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娘
作者:林木
四大娘是四大爷的遗孀。
其实“遗孀”这个词用在四大娘身上未必准确,因为四大娘在世的时期,四大爷未必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也许戎装在身,成为退守台湾的“残兵败将”中的一员;也许在台岛已解甲为“荣民”,正跟随经国先生在中央山脉的崇山峻岭间抡捶掌钎修筑“中横公路”;抑或在国共内战时期,就已“起义”“投诚”,成为了一名解放军战士或将官;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他早已殒命沙场,倒在日寇的枪弹刺刀之下或国共两军对垒的机枪攒射之中……
我的父辈弟兄八人,象传说中的宋代忠烈杨家将一样,“七郎八虎”,雄壮得很。可惜家境贫寒,又逢战乱、瘟疫、灾荒,前面的几位都非寿终,只有排后的弟兄三人熬到了新中国成立、合作化、人民公社、农村“责任制”、改革开放……
四大爷年方弱冠便被路过的军头“抓兵”带走,从此杳无音讯。而那时正是日寇入侵,生灵涂炭的岁月……四大娘当时已有身孕,不久就生下了一个儿子,在族人的帮护下艰难度日。儿子长大以后,依然时日艰难,便跟随老乡去“闯关东”,四大娘从此孤守家中。
此后的日子,老人家流泪太多,以致两只眼睛都近乎失明。村邻及同辈妯娌们后来便戏谑地称她为“四瞎子”或“瞎子”,后辈们也并不知道她的名讳,只知她的娘家姓“许”。
四大娘对后辈特别慈祥,谁家的孩子都视为己出。我们从小就喜欢聚拢在她的身旁,受她爱抚,听她唱儿歌,讲故事。一旦犯错受到自家父母责骂,我们会很快逃到四大娘身边,象小鸡钻进母鸡翅膀下一样,立时受到保护,有恃无恐,很有安全感。
四大娘独居,但她做饭的锅灶却不小,但凡有点好吃的东西,便会把我们一帮孩子们招过去,分给我们吃。孩子们围坐在“案板”四周,吃得津津有味,四大娘端坐一边,看着孩子们的吃相,笑逐颜开,幸福感满满。
我们的衣服破了,扣子掉了,鞋子烂了,也常常去找四大娘缝补。老人家的针线活技艺精良,还特别有耐心。我们在她那里,从来都是快乐的,不仅得到爱抚,间或有个糖块梨枣,也会塞给我们。
四大娘最大的幸福,是接到吉林那边儿子寄来的家信。老人家不识字,我们从三四年级就给她读信。总不外乎“母亲大人万福金安……这边一切安好”等等,四大娘听着,会有眼泪掉了下来。其实,我们几个到现在也没弄准确到底是“万福金安”还是“万福全安”,几个孩子一人一个读法,反正只要四大娘高兴,我们也就高兴,感到幸福。只可惜当时路途遥远,经济拮据,二三十年间,四大娘也没去过东北,儿子也很少能返乡探望,四大娘就一个人孤苦地生活……
到1958年,公社化,吃食堂,“大搬家”,我们几家的父母,都集中到另外的村庄“棉织厂”当“工人”去了,我们十几个5—15岁的孩子,都留在老家跟随四大娘生活。当时“大炼钢铁”把各家的锅灶都收走了,社员们都吃“集体食堂”,但一日三餐越来越没有保障,后来连“照人汤”(汤水稀薄,能照出人影,故当时称之为“照人汤”)也喝不上了。四大娘私藏了一个小型的铁质“辘轳”,晚间磴起来偷偷生火,给我们煮点她从地里捡拾回来的地瓜干萝卜头充饥。“三年困难时期”,我们跟着四大娘吃树皮野菜。四大娘将树叶和野菜焯过水,压在缸里过一夜,第二天加少许面粉做成团子,给孩子们果腹。十几个孩子好歹活过来了,四大娘却因缺乏营养得了浮肿病。后来公社里发“救济”,分给四大娘一块“豆饼”治疗浮肿,四大娘把这块豆饼煮了一锅,让孩子们吃稠的,她喝豆饼水……
“四清运动”当中,有人揭发四大爷是“国民党兵”,污称四大娘是“反革命家属”,要揪斗她。好在“四清”工作队员老邹叔的“房东大娘”正是四大娘,老邹叔仗义执言,说四大爷下落不明,未必是“反革命”。四大娘贫苦出身,爱党爱国,热爱毛主席,是“好贫下中农”。有“工作队员”保护,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四大娘躲过一劫。到“文革”期间,又有人旧话重提。可今非昔比,我们这班孩子都成了响当当的“红卫兵小将”,斗争精神特强,族人都是贫下中农,人数众多,一呼百应,能有效地保护四大娘。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根本不是对手,成不了气候,也就偃旗息鼓了。
到1967年,家乡农田实行“稻改”(低洼地改种水稻),收成有保障了,生活大有好转。经受过许多磨难、身体一直硬朗的四大娘却突然病倒了。到城里医院照了“X光”,说是食道癌,需要手术。住院要交400元押金。我们几家砸锅卖铁也凑不齐这笔“巨款”,况且四大娘根本舍不得花钱住院,便在家中“保守治疗”。说是“治疗”,其实连正规的药品也买不起,是用一些“偏方”草药、针刺艾灸之类。四大娘的儿子也从东北返回床前伺候,我们这些孩子放了学便围到四大娘床边看望,只盼着四大娘能一天天见好。岂知天违人愿,四大娘的病一天天沉重下去,渐至水都不能下咽。终至有一天,四大娘气若游丝,有外边“明白人”指点:患“噎食”(食道癌)病的人,临终会有小蛾子从食道飞出,传染他人,所以必须在这之前堵住病人口鼻……我们几个年轻人被大人们从四大娘床边赶出,看到有人拿了一块生面饼进去……过了些时候,屋内有了哭声,我们几个人冲进屋去,四大娘已经远行了……安葬了四大娘,第二天“圆坟”回来,我们这帮孩子第一次“酗酒”,都喝醉了,和着眼泪,倒在麦秸窝里……
一辈子受苦受难的四大娘走了,慈祥善良坚韧贤淑的四大娘走了,但在她的这班孩子们心中,老人家是永在的。
前些年,我随团去台湾观光,在中横公路的太鲁阁国家公园,立有纪念筑路老兵的“长春祠”。导游介绍说祠堂下边两股山泉是筑路老兵永远流不完的思乡泪水,我慨然心动——说不定这山泉之中,也有四大爷的眼泪流在其中 ——只是,四大爷在台湾望乡流泪,四大娘在家乡哭瞎双眼,两位老人生前的泪水,能汇聚成溪,却永远无缘融汇一起……他们心中的酸楚苦痛,又有谁能知道?!
可以告慰四大娘的是,在东北吉林,她的儿孙人丁兴旺,已经是四世同堂了。这些年,与山东老家族亲联系密切。婚丧嫁娶,观光旅游,来往频繁,乘坐的交通工具,由开始的坐几天火车,渐次到开私家车,到乘飞机往返。展翅飞翔只须半天功夫,已经超越了“朝发夕至”的愿望了。
每逢团聚的时刻,后辈们心中,都有四大娘在。四大娘慈祥的 面容,刻在我们心中。
四大娘,我们想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