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唱和嗣响频
文/王力
1
逐水柴门锁径苔,五年江上我重来。
衔杯处处如生客,入社英英喜隽才。
忆昨昭陵重九节,竞夸吟馆十三槐。
秋天鵰鹗飞腾意,到此襟怀为尔开。
八十九年前,关东诗豪成多禄写下此诗时,心情是少有的豁达与豪迈。乡邦情怀是这样一种东西,往往近乡情更怯,往往地亲人更亲。彼时为1926年,他在寓居京师多年后悠然归吉,大概没有太多复杂的心绪。还乡,有衣锦而荣归的,有载誉而乐返的,成公是诗人,诗人的天职是还乡。他拥有的,是一颗因文化蕴藉深厚而饱满的心灵和优容的姿态。
名流回乡日,文坛风动时。那个时代,诗人的社会地位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高贵。纵观整个北洋时代,绝非教科书里给我们的印象,是一个赳赳武夫轮番当政、人文精神沦陷的时代,而是一个思想解放、百花齐放的文化灿烂时代,所有的大小官员,无论文武,哪一个没有点文化情怀?或者不愿意附庸风雅?这一次,有省署官员出面热情邀约,诗人兼幕僚们相聚于江上草堂,饮宴于岭南饭店,促成继沈阳昭陵雅集数日之后又一次众星捧月般的吉林草堂诗会。成多禄宴后写下此诗,即《丙寅九月归自京师,与吟社诸子会于江上草堂,漫成此诗,即索大和》。酬唱之间,一时佳作连连。
时光不息的奔流之间,落英缤纷,众多和诗散佚在纸页深处和岁月深处。余生也晚,已无全部搜罗、重温盛况的可能。备感欣慰的是,多年前我在阅读历史学家金毓黻先生的《静晤室日记》时,曾亲手抄录过他在长春写下的和诗《奉和澹堪老人江上草堂元韵》:
五柳堂前划碧苔,菊花重约故人来。
到门黄犬尚恋主,归里白头犹爱才。
狂简未裁几小子,婆娑待种十三槐。
先生文采踪元仲,伫看河汾讲帐开。
此外,还有客寓吉林的南社成员马超群(字逢伯,号适斋)的《和成澹堪先生江上草堂之作元韵》二首,也紧接着被我从经年收藏、浩如烟海的资料中翻了出来:
松花江水碧于苔,报道先生杖履来。
杜老千秋垂史笔,陈王八斗赋雄才。
清吟到处边传柳,尘梦而今国醒槐。
安得金尊相对语,平生襟抱一时开。
却喜同岑集异苔,新诗盛得古囊来。
榛芜大道推先觉,桃李公门尽隽才。
傲骨支撑彭泽菊,秋心摇落汉宫槐。
眉山书法香山寿,为祝耆英盛会开。
两人的和诗,无不流溢出对“先生”和“耆英”虔诚的仰望。品读之余,亦沉浸于其中,恍如亲历其事。
成多禄,字竹山,晚号澹堪,吉林三杰之一,除关东诗豪之誉外,还被列为东北有史以来四大书法家之一。如本土文化灵魂一般的澹堪老人吟声在先,如金毓黻一般自称“后生小子”的“吟社诸子”,纷纷“闻风兴起,吮毫成吟”。金毓黻诗中有注,“老人在京师日名所居十三槐馆。”以成公之名望,归乡只一吟,便襄成一桩久唱不衰的文化盛事。他在京师的书房十三古槐馆,也一跃成为众人仰羡的标志性文化图腾。
老辈的儒雅风流,后生的见贤思齐,构成不可复制的文坛盛景。令人感动的嗣响之音,从此频频,至今绕梁。
成公诗中所提的“吟诗诸子”,当是指吉林军务督办公署参谋长熙洽身边的雅好诗词者。但究竟是指哪个诗社的成员呢?熙洽组织的冷社要晚一些才成立,但冷社成立前也有北山雅集之类的诗会活动,可能也有个固定的诗词团体。再者,可以去寻找金毓黻与马超群的诗词活动的交集,那是在吉林松阳艺社。马超群是艺社的发起者,与同在社中的金毓黻交往甚密。但《静晤室日记》显示,此艺社主要活动于1922至1923年,因马超群离吉异地赴任和南下续室而几度中断。种种迹象表明,其后马超群多年深居省城,莫非诗社又有复兴?
今年盛夏之季,成多禄三传弟子、著名书法家韩戾军先生从长春来吉,在书画收藏家王喜江先生的陪同下光临寒舍,将成公原诗题赠给我,并署款曰:“竹山先生江上草堂诗,写呈王力先生敬希大教。”我想素有民国范儿的戾军兄题赠此诗甚为契合心迹,同时也是蕴有一番乡土情深的寓意的。
尽管这不是我与戾军兄的第一次见面,却不由得联想起当年成公与金毓黻数年神交之后的首次谋面晤谈。我知道这样的联想可能有些欠妥:以戾军兄来比拟成公,当是传承有序、光耀门风的;以我来攀附金公,却于德于才都难以抵其万一。无论是诗名、书名,还是文才、史才,成公与金公,都是我高山仰止的先贤。
2
成公诗书双绝,以诗为先。他的吟哦之音的最初回响,来自于吉林府教授周德至创办的雪蕉吟社。那也是吉林城有文字记载的第一个文学团体。在这个引风气之先的诗社里,成公既是周教授的学生,同时也是他的诗友,加上还有社中曹季武、李云松、邓节珊、宋百泉诸友,彼此唱和应是意气风发的常态。如今在《成多禄集》中已经很难找出哪些是成公在雪蕉吟社所作的诗,也难以确认有无和人、和己之作。但我格外珍惜想像中的文学图景,曾多次尝试仿写、和写成公青年时代的诗作,试图再现百年前赠答酬唱的风雅往事,无奈笔力不济,字句凌乱,从来都羞于示人。
成公晚年时,可能有“悔其少作”之感,九十六首三十岁之前的诗作虽曾结集石印,却不欲列入正式刊行的诗集中。所以要感谢吉林乌拉名门之后赵清兰老人,将几成孤本的石印诗集公之于世,我们得以重温成多禄与诗友沙韫琛的频繁交往和频繁赠答。消夏、感事、过访、偶寄,清雅、真率而富有激情的歌吟,充溢着饱满的友情与心志。今年春天,我在《吉林日报·东北风周刊》上读到戾军兄的《故乡的映山红》一文,并附其自题诗作《咏达莱香》的手札一笺:达莱绽放遍山崖,绿叶青枝灿灿花。几度还乡幽梦里,攀折一束醉流霞。同样悔其少作的戾军兄肯将旧作祭出,实际是表达少年情怀对一生追求的潜在影响,乃至一种终生难泯的纯真趣味。如果我确有应答之心,该奉和的是这首啊。
两次江南畅游及宦游,成公结识了众多名硕宿儒,朱祖谋、郑文焯、赵熙、夏敬观、吴昌硕、陈锐,皆为江南才子、诗文泰斗,与成公互敬才名,相见恨晚,往往出游唱和,累日不归。有点魏晋风流吧。清末时局动荡,确有魏晋之风的昙花一现。“年来载遍江湖酒,惭愧名贤到处迎。”苏城两年,是一生难以忘怀的游幕生涯和心灵阅历。
到了数年后的松江修暇社时代,成公已堪称“执诗社牛耳”了。社长是时任吉林省省长、光绪进士郭宗熙,成员多为从其家乡湖南追随而来的幕僚。而成多禄结束了清末在奉天、黑龙江、江苏的文案生涯和民国初年在黑龙江、北京、乌拉街的几番游走后,开始在吉林营造新居,流露出隐逸的姿态。但江城诗坛的吟唱,怎会少了本土最沉浑最风雅的声音?第一次雅集在北山,成多禄赋诗《北山雅集呈颐庵使君兼酬非园艾室睡石棹渔酌笙润斋子健诸君》,颐庵(郭宗熙)、艾室(雷飞鹏)、棹渔(成本璞)等人纷纷奉和。第二次雅集仍在北山,成多禄赋诗《北山书感呈颐庵公暨同社诸君》,其中“几代废兴江上去,万家晴雨眼中来”一联,尽显阅尽沧桑世事的从容与豪迈,几乎每位社友都奉和此诗,并奉题数年前吴昌硕在苏州所作《澹堪香雪寻诗图》。第三次雅集在江南公园,“大水渡江,寻秋农场,颐庵节使先有诗”,即以诗中十字分韵,成多禄分得“自”字,“诗影动遥天,颇得微茫意”。第四次雅集在龙潭山,第五次雅集又在北山,成多禄已移居京师,仍分别有诗《贤良寺寓中奉怀颐庵节使并寄松江修暇社集诸君》及《寄和王酌笙尼什哈山采马兰歌》奉回。时空的错位,已使彼此酬和难以为继,但次年《松江修暇集》刊印之时,仍由成公题签。
“诗意”生活的重心,已经转移到北京,成公将自己的吟哦汇入更广阔的情景模式,无论是九九社、晚晴簃诗社,还是漫社、嘤社、谷社,他都得以从容地畅情抒怀。前大总统徐世昌在诗社,前国务院秘书长王式通在诗社,众多文化名流都在诗社,同乡挚友宋小濂、徐鼐霖也在诗社,“吉林三杰”之称被书画家、史学家宋伯鲁隆重地推出,在京师名流间盛传。唯有在吉林组建过松江修暇社的郭宗熙却没有加入在京的任何诗社。或许,对政治与仕途仍怀有无限期待的人,会从闲云野鹤的群体中自觉地流离出来,这绝非个例,也绝非巧合或偶然。
诗人离开吉林故土后,松江人马超群倡建的松阳艺社及清宗室熙洽组建的冷吟诗社又相继唱响诗坛。松阳艺社没有诗集付梓,冷吟诗社则有《北山集》和《冷吟诗集》传世。其中成多禄与马超群,与先后加入两个诗社的金毓黻等吟社诸子的唱和,亦是京吉两地诗坛吟咏的遥相呼应。
就在几个月前,供职于国家图书馆、整理选编过数百册国学典籍的著名学者南江涛先生在网络上联系我,希望得到《北山集》的详细信息。《北山集》一卷,民国十八年铅印本,格民(即熙洽)等撰,在吉林市图书馆确实有藏,据说没有特殊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借阅此书的。郭宗熙和成多禄分别担任过京师图书馆(今国家国书馆)的正、副馆长,难道不曾近水楼台,将《北山集》收藏入馆吗?京吉两地诗社吟唱正酣之时,清华学校(清华大学的前身)立足于整理国故,设立研究院国学门,包括头号清遗民王国维在内的四大导师和包括吉林才子高亨、蓝文徵在内的七十二弟子创造了国内人文学术界的一段不巧神话,也与晚霞般灿烂的诗词景象共同交织出北洋时代国学的最后一抹余晖!
对传统纲常伦理的坚持与固守,历来是旧朝“遗民精神”的核心,既属于一种实实在在的保守,也称得上一种可贵的道德忠诚。但清朝覆灭、共和建立,却迥异于以往的改朝换代,君臣大义这一普世价值在民国已失去了正当性,所以一部分清遗民的保守也并不完全等同于政治上的愚忠,而是包含了对挽救国学作为文化(学术)命脉和道德根基的种种隐性的抗争和努力,并且在这方面表现出人格和大义的差异。譬如与成公有密切交往的郑孝胥、袁金铠,皆可称为清遗民,却与在民国受到重用的熙洽、郭宗熙一样,日后都事伪投敌,我认为倒是一种扭曲式的激进。而成公晚年出任安国军政府教育部审核处处长兼图书馆馆长,在张学良子承父业,主政东北,准备在沈阳恢复历史上著名的萃升书院时,又为邀请国学大师吴闿生、王树枬赴奉讲学而奔走呼号,却是气节、风骨以外的精神独立。从这一点来说,成公与金毓黻是有共同取向的。
成多禄与金毓黻相差二十多岁,彼此的生命产生交集时,成公已名满京华,金毓黻刚刚崭露头角。比较起来,戾军兄虽名气不减成公,却只年长我两岁。作为从这个城市生活多年又走出去的文化人物,他成名甚早。在这一点上,他呼应了祖师爷成公的旷世才名。成多禄五岁(实际不满四周岁)识字,八岁能吟咏;十六岁参加童子试,列第一;二十一岁参加生员岁考,又列第一;三十一岁,考国子监,八百余人中再取第一。相比于成公学业之路的顺畅,戾军兄学业之后的书坛之路毫不逊色:早在二十三岁那年,他的作品就入选全国首届中国书坛新人新作展;其后更是乘势而为,一举入选全国第四届中青年书法篆刻展、全国第一届行草大展、全国第二届楹联大展、全国第七届中青年书法篆刻家作品展及国际书法大展;二十六岁,获全国第一届正书大展最高奖;二十七岁,获全国第六届中青年书法篆刻家作品展二等奖;近年来,除入选众多国展、国际展外,还荣获第一届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优秀作品奖,江南文化节翁同和书法奖,三度获得吉林省长白山文艺奖,频频担任全国书法展评委,出版多部书法作品集。
字如其人。画家、书画批评家许宏泉先生评价戾军兄的书法时说,“其间散淡恣肆之性情,隐约于温文尔雅之表,如春云秋水,令人远思。”中原书法网主编、中国书法家网总版主冯剑星先生则直言,“两般风物我最爱,散如小字红杰诗。”散如,即指戾军兄。红杰不知是谁,其诗亦不知如何,而“散如先生书作,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所谓知音,即是如此;所谓公论,亦是如此。
尽管长吉两市并不遥远,戾军兄亦经常出席吉林市书坛活动,但毕竟早已定居省城,到吉林便是嘉宾的角色。《吉林名人》主编李铁刚誉其为乡土文化代表人物,又一次呼应了成公当年的文化地位。那么,“五年江上我重来”之时,“衔杯处处”的场合里一定有学界“生客”,书坛、文坛的后起之秀中也偶有让他眼前一亮的“隽才”。成公的“江上草堂诗”,又何尝不是戾军兄的心声?
一时手痒,又想不揣鄙陋和诗一首。那么,是和成公呢?还是和金公呢?亦或是和戾军兄呢?
3
最早回望成公的,是原吉林师范学院古籍所所长李澍田教授。他把《成多禄集》列入“长白丛书”文献系列出版,让更多的乡邦后人谛听到先贤的风华与吟唱。
作为本土历史文化名人的第一部专集,《成多禄集》第一版1988年11月由吉林文史出版社隆重推出时,我正在县城里读高中,刚刚学写诗歌。我不知道我日后将会在哪个城市求学、生活,更不知道在自己熟知的诗仙、诗圣、诗魔、诗鬼之外,还有一位关东诗豪,日后将长久地影响我的学术取向和创作趣味。
十年后,成多禄研究会成立之时,我已经大学毕业,在高校里做学术期刊的编辑工作。还记得成立大会召开那一天是1998年3月11日,地点是吉林市农业银行大厦十三楼会议室,成多禄四子成世杰先生的入室弟子、吉林著名书法家张运成先生担任会长。此前受张老学生、研究会副秘书长蔡景阳先生的邀请,我曾参与部分筹备工作,并参与、协助会刊《地灵人杰》的创办。张老是成门书法第三代传人,彼时任市民进驻会副主委,在市政协大楼里办公。不久我受聘市政协文史研究员,也时常出入大楼。几番耳濡目染,顿生仰慕之情。蔡景阳先生有意推荐我拜张老为师,学书学艺,我虽心思日盛,却终因底蕴浅薄,唯恐辱没门风,未敢贸然提出。
即使如此,我自视是已经入了成门的。由会员而理事,我一直都是成多禄研究会的一员。“成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白丁是路人。尽管才疏学浅,难悟得先贤真传,我自觉已不再是芸芸众生了。在参加过成立大会时,聆听众多专家学者解读成公才情风骨;在参观成多禄纪念馆时,重温成公生命的日常景象和诗书成就;在参加纪念成公逝世八十周年座谈会时,循着新发现的史料走进成公的内心世界;在参加缅怀先贤祭奠仪式,来到过成公故里时,看到张运成先生谈及成公遗德时情不自禁地流下热泪……每一次参加会议和活动,都是我受教释惑的机会;每次赴京师、游江南,我都要寻访先贤遗踪,重觅诗魂!
入了成门这二十多年来,成公的文化声望与遗诗遗德的影响在与日俱增,有诸多现象可以佐证:首先是1999年,吉林市评定有史以来的三十一位名人,成公名列首位;然后是他的书法备受青睐,收藏者与研究者成倍增长,一幅对联由几万元迅速飙升到几十万元;甚至1988年出版的《成多禄集》,重印一次后定价不过十几元,如今品相好的在网上售到了五百元。
或许因为《成多禄集》出自原吉林师范学院古籍所、如今的北华大学东亚历史与文献研究中心,或许因为张运成先生毕业于原吉林师范专科学校,是北华大学的校友,而我一直在北华大学求学和工作,且致力于校史文化研究多年,所以我总自以为有些文化责任与我有关,便多次向研究会的有关人员提议,最好在全国范围内,广泛搜集成多禄的佚诗、佚文、佚联,在《成多禄集》的基础上编辑出版《成多禄全集》。研究会有关人员希望我可以承担或参与这项工作。我深知,这是个浩繁而艰巨的工程,而自己无论才学、能力与精力都是难以与之匹配的。但如果确有使命落在自己头上,我将竭尽全力,义不容辞。
正是对竹山这位先贤共同的仰望,和某种共同的使命,让我与戾军兄猝然地同时也是必然地相识。
2014年,是成公多禄诞辰150周年,市电视台决定筹拍两集纪录片《成多禄》(暂定名),我受聘为撰稿人。1月16日,由市文化局、广电局在市博物馆举办成门书法传人张运成师生书法展暨纪录片《成多禄》开机仪式。成公曾孙、著名作家、楹联家成其昌先生受市文化局之邀,专程由京赴吉参加活动。赶在开幕式的前一天,我对成先生作了个电视访谈,为纪录片积累了必要的素材,更重要的是,通过近一个小时的对话,主要是成先生的解疑释惑,成公一生的心灵轨迹和思想脉络于我而言已经更为清晰。
创作的冲动来得非常强烈,我想为成公写出一部优秀的传记,我甚至找到了我作为后学与成公生命相通的地方,那就是文化情怀和道德守望。
我相信此前有些活动如同这次书法展一样,戾军兄与我是同时参加过的,尽管我们从来没有过对话。这一次,我在台下,戾军兄作为展览的主角之一,和张运成先生、成其昌先生及有关领导站在台上。
据说开幕式后,大家纷纷拥到台前与现场嘉宾合影,还有《成多禄》剧组庞大的“全家福”,戾军兄应该也在里面吧。而我因为赶飞机去西安出席一个全国高校的新闻工作会议,未等到开幕式结束就离开市博物馆的展览现场,因而错过了与戾军兄的直接相识。就像金毓黻与成公的见面,一再地阴差阳错。
4
自1921年至1925年间,金毓黻曾两次在吉林任职,主要是供职于省财政厅和吉林永衡官银钱号,两次加起来的时间是三年零五个月。有金公的先例在,我在多年前就认定自己是可以在吉林实现文学与地方文化两方面的成就的,并以此自励。在吉数年,是金公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学术积累期,他潜心读书,考证文史,奠定了文学和史学的坚实基础。彼时,诗笔双绝的成多禄早已寓居京师,声名远播。望年之交的两位名士之所以能结缘,同省同城的地缘是主要的因素,但直接提供交往契机的,首先要归功于成多禄的外甥赵一鹤。
早在1921年金毓黻从黑龙江省转任吉林不久,同在吉林省署任职的赵一鹤便给他送来了一册《成氏族谱序》。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册子,金毓黻随手翻开,便看到了成多禄代其父亲荣泰公所撰的序,不由赞叹道:“文章书法俱臻工妙,可称双绝,展阅数过,珍等琳琅。”原来吉林城不仅拥有唯美的山水,还有文化底蕴深厚的杰人。文笔双绝的名士遇到知音型的鉴赏者,是幸运,更是缘分。此后,赵一鹤又先后向金毓黻赠送了成多禄书写的对联、中堂、诗作及《澹堪诗草》二卷。曾任吉林永衡官银钱号副经理、主持修建北山公园的李静山也先后向他赠送了成多禄书写的对联和小横幅等。世界之大,众人竟不约而同地推崇同一位名人,让金毓黻对成多禄这位前辈越发关注起来。只是当时成多禄已远在京师,往返无期,两人见上一面并不太容易。
基于一种广阔的文化视野和历史学者对本土史地的本能关注,金毓黻对成多禄的评价应该是比较权威的,“绩学、工诗、善书,吉省士林无出其右者。”至于成多禄的诗,则“细针密缕,神敛气专,别辟一种境界,迥异时流。”后来,金毓黻又读到近代诗人陈衍先生所编的《近代诗钞》,见吉林省只收录了成多禄一人的诗,认为“其名贵可知已”,并称“近顷吾东北三省致力古学者,在吉则成竹珊(多禄),工诗工书。”成公的美誉,大多来自于京师诗书两界,其中不乏溢美之辞。从故土后生的隆重赞誉中,更容易看到真实的自己,其珍贵可想而知。
1925年初,金毓黻整理亡友宋星吾的诗文遗稿,准备刊印,请成多禄为之写序。宋星吾同样是成公的老友,民国初年,宋星吾受聘到吉林乌拉街教授成公的两个儿子成世杰、成世超及两个外甥赵海荫、赵一鹤古文。宋公诗文俱佳,成多禄评价他的怀古诸作如同当年李商隐学习老杜(杜甫),独得正宗。当年成公编《思旧集》时,曾收录宋星五的诗作,而宋氏遗著中尚有“澹堪诗草序”一篇。但因为没见到金毓黻所编遗稿的完整目录,成多禄觉得作序无法著墨,仅为其题诗一章,并从北京寄到吉林。
除赵一鹤外,金毓黻与成多禄的四子成世杰也有交往。当《宋星吾遗著》刊印成书后,金毓黻分别赠书给成世杰和赵一鹤,又托成世杰将书寄呈成多禄。
虽未曾谋面,但从此诗书往来,京师两地之间,流淌着一种向往和思慕的情怀。成世杰和赵一鹤也在沟通着两位名士的诗文联系。
1926年整个夏天,吉林大旱,吉林督军兼省长张作相亲自求雨,结果天遂人意,喜降甘霖,因此金风荡漾之际,预示着这个秋天不同寻常。在奉和澹堪老人江上草堂诗作之后,金毓黻再一次被成公丰盈的气韵包围:赵一鹤从吉林寄赠成多禄所书中堂,在京友人寄来与成多禄的唱和诗作,尤其是成世杰从吉林寄来了成多禄的和诗一章及石印的江上草堂原作。迫不急待地展开,只见成多禄在《和金静庵诸君江上草堂作》中写道:
到处寻碑扫绿苔,稳骑驴背出关来。
纵横天马惊奇作,上下云龙到不才。
游子故乡成社栎,遗民旧梦绕宫槐。
何时樽酒渊明约,八表亭云径一开。
金毓黻得知多位诗友得以拜会谦逊和善的澹堪老人,“仰见老辈风流”,认为那的确是一件“令人羡绝”的事。估计他见了和诗,是有些汗颜的,以至于多年以后忆及此诗,还有“惊传上下云龙句”、“愧负纵横天马才”之感。
5
也多亏有了这次悠然归乡,故土吉林得以留下成公题写的名匾和名联。前一年,成公曾在北京琉璃厂和隆福寺留下三方名匾:来薰阁、琴书处、修绠堂。尽管我多次寻访匾额遗踪而无果,我仍觉得三方名匾在时光深处散发着文化之光。
因为求雨得遂,张作相允诺重修北山玉皇阁。竣工之际,正赶上成公归乡,在官员眼里,有资格题匾题联者非成公莫属。一口气题下五匾,即“江天一览”“高瞻远瞩”及“朵云殿”“吟秋阁”“万绿轩”;还题下三联,即玉皇阁东庑廊联一副:绝妙朋游有明月一杯好山四座,是何意态看大江东去爽气西来;万绿轩联两副,其一:富贵贫贱总难趁意知足之谓趁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其二:五载我重游桑海高吟诗世界,一层谁更上乾坤沉醉酒春秋。是故土情怀和文化底蕴都累积得太丰厚,才释放得如此磅礴如此惬意如此洒脱。
如今玉皇阁仍然高矗,但原匾原联均已无存,只能在老照片中欣赏模糊的影像了。新时期以来,成氏书法传人张运成先生重书“五载”“一层”联,仍悬挂于万绿轩原处。正如成公题匾题联的当仁不让,如果要在本土选一位书法家再现成公笔意,那么非德高望重、名正言顺的张先生莫属。
前几日,又在微信上见戾军兄习书此联,题跋颇见情怀:竹山公吉林北山玉皇阁联,惜毁于文革浩劫,今为吾师砚农先生补书,极能传原迹风采,庄重雄浑,气象正大。吾师人品方正,有老辈遗风,讲课慨然怀旧,有时至声泪俱下,吾辈深受影响。偶忆吾师上课之风范,心生温暖。先生笔记中“韩君来白”始终不能忘怀,励我前行也。散如戾军识。从戾军兄的题联中,能读出书法、辞章、情感之美。我偏爱这样有温度的跋语,联语中的每一个字也因此被赋予了生命,甚至完整地勾勒出成门书法传承的情感脉络。
我素来不谙书画收藏之道,亦不懂市场交易规则,所以即便喜欢得欲罢不能,我仍没有试图去寻找喜获此联的商业途径。退而思之,只好从微信中将此联照片保存到手机里,以便时时置于眼前来细细欣赏和品味。
其实,在纪录片《成多禄》脚本的撰写过程中,我与戾军兄在电视台有过零距离的接触。大概是商讨纪录片的框架和几个细节。只是那个场合没有成为我们正式交往的开端。在公众的场合,戾军兄并非善谈之人,我也如此,我只是就恭王府内的“赏心乐事”匾额是否成公所书以及成公抄录付梓的恩师于荫霖遗著《悚斋诗存》的版本面貌向他求证。后来我因为身体不适和精力有限,在挖掘了大量成公轶事,并写出脚本第一稿后就请退,没有陪剧组走完纪录片制作的全程。其实遗憾是显而易见的,我对成公寄予了那么多且深且浓、难以释怀的情感,一旦退出,心愿难了。好在一瞬间的突发奇想,让我仓促地出版了自己的文化散文集《天下故人》,成公是此书中着墨最多的人物,差不多有一半数量的文章里涉及到这位故土名人。
拙著刚刚出版,我就因为身体病症加重,到北京住院手术,不得不把一些机缘推到了第二年。签了名的书是直到我出院数日、春节将至,才由喜江兄在探病时带走并转呈给戾军兄的,戾军兄对此书溢美的称赞也是喜江兄转来的。戾军兄乐于在微信上发些自己的书作和诗作,以及一些行迹和感怀,那时我们之间还不是微信好友,大概是那几天戾军兄对我的文字褒奖发得勤了,喜江兄转发时唯恐有遗漏和偏差,干脆让我们互相加了好友,我也得以重温戾军兄那些让我脸红的谬夸:
三杰文脉得衍续,松水清波泛碧澜。
展卷一读难释手,先贤风雅见神传。
诗后有跋语:读王力先生天下故人感佩之至,其为乡贤立传,真情拳拳,读来动人,因占俚句赞之。后又发《天下故人》书影,并发评论:我以为王先生才得三杰之真传,其他皆泛泛之辈,不足挂齿!
读到这些揄扬之辞,我焉能不惶愧与汗颜。戾军兄读书甚多,眼界颇高。据说仅在学人书店所购之书,就超过了十万码洋。尤在近年遍览历代名人碑帖,更是读出摇曳生姿的文人性情。惴惴之余,我再也按捺不住,暗自和上一首:
乡邦文墨有赓续,更喜诗心荡微澜。
德艺双馨称国手,竹山风骨得真传。
我设想自己提笔挥毫,也题上跋语:戾军兄谬夸拙著及拙才,感慨其谦逊和提携之意,因步其韵,以表景仰之情。
喜江兄后来描述说,戾军兄读拙著读到夜半,激动得不想入睡,提笔抄写成公的诗。说到底,我还是借了成公之光。我对照微信查证了一下时间,那一天,是乙未年正月初六。多年以来,他抄录成公之诗该有很多了吧,后来我有幸获得了其中一幅,即本文开头所引的江上草堂诗。
6
机缘也将成公和金公的谋面向后迁延。对于人生中的风云际会,我从来都相信,好事多磨,好戏在后头。
1927年的春节前,成多禄将要返回北京,一时感慨万千。没有任何一次归乡,能像这次归乡一样,心灵被故土、故人、故事充盈得如此饱满,于是提笔赋诗《还乡百余日,诸公载酒不辍,每以病谢,藉诗酬唱而已,行将言迈,赋此留别,并索大和》:
新诗赠得一囊余,似此还乡颇不虚。
无处不为投辖计,有人争索擘窠书。
奇怀冒雪盘苍鹘,异味敲冰煮白鱼。
此别应须各努力,莫教钟鼎负樵渔。
“大和”纷纷,当如雪片一般飞来,又隐匿在漫漫时光里。所幸,仍能在《静晤室日记》中找到金毓黻的和作《和澹堪老人留别吉垣同人诗》:
艮维王气黯扶余,故事朱蒙语不虚。①
定论千秋今昔后,斯人三绝画诗书。②
问津未许随刘骥,③闻礼何妨自伯鱼。④
岁晚沧江去乡国,一篇珍重付樵渔。
原诗中有夹注:①吉林西南部为古扶余国地,扶余太子朱蒙东渡奄利大水,为高句丽始祖,奄利大水疑即今松花江;②老人能诗能书,度必能画,特不肯示人耳;③老人还乡百余日,未得一谒;④老人仲子剑北与余最谂。简洁的注语中亦包含着金公对公的亲近与盛赞。
马超群的《澹堪先生留别索和次韵书感》二首,同前两首一样,仍载于《东北丛刊》第十四期(1930年出版)的“适斋诗钞”小辑中:
凌云意气少年余,空逐浮华赋子虚。
赤手谁当天下事,丹心时照古人书。
权奇骨相千金骏,阔别情怀尺素鱼。
知否苍生犹系望,未容终老渭滨渔。
惊座高谈愧唾余,平生师竹此心虚。
酒龙灯虎时乘兴,春蚓秋蛇喜学书。
所止翻嗟人不鸟,相知却笑我非鱼。
悠悠名利春来梦,贪饵忘钩悟老渔。
成公一走,金毓黻备感失落,深为未能见先生一面而感到遗憾,与成世杰的熟谂可以补偿吗?展阅箧中的成公赠墨和手札能补偿吗?他手中也该有成世杰先生的墨迹吧,其诗其书都有父亲成公的格调。多年以后,成世杰先生以一副大字楹联在吉林省书法大展赛中荣获唯一的一等奖,其榜书牌匾遍及吉林、九台和舒兰各地。这也是张运成先生拜师的缘由,同样是戾军兄作为运成师的学生而归入成门的逻辑起点。
和诗写就之后,金毓黻又觉得前四句去题太远,修改如下:“山川钟气百年余,诞降名贤理不虚。人沐安城夫子化,家藏常熟相公书。”五、六句保留,最后二句改为:“岁晚又传去乡国,欲将消息问江渔。”未了的倾慕之情,已经到了字斟句酌的程度。
当年夏天,赵一鹤的母亲,也就是成多禄的亲姐姐七十岁寿辰,成多禄应外甥之请,曾专程赴吉为老姐祝寿,金毓黻可能不知成公会归来,他作为赵一鹤的友人竟在祝寿诗念及成公:“昔读澹堪诗,屡屡称其姊……”,但时空交错,两人又一次失之交臂。
今年初夏,我再次赴京到医院复查。出发前,从一条微信得知戾军兄正好身在京师。我在微信中跟他打招呼:“我会在北京邂逅韩老师吗?”戾军兄认真地回复我说,他应邀担任第十一届全国书法篆刻展的评委,地点保密,纪律很严,外出会友恐有不便,回去有空会去专程拜访。他是坦荡之人,之所以如此,只是出于对规则和公平的尊重,绝非刻意。但即使在北京不相逢,我们也确实该见个面了。如果不是我卧病有时,行动不便,见个面岂会拖延得如此之久?
不巧的事时有发生,乃世事常态。行前曾在《成多禄集》中辑出成公多首写陶然亭的诗,反复吟咏,准备得闲一往,访故人旧迹,嗣响成公之雅兴。谁料体力不支,与医院咫尺之遥的陶然亭最终没有去成,就像成公与金公屡次擦肩而过一样,我与戾军兄、与陶然亭也失之交臂。
错过了北京陶然亭,却未错过苏州网师园。时隔百年,网师园早将成公及其三传弟子的足迹和墨迹一并留下。成公的五律六章被刻在园内蹈和馆北廊壁的书条石上,几年前我曾隔着防护玻璃一字一字地“临摹”过。张运成先生曾拟成公笔意,重书此六首诗中的三首。而戾军兄的《网师园步多禄公韵》,也在几年前就发表在杂志上,不知他作了几首,我只见过其中两首:
其一
回望乡渺远,游园觉心清。追思成公到,传送隽才名。
瞻壁忆前哲,读书见旧盟。流连想往事,怀抱总难平。
其二
冬日犹青萝,方池不见荷。星稀少旅屐,静寂未吟歌。
世事沧桑幻,人情哀乐多。前贤题壁在,默诵几槃阿。
如果当年拜了张运成先生为师,我也是成公的三传弟子了,戾军兄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师兄了。我可以在他的熏陶和奖掖之下,继续“步多禄公韵”。
7
1928年3月,金毓黻在日记中写道,“近世吉林人物应推次棠中丞,……若二十年后,吉林人物志中成澹堪(即成多禄)亦当占有一席,且以诗歌、书法二事为粟末部之开山,奚止于公一人乎?”睹物思人,他在心中流溢出对成公的思念,将成公列为断其师于荫霖之后的近代第二号吉林人物,这样的评价,亦是出于一个历史学者对将在史册上流芳之人的热情考量和理性判断。
老天有时不睁眼,几个月后京师形势有变,张作霖退守关外,北伐军入城,准备安度晚年的成公失去了悠游的政治环境和心理氛围,避乱回到东北。老天有时也善解人意,给成公的诗友创造了极好的晤见和赠答机会。途经沈阳时,书画家、金石学家李西(字东园)设宴招待,成多禄赋诗四首。这四首诗我历尽波折,在故纸堆里只找到一首:
初日上岧尧,人来瓦子窑。
疏离清入画,石路远通桥。
陇麦青犹润,山云白未消。
知君陵下住,心迹异渔樵。
金毓黻与李东园亦相识,早早得知了消息,也很快读到了成公的诗,称“澹堪之诗以澹胜,其味澹而弥永……读之令人神往。”然后又赋诗《读成澹堪先生过访东园留饮诗赋此寄之》:
东园载酒思名辈,贺监还乡更喜游。
月出鸟惊佳客集,花飞帘卷老人讴。
故京惯见尘扬海,小隐欲招风满楼。
岂为尝莼动吟兴,年来张翰不禁秋。
春城一夜走轻雷,咫尺安车未奉杯。
待洗征尘二千里,好题吟馆十三槐。
青山有约寻诗去,黄犬无知吠客来。
他日抠衣江棹上,草堂深锁不须开。
李东园设宴之前,曾给成公一个意外的惊喜,说是金毓黻届时一定会前来赴宴。但最终,金毓黻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彼时交通通讯不便,若不是各个环节都板上钉钉、衔接有序,难免会产生时间差、空间误。想必金公有自己的苦衷,成公也是理解的。几日后,成公的信从沈阳飘到了长春金公的案头,附上了自己的和作:
东来不见秦淮海,未免还乡负此游。
云护草堂留御墨,雨深花径入间讴。
忽惊白雪阳春曲,重上江声月色楼。
蜀道艰难燕市远,有人归卧茂陵秋。
古乐如闻小忽雷,高吟大句胜衔杯。
几年马上逢黄叶,回首蝉声正缘槐。
酒浅镫深君独笑,笳鸣鼓竞我方来。
故人河草绵绵道,一祝骅骝万里开。
原作充满了敬意和歉意,“东园载酒思名辈”,“咫尺安车未奉杯”。和作则流露出老人的亲和与慈祥,“酒浅镫深君独笑”,“高吟大句胜衔杯”。诗书往来,胜过衔杯处处,还是君子之风。
大概是金毓黻对自己的“爽约”耿耿于怀,所以两个月后,专程从长春赴吉,亲自登临成门拜访,实现了二十世纪上半叶吉林省最具知名度与影响力的两位文化名人的首次会晤和经典相逢。这一年,成多禄六十六岁,金毓黻四十二岁。缔结多年的名士情缘从此定格为文坛一段不朽的佳话。
说来成公的府第,亦即民国初期在吉林营建之新居,与当年金公供职的永衡官银钱号同在西大街,近在咫尺,比邻而居。却因成公寓京,金公不得其门而入。如今已身为长春电灯厂厂长的金公,重回吉林故地,故街故署依旧,更有故人新识,顿感亲切有加。
这一次谒见,虽然只有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但成多禄的简默情怀及和蔼可亲的性情给金毓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仿若相识已多年。这位得偿夙愿的后生称这位久仰诗书之名的前辈是“有道君子”,钦慕之情溢于言表。多年以后,成公已归道山,金公在日记中还频频念及成公,心目中,他早已尊成公为师了。前人的古典心思和古雅情怀,足够我辈虔诚地景仰。除了成门,我自认为也是入了金门的,十卷本的《静晤室日记》,几乎等同于“金毓黻全集”,时时研读析疑,便等同于私淑金公,受业金公,即使高攀不得,我把自己划归到其弟子之列的进取之心也当是无人阻拦的。
8
近年来,旧日诗人雅集活动又重现于我市民间诗歌团体中,吟唱之声穿山越水,频添风雅。若不是公务与琐事缠身,我真愿意经常吟啸其中,在追摹古人情怀中释放疲惫的身心。
盛夏时节,戾军兄赴西北采风。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激起了他一片诗情。自从患病且手术之后,旅行于我,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在微信中追随戾军兄的行踪。他采风期间所作的十首诗,被友人整理成一篇图文并茂的博文后在微信中分享,引来好友刷屏式的点赞,我在文后评论说,“且行且吟,有景有情”。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如《青海湖御风》一诗:
青海湖波绿似染,一汪碧水远接天。
空濛浩瀚称西海,踏岸御风意欲仙。
数年前我也有过西北之行,不同的是,我大部分游程在新疆,戾军兄的大部分游程在甘肃。令我深感欣慰的是,彼此的足迹终能穿越时光在青海相交。青海湖、塔尔寺、金银滩的游历,于我仍有不忍忽略的细节魅力。一时不揣鄙陋,诌出几句:
湖畔黄花遍地染,浪腥水冷迷朦天。
犹忆金银滩如海,神愉心旷敢追仙。
与戾军兄相比,拙诗的胸怀与性情,格调与境界,都是难以企及的。目下最难以企及的,似乎是我的身体。盼望将来有那么一天,我全面康复之际,能有机会与戾军兄一同出游采风,游学受教,拜问天下故人。
多年前,我离书画界还很远,第一次听成多禄研究会的同仁评价戾军兄,那口气几乎不容置疑:“他就是未来的金意庵啊!”在老一辈书法家中,像金老这样诗书画印样样精通的确有几人;而现在的书法家,几乎很少有人肯下一些诗里诗外的功夫。戾军兄的字有墨色在白纸上神驰的逸兴之美,而诗有文字在心头熨贴的儒雅之美。戾军兄是有情怀之人,濡染了祖师爷成多禄之遗风,也传承了成门的书法精神和诗词品质,进而交融成自己独特的诗书气象,而且均已远迈先贤、卓然成家,仅以民国范儿论之,显然不足以表达其人生与艺术境界。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喜江兄急匆匆地通知我,戾军兄因事来吉,准备明天到寒舍小叙。喜江兄还在电话里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时间和地点合不合适。我一向不是那种说道很多的人,只要能脱开身,时间无所谓,地点却让我犹豫了片刻。说是“寒舍”,实则“烤炉”,那几天吉林热得出奇,家里又没有空调,书刊杂物乱堆得不成样子,一时理不出头绪,我不知该不该让贵客登上门来。况且,无论称兄称师,都该是我先去拜访才对啊!
想必戾军兄也不拘于此礼吧,他如约而至,给我带来一股清风。道是心静自然凉,我们之间的交往,无关名利与江湖,也无关长幼与尊卑,因而轻松、随意、率性。茶几上摆着几种水果,但戾军兄只顾饮茶。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就是如此吧。他与我谈书论艺,说古道今,当然谈得最多的,是他对拙著《天下故人》的阅读感受,言辞之间,仍旧盛赞不已。
在题赠江上草堂诗的同时,戾军兄还签赠了一册《散如怀抱——韩戾军楹联书法集》。书中之楹联许多在微信中欣赏过,唯“五载”“一层”联写得较晚,并没有收入书中。回想起2014年1月16日的展览,名为“嗣响竹山——纪念成多禄诞辰150周年张运成师生书法展”,在吉林市博物馆展完后,又移师吉林省博物院展出。有张运成先生和戾军兄在,成公的绝唱高踪,终会嗣响频频。
那天中午从我家出来,我们三人在附近小饮了几杯。戾军兄下午赶赴市电视台,受邀观摩关于成多禄的两集纪录片的样片。历时一年半的撰稿、拍摄和剪辑制作,片子已完成,并更名为《澹心苦旅》。张运成先生是片名的题写者,也是老年成多禄的扮演者,戾军兄的角色我不得而知,我倒觉得他适合出演中年的成多禄。事后得知,中年成多禄的饰演者,竟是戾军兄的同窗、书法家邓砚光,而他的学生辈如李鹏等,亦在片中出演角色。
数日前,在喜江兄爱子王冰的婚礼上,见到精神矍铄的张运成先生。原本准备受教一番的,但婚宴尚未开始,先生即因身体疲劳而提前离场,我只在短短的二十分钟内向他确认了曾毕业于吉林师范专科学校之事。吉林师范专科学校是吉林师范学院的前身,亦是我目前就职的北华大学的办学源头之一。张运成先生从吉林师专毕业后,拜成公之四子成世杰先生为师研习书法,又在东北师范大学取得本科学历,而后长期在吉林师范学校任教,传承成氏书法文脉,培养了大批后继人才,戾军兄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杰出代表。
两年前,我主编了一套四卷本的北华大学校史文化丛书,曾在“历史传承卷”中《五位校友作品入选吉林市历代书画名家精品展》一文中提到张运成先生,并选录了他的一幅书作。原本拟将他的生平事迹和成就收入“人物春秋卷”的,只因时间仓促,采写不及,现成的文本又不合丛书文字体例,无奈铸成一件憾事,只能在再版或重编时补充了。
成门书法源远流长。嗣响竹山的,不仅有成世杰先生、金毓黻先生、张运成先生与戾军兄,如今到了六传弟子,已逾万人,遍及大江南北,其中不乏成就卓著、名闻全国者。父亲当年在吉林读书时,也是很有些书法和诗文功底的,小时候我被他指导过练了几年字。他比张运成先生还要年长几岁,性情亦仿佛。只是多年荒疏,如今年届八旬,早弃笔不写了。每念及此,我都深觉愧对家严,写字执迷于键盘上的操练,读书痴迷于故纸堆里的搜寻,诗词眼高手低,难成半首。想到戾军兄的“得三杰之真传”的过誉,真是惭愧得满脸流汗。那么,让我重入成门吧,即使没有大器的奢望,也该制造晚成的可能。嗣成公之响——假如我有这个资格——尽管只是微弱的一声,却足以表达一个晚学者的虔敬的情怀。
2015年8月10日初稿,2015年9月4日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