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知道贺兰山有煤,我就隔着黄河望贺兰山,隐隐山峦依稀可辩。黄昏时分,太阳把灿烂的笑脸逐渐隐匿到贺兰山,就感觉贺兰山神秘莫测,一个能够把太阳拐跑又能产煤的地方,生发了我许多想象和向往。
那年冬天家里的煤烧完了,我押车去拉煤。
平生第一次走进贺兰山的兴奋好奇,完全可以想象。当贺兰山出现在眼前时,我都不敢确定自己已经到了贺兰山。山顶云雾缭绕,如同一种情绪从远古流来。确定自己已经进山了,心绪随山脉起伏难平,车沿着山路曲曲折折蜿蜒行驶,视线在路两边的深沟谷底来回穿梭,心悬在车窗外。
一座座浑厚山峰绵延无际,清晰可辩,就连山顶上的光影都折射出分明的性格,看山势,一座连着一座,一山连着一山,它们似断犹连,峻峭而立,如兄弟般,胼头胝足,相互遥望,形态各具。

石头无处不在,便成了山。成山的石头貌似表达着一种极大的自由,然而又那么富有秩序。我深情地看着贺兰山,他远远不是我站在河东老家屋后面看到的样子,远看模糊,近看巍峨耸立。石头有的对我友好,有的对我狰狞。
沟口把我赶进了煤尘扑面的继续中,黑色烟尘落满街道两边,黑乎乎的屋子,黑乎乎的装煤人,黑乎乎的汽车,司机也干净不到哪里去。煤是干净的,只有我们越染越黑。堆积成山的煤是贺兰山另一种形式上的山体。这样的山会被瓦解到千家万户的炉子里作为燃烧物体,温暖的字眼里包含着黑色的煤块,哪怕是煤渣煤尘,也是红色火苗的创造者。火苗是煤一生最辉煌的语言,没有烟尘气息的生活,少了一些真正生活的况味,普通百姓的烟火人生,正是我想看到的人生。
晶亮的煤,让我看到了真切而火热的贺兰山。从那时起,我就对煤和挖煤者有了特别的感动,在我疲惫的眼底,硌疼我的,都是悲伤的煤尘。

我从司机嘴里知道了沟口、汝箕沟、古拉本煤矿,这些与煤有着本质联系的名字,就好像是我未曾谋面但已经有了很深缘分的朋友一样,脱不开地想见。去了沟口,我还想去汝箕沟,去古拉本,凡是贺兰山产煤的地方,我都迫不及待地想去,显然是我对贺兰山有着未了的情愫。
拉煤回去时,天都快黑了。贺兰山的夜晚来得早,黑黝黝的山,就是放在眼里的黑色幕布,黑沉沉地压在眼前。车灯指引着前进的路,此时的灯光简直就是神来之笔,山沟里房屋微弱的灯光,照亮黑暗的前方,一点点灯火弥足珍贵。深山有灯火,心里就有暖意,回家就会充满期盼的惬意。山沟谷底流着小溪,就像一条明亮的银线,我把这条银线也想象成生命的烛光。
多年后,坐车从大武口穿过贺兰山,一路隆起连绵不绝的岩层,如绽开的黑玫瑰,向我招手致意。漫长的路上,我不厌其烦地看着山,想着与山有关的一切。蓄满眼里的石头,填满心里的煤块,对我来说很是亲切。
好多人围着煤炭而生活,煤炭不断奔跑于山外,直到跑完了为止,围着它奔跑而生活的人也就跑完了。贺兰山深处的煤炭完成了它庄严的历史使命,就像蜜蜂酿蜜完成使命一样,意义非凡。

年轻时,多次去过贺兰山深处的煤矿。在还没有真正认识一座大山的时候,千万不要冒昧向它挺进,只要安静地想着贺兰山,安静地回味着贺兰山,出神地多看他几眼就好。
下雨了,打着伞,看着雨中的贺兰山,多了一些静默的沉思,多了一些穿透岁月的思想沉淀;下雪了,看着落雪的贺兰山,多了一些纯粹干净的心灵感悟。
人过五十,是岁月塑造的过程和结果,也是浓茶越喝越淡的时分,是下午归途不嫌短,天凉好个秋的机遇。当我们活过了一定的年轮,如同风吹雨淋雷击电闪过的贺兰山,苍茫的经络里已经容纳了数不清的断片伤痕和惊魂甫定的成分,那一片刻,蓦然回首,便觉得岁月的雕琢,是无声无息的。
沉思静默如山,没有开场白,不用宣告,敬仰贺兰山,如同敬仰一种伟大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