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经济腾飞,带来的不仅仅是人们过上了好日子,人们的日常精神生活越来越丰富。是的,不论节日,名称五花八门,几乎月月过,重阳节到了,我不由地想起我的父辈们。
每当脚踏黄土地,有一个弓腰的身影就会在眼前晃动,他便是我的父亲。
父亲是一个与黄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山岭农民。农民,离不开土地,更离不开养育一生的故土。
我的家乡是个丘陵地区,村庄几乎被群山包围,关于村庄,我在《村庄的记忆》《家乡有个松月湖》等等文字里都有描述。
村的东部、南部、西部,有绵延起伏高低不平的群山,其中的东南角有个叫名“九齿崖”的山岭。山岭上,有许许多多蜿蜒曲折的梯田,从山脚一直斜摞着到山顶。这片梯田,近几年成为许多摄影爱好者镜头里的优美风景,更有甚者,有人拍摄的作品,曾经斩获摄影大赛的一等奖。
其实,那片梯田最早的主人,是我爷爷的父亲。
在农业生产还是人工镢刨、掀铲的低级年代,父辈们该有多少人、多少年、多少日,靠辛勤劳动的汗水来换取生存下去的食物呢?
引用一段《冬天的田野》里的文字:身处田地间,脚踏土地,目视远方,一片片冬闲的土地牵引我的视线。仿佛看到昔年这片原本不是土地的原野,那些为了在世间生存,为了温饱,一次次手拿各种工具前来刨荒草,搬石头,用汗水兑换赖以种粮的土地,一块块,一方方,一年年,终于连城一片片。于是,延续祖祖辈辈的人们一代代生活下去,开枝散叶,开花结果。
我家也不例外。爷爷排行老大,农事的技术活自然从老爷爷那里传承下很多,而在一个家族中男丁排行老二的父亲,也从爷爷那里传承了很多农事的技术。
听父亲早年说过,父亲自小就给独自去“九齿崖”给爷爷送饭,从此,年幼的父亲爱上了那片土地。
那片土地的周围,野花烂漫、泉水叮鸣、鸟语旋荡;那片土地的周围,野草莓一片一片地红了,覆盆子一嘟噜一嘟噜沉甸甸地垂挂诱惑味蕾绽开……那片土地上,不仅有杏子、桃子、李子,还有西瓜、甜瓜、勺瓜;不仅有豌豆、绿豆、爬豆;还有豆角、南瓜、葫芦;那片土地上,不仅生长着麦子、谷子、高粱,还生长着片片的黄豆、地瓜……那是我家祖上赖以生存的山岭,是自食其力维持家族繁衍的一片荒山,是父辈汗水浸染的一片梯田,更是父辈靠镢头挥汗如雨开垦出来的耕地。那片地,绕道村前东南,离村子大约3里路。
是的,那片土地,哪块土厚、哪块土薄、哪块地易旱、哪块地易涝、哪块土粘性大、哪块土沙性好,父辈们再熟悉不过了。为此,长此以往,父亲识得土壤的性质,粘土,干土,沙土,什么作物适合什么土壤生长,把作物的生长规律把握得一清二楚,可以说,除非天大旱,年年收成还是满是随人愿的。
在这里发生的故事,我听过的极少。大伯少时在送饭的路上被国军捉去直接入伍干杂活若干年,解放战争时期,大伯实在看不惯国军的不良作风,终于在一个夜黑风高之夜 ,打扮成农民的模样当了逃兵,扛着一捆麦子,九死一生,战战兢兢,历尽千难万险,餐风露宿,最后,靠马耳山当导航,在黎明时分,终于到达想念已久的家,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亲人们。
父亲(1929年生人)生前不止一次地向我们炫耀,他九岁就能提勺卖酒,起因源于我有个曾经卖过酒的爷爷。
爷爷卖酒,也喝酒,酒大多数是自家酿制的。但爷爷喝酒,绝对不会有李白月下对影成三人的浪漫;也不会有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闲愁。记得父亲说过,我村东山岭原本是个荒山,现在是弯弯曲曲的梯田,这是爷爷喝着酒开荒开出来的地。劳作一天的爷爷,喝点酒就解除疲乏。起初,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买酒,爷爷就想到自己卖酒。但是,他卖酒时总是多给人半勺子,所以,他的酒卖得也快。父亲是爷爷奶奶的第三个孩子,等父亲长到九岁时,他就可以独自卖酒了。因为大爷跟随爷爷去东岭下地干活,大姑帮奶奶操持家务。起初,父亲不理解为啥爷爷多舀半勺白白送人的做法,爷爷耐心地对父亲解说,虽然卖酒时是少收点利钱,但是,不用蹲在街头等呀,这样可以节省半天的时间,我们可以回荒岭上继续开荒,多开半分地,就可以收获半分地的祈盼。于是,父亲谨记爷爷的教诲,每天坚持做,腾出时间来做其他的事,譬如给爷爷送饭,割割猪草等等。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村的路口难免要过军队。
一次,父亲刚卸下的一担泥坛装的酒,一支国民党的军队风尘仆仆地闯到父亲守候的路口,官兵们争先恐后地把酒喝光了。然后,骑马的军官又向父亲问路:“去五莲山一带的路怎么走?”父亲心想,你们把我的酒全喝光了,一个铜子也不给我,便灵机一动,指着天空说:“今天阴天,我没有方向感。那你先说说你的头朝哪吧?”当听军官说错方向时,父亲知道他们跑到这山旮旯里来也掉向了,心里暗喜,于是,用手指向相反的方向,对军官说:“先朝北走,走出这个山沟,再往西。”国军走后,父亲沮丧地回家,说了今天他遇到的一切,奶奶怕那支军队回来算后账,吓得把父亲送到附近的娘家。
此事息事宁人后,父亲回家,爷爷再也不敢让父亲独自卖酒了。
从此,父亲就与爷爷躲在“九齿崖”的山屋里居住一段时间,直到迎来新中国成立,那片梯田的一部分归村里的其他户主所有。我不清楚父辈们失去那片自食其力的土地应该是怎样的心情,但我知道农人视土地为命根子。
关于父亲,在我有了记忆之前,我略做这些简短的记录。对于父亲,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景象,就是父亲的那对挑担。尤其是走在“九齿崖”弯弯的山道上挑着担子的情景。那是改革开放后的事了。
几经分合,八十年代中期,村里又一次重分责任承包田。
抓阄后,重新认地的父亲得到一块原本早年的土地时,甭提有多么高兴了。“这是我年少时开垦的地呀,没想到今天我又看到了,而且又要种了。”
那是一块弯弯的梯田,形如一条蜿蜒的大带鱼,大约半亩地。宽的地方土层很深,从来不怕旱,以至于村里有人从外地找来风水先生为他的父亲看林地,找遍村里的八方山岭,最后,还是选中这块风水宝地。不过,细的那头土层很薄,只适合种植不怕旱的农作物。后来,随着我家人口的减少,那块地又不属于父亲承包,父亲再也无缘在那块土地上随心所欲种庄稼了。
那块地的花生、地瓜、谷子、黏高粱、黏黄米,连地堰的豆角,总是生长得那么令人欢欣,令人夸口,令人眼羡。俗话说,看孩子看自家的,看庄稼看人家的。庄稼长得好,好地是首要条件,肥料其次,关键地看侍弄庄稼的主人是否勤劳。一分辛苦,一分收获,一分辛劳,一分喜悦,这是自古以来侍弄庄稼的哲理。种地,付出的汗水,收获的是丰登。
是的,父亲是个勤劳的人,肩披晨曦,背扛月光,总是早起晚归去侍弄他那散落四处的一亩三分地,收获的是满足。当然,除了大旱年之外,因为,我们那里的山地是靠天吃饭的。
收获的背后是艰辛的体力付出。山道,曲曲弯弯,盘旋起伏,一路上升。当年,村里还没有修能跑三轮车的便道,能走推车的路算得上好路了。当年种地,化肥极少用,需要大量的土杂肥。
往山地里运送土杂肥那可是壮劳力做的体力活。在九齿崖种责任田,父亲干着与壮劳力一样的农活。因为他有不服老的倔强。虽然,父亲早已经过天命之年。
记得有一年春季周末的早晨,父亲吆喝我一起去九尺崖运土杂肥。我的任务是拉车。
拉车,走平路是不出力的,拉车的绳子还固定在推车前方的车架上。爬坡,再壮的劳力,也需要拉车人助力,推车人巧用力,双脚蹬稳,用足力气,凭着熟练的推车技艺,才能把车子艰难地从坡道上一寸寸地攀升;拉车人,弓背、弯腰,脚步踏稳,用尽浑身的力气,绳索压过单肩,双手握牢拉绳,拽紧,人使劲地拉,不断地朝前迈步,一步一步艰难前奔。有时,遇到路滑,路陡,推车人不得不用力扶住车子,拉车人不得不跪地用力,以防车子倒退甚至歪倒。同样的活,取决于推车人的体力与拉车人的体力。
那次,我与父亲一起推车盘山上升,恰遇一个推车的壮年人,他竟然夸我们“这么难走的路,我从来不敢推车,都是推到山下,再分装箩筐,来回好几趟,才能担到地里去。你们爷俩真有干劲。”
“哈哈,不是有干劲,多出点力,这样省时。”
实质上,没有拉车的,父亲总是推一整车到山下,自己躬身推着半车走在山道上。送到地里,稍作休息,再运那半车。当然,双肩挑也是常有的事。
收庄稼的过程与运肥正好相反。下坡,不用人拉车,而是用人用力挡车,以防车速过快而跑偏或者跑到山下。
其实,那时家里与其他五户农人共同喂养一头牛。农家人,视牛为宝贝,只让牛拉犁耕地,都不舍得让牛拉车。
即便时种地这样辛苦, 父亲还是愿意到那里去。别家的地刚刚开犁,我们家的早就种上了;别家的地刚锄头遍,我家的二遍开锄;别家的地瓜刚刚分岔,我家的地瓜已经拉秧。那里,给一家人最初生活的希望,父亲一直眷恋着那片厚土。那种情愫,只要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到。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上过夜校,识字不多,不善于言谈,也不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他善于钻研,勤学苦练,凡事自己动手。村生活离不开许多工种,父亲自己学。农活不在话下,窑工、木工等等,父亲也学者做。技艺谈不上精通,做得也不那么精致,父亲说自己掌握点技术,用时方便,少求人,尽量不给人添麻烦。
父亲离世四年有余,与母亲和葬在九尺崖的东北角。安眠在地下的父亲,离他种过的那块大刀鱼地,仅有30米之距,离父辈当年曾将开垦的那片梯田,最远也不过500米之遥。父亲,最终随着人间的一缕尘烟,化为一抔黄土,与家乡的黄土地融为一体,与他曾经开垦过的、种过的黄土地近在咫尺,这也许是大多数村人最后的归宿。父爱如山,幽情似海,辽阔无边。惟愿父亲在那片黄土地里安息!

作者简介:郑建灵,女,网名:等闲视之。绝句小说新文体学会执行会长;日照作协、日照诗词学会会员;临沂散文学会会员。16年6月开始习作。作品散见《语文报》《教师报》《招生考试报》《新青年》《速读》《雨露风》《东方文化周刊》《新老年》《中国海洋报》《人民代表报》、美国《伊利华报》、德国《欧华导报》、纽西兰《先驱报》等国内外报刊,部分作品被纳入文集。入选鸢都之邀第三届诗词百首,中宣部《我心中的英雄征文》征文三等奖。作品被纳入马来西亚华文学校高三教材上,绝句小说与散文句段入选《中外文学典范描写辞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