山不会觉得怎么吃力,可是,母亲为了赶时间完成任务,她硬是每次背两根。开始背两根稍微小点的,就感觉吃力了。大家都劝她,不要逞强,多走一回吧。俗话说得好:轻快轻快,背得轻才能走得快。母亲却认为,别人走两回她只要走一回。到最后一回,她才把背篓里的饭拿出来吃,吃得饱饱的好把最后一回轻松地背下山。没想到,两根杉木差不多有二百大几十斤,母亲让别人帮忙抬上背篓,她试着想站起来走,没想到,木料太重,背篓又小,一下失去了平衡,脚还没有站稳,一个趔趄,人随木料一下子甩了出去。幸亏没有被木料压着,母亲坐在地上,足足定了半个小时的神。最后姐姐办事回来,才知道母亲一个人背木料去了,姐姐赶忙去接母亲,和母亲一起把两根木料背下山。
母亲好像从来不知道累似的,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一个大家庭,家务事太多太多,喂猪喂牛,养鸡养鸭,砍柴烧炭,吃的穿的洗的补的,什么都要母亲做。母亲也好像嫌时间太短,所以她做起事情来特别的快。上山烧灰烧炭,别人每天一回,她每天都是两回,还要顺便在路上打一背篓猪草,晚上把所有的家务做完才躺一会儿。第二天早上,等我醒来,早饭早已经香喷喷的熟了,母亲早就砍一捆柴或者打一揽子猪草回来了。现在想想,母亲是在拼命,为了养育她的儿女们。
现在,母亲的儿女们都大了,都成家了,都各自飞走了。只是过年过节的时候才有机会聚到一起。但母亲从来没有抱怨过儿女们,相反,她还是像从前一样,为儿女们准备这种那种好吃的。母亲做的各种酸菜非常好吃,可以放对年不变质。我最喜欢母亲做的大头菜萝卜菜酸,母亲做酸菜主要是不渹水,干梢,味道地道。每次聚会,姊妹们把一大坛子酸菜瓜分得干干净净。
时过境迁,岁月不再。母亲虽然已经九十多岁的高龄,但她依然眼不花耳不聋,身体却像快耗尽油的灯。我有几次把母亲接进城,想把老人留在城里住一段时间,可是,母亲只住一个晚上就怎么也要回乡下去,母亲说,住在城里很不习惯,到处是灰尘和车声,还是乡下自在。其实我知道,母亲放不下她喂养的家禽家畜,放不下她经常服伺的菜地,那里才是她的村庄她的幸福乐园。母亲就是这样子,每天在她的菜园子里转转,过着村庄里宁静的日子。
二
远处的村庄里不时传来鸡鸣狗吠的声音,那里是我的村庄。家乡坐落在四面环山的一个大平坝里,四季清凉的自然风从我家门前吹过去,中间夹杂着鸡鸣狗吠牛哞的声音,好象是一曲乡村动物交响乐。
我是一直听着这种声音长大的,这种声音很温馨,也伴随着家乡收获了一个又一个丰收的年成。家乡的季节似乎比别人的季节来得早些。你看啊,还是“七九河开、八九燕来”的早春,土地才开始解冻,大地才刚刚苏醒过来,还来不及伸伸懒腰,家乡人就坐不住了。
男人们找出犁、耙这些干活的农具把子,把衣袖挽起老高,磨呀擦呀地整得明晃晃的。女人们则成群地去山界上割牛草、扯猪草,他们得充分准备家禽家畜们开春吃的饲料,开始打春水了,春耕忙忙的都全力以扑了。农忙是不允许分心的,否则一家的农活就会打乱仗,那些上年纪的人就会说哪家的女人不会安排,一到忙季就手忙脚乱的,搞得邋里邋遢一团糟。
不过,要是真的哪家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或者忙不过来,村庄里的人都看得见的。几个“爱管闲事”的老把式在吃过晚饭后,一起去那家看看去,很严厉地把那家的男人骂一顿,“你怎么不想事情呢,看人家都忙得出火了,你还是无动于衷,阳春不要做啦?你要她们娘儿们几个喝西北风去呀”。把那家男人骂得头低下去不敢抬起来,再告诉他们需要什么还要做的,要早说出来好早计划。
村庄里不论哪家有什么事情,那几个“爱管闲事”的都记着,然后就很快会让村庄里都知道,然后就会有男人女人们抽出工夫,大家不约而同去帮忙。家乡情结行走如风,每时每刻都萦绕在我的梦里。在我的记忆里,村庄最热闹的地方在晒谷场,最热闹的时候就是秋天。这个晒谷场在村庄的中央,是生产队专门晒谷子的地方,有2亩地那么大,而且是水泥地面。秋天,满山遍岭的包谷收回来,堆放在晒谷场上,好象一个个小山包。吃过晚饭了,人们陆续来到晒谷场。
明静的月亮高挂在天空,凉爽的秋风吹过来,大人们一边说笑话拉家常一边剥包谷壳子,那软绵绵的包谷壳堆就是我们孩子们的天堂。小山一样的包谷壳堆是我们躲迷藏的最佳场所。我们把人分好成两个队,一队躲一队找,一个盯一个。山村的夜晚静谧得只有月光洒满地面,四周是小虫子的哼叫声,那么的熟悉,那样的悦耳。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堆满包谷壳子的一个角落里睡着了,而且身上被包谷壳盖着,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间,我被人从梦中拉起来,朦朦胧胧揉揉眼睛一看,是母亲,身边还有几个小伙伴,是他们带母亲专门找我的。月亮已经偏下去了,鸣叫的虫子可能是声音嘶哑了的缘故,都停止了叫声。整个村庄静止但很温馨,凉爽的秋风不时从身上脸上漫过,此时睡意全消。
故乡的夜晚常常让我回忆起那种温馨的场面,暖暖的乡情如展翅的小鸟,时常在我的心里扑腾。自觉或不自觉地,我都要把电话打回去,听听故乡的声音和那里的风吹草动,让漂泊的心渐渐驶向宁静。

作者简介:彭建国,土家族,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省诗歌学会会员,现供职于永顺融媒体中心,近年来,在国家、省市级报刊发表作品若干,获得张爱玲散文诗歌奖等数十次,著有诗集《乡村词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