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史我写
骆一浪
恍惚中见父亲说他赢了不少钱——
父亲去世二十年了。也没有梦见过他。
重新把真一样的梦梳理一遍——早不梦见晚不梦见,冬至入我梦欤?
我没有见过父亲赌过钱,死了也没有给他烧楮钱,他哪来的钱呢?托梦向我要钱吗?过年祖父照常祭奠祖宗,堂前挂着祖宗神象,红烛高照,祭品罗列。“破四旧”开始,父亲把祖父母睡的一张描金老床的人物浮雕榔头凿子一一剔除,朱漆老床斫得像个大花脸。堂前楼上有个神龛,有六扇门,里面像扶梯一档一档,依次摆放着列祖列宗的神位,神龛牌位包括所有的书画全烧了。后来我保存的有个长木盒子,应该是紫檀木制作的,长约六七十厘米,二十厘米见方,盖子为抽屉式,抽板上刻有阴文“山水上座宜子孙造其裘。”我当然不知道什么意思,多年以后乱翻书《礼记•学记》“良冶之子,先学为裘:良工之子,先学为箕。”大概意思是善于冶炼工匠的儿子,先要学会做皮裘(风箱称为皮老虎),善于做弓箭的儿子先要学会做簸箕(弯簸箕弹夹)。应该属于精神层面传统“工匠精神”吧。由此想到过年挂的祖宗神象,平时应该存放在这个做工考究的长盒子里的。父亲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突然来叩我的梦扉?
父亲一生从事林木事业,钟爱园林工艺。1982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他蹲在地上做假山盆景,站起来突然倒地,就再也没能起来。
我在整理父亲遗下的物品时,在靠北窗口一张马鞍桌抽屉肚里,找到几摞绳子扎的信笺纸。因为父亲在农大教过书,那些多余的备课笔记本,都被他写得满满的。红颜绿色的有圆珠笔、红墨水、篮墨水、碳素墨水和毛笔小楷。大约是圆珠笔写不出来,用钢笔接下去,遇到钢笔没有墨水用毛笔?各种笔写的字,毛笔小楷见长。本以为是备课教材,孰知皆是《曹刿论战》《过秦论》《桃花源记》《滕王阁诗序》一类。与他的茶桑专业,风牛马不相及。发现多处涂改和添加,有的前后句子颠倒,有的写到末节变空白了。
回忆父亲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靠边站的一段辰光,是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清闲。人家革命造反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夺他的领导权而已,我看到父亲只游了一次街。从此每天坐在靠北的窗口下,伏在马鞍桌跟前写的就这些东西。书全烧了,凭着自己的记忆默写,所以存在遗漏和颠倒,甚至再记不起来留下一段空白。
1981年3月20日,他在绍兴新华书店购得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历代文选》(上下两册),大约很是心爱,扉页上借名人的格言:“读史可以明智,读诗使人冶情,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严谨,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并对照书本纠错自己记错的句子。在混杂的纸张中,我惊讶的发现里面有父亲写他自己的文字——算不上自传;但是他想表达他一生经历的欲望,或以文字的方式告诉我们?
平时父亲只字不提家里的“过去,”甚至绝不许祖父母对我们提起祖宗三代的历史,也从来不提自己的经历。鉴于当时的社会政治大环境,也许是不要告诉我们为好吧?然而当他想告诉我们的时候死亡却已捷足先登了。父亲文字中说:“物非我所有,天地赐我寿。”当父亲五十岁之后,始信有天命。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在他遗下的草稿记录了他年青时的一段经历,字里行间得知早岁艰辛。因为父亲他没有日记记录,所以没有详细的年月日可考,仅凭自己的的回忆,一时有误,二是费猜。关于家庭历史,父亲他是这么说的:
……祖传少有田产,家父(我祖父)幼时学艺于堂兄,为人忠直,诚实。先娶妻杨氏,生一女(花菊)一子(舜光)而逝。以买卖小山货可以勉强度日;我六岁求学,十六岁时日本侵华,家乡沦陷而失学。年二十,身材矮小健康,十七岁务农。姊光琴旨在为家兄舜光婚配。时在上海做工,实无力养家。长妹来福助母家务,事粮店舂米,以补家用……余家有兄弟姊妹七人。父母年逾花甲。长兄舜光,年长我二岁。我年十二,小弟尚幼,大阿姊长我二十,我二岁时出嫁。尝有一个妹妹,由于父母无力扶养,送给柳仙村何家作养女,九岁而亡。姊光琴居长(实为我嫂)。年长‘光’二岁,体弱多病,长妹小我二岁,亦系养女,取名“来福。”次妹即我妻也,小我四岁。妹小我八岁,小弟仅八岁,二弟舜德死于瘟疫,仅九岁……”
父亲说“家父幼时学艺于堂兄”,所谓的“学艺”做米店王(倌)。知堂虐称不上不落的人“台门货。”他在《关于鲁迅•台门的败落》极为通透说“在家景好的时候可以坐食,及至无法谋生,只有走向没落的一条路。根据他们的传统,台门货的出路是这几条,其原有资产,可以做地主,或开当铺钱店的,不当在此限。其一是科举,中了举人进士,升官发财,或居乡当绅士,其二是学幕,考试不利,或秀才以上不能进取,改为师爷,称为佐治。其三是学生意,这也限于当铺钱店若绸缎布店以次便不屑了。……特别是当铺的伙计,普通尊称为朝奉,诨名则云镴夜壶,因为它不能改制别的器皿。”祖父有兄弟三个,大祖父中年病逝,无嗣。大祖母殁于1956年夏初。仲祖父叫济才(字号不可考),秀才,不到三十岁死于痨损症(肺结核)。祖父最小,名叫济舟,字号不详,生于1885年,靠祖之庇荫,向来养尊处优,他没有大事业,也没有吃过大苦头,为人忠厚刚直,所以混世的本事不大,高不就,低不凑的一个“台门货。”
父亲对他的爷爷对我们儿女只字不提,文字笼统的提到祖父,没有谈及曾祖父的事。
我参加生产队劳动尚未成年,四房头的青裕叔公他常跟我开玩笑:
“……你太公他叫什么名字?你晓得不,叫‘峻凌王爷。’给人讲事(调解纠纷)的,他讲事说一不二,所以叫他峻凌王爷。他死的时候我还小呢,丧事哄的不得了的热闹,齐锣发铳,出殡黄罗伞有十来顶……”
从青裕叔公那里得知饿煞的骆驼比马壮。人家晓得,父亲也应该晓得吧,但是父亲“祖传少有田产”而一笔带过。到了祖父的手里门庭黯然家道中落,祖父才去做米店王。现在这座台门建于1888年,我家原来住的是草房,峻凌公打算建一幢四檐齐的楼房。邻近一姓梁的老太没地方住,那年冬天特冷,峻凌公见梁老太可怜,留梁老太下榻在我家草屋,草屋堆满了建造台门的所有木料,因为冷梁老太把铜火囱(烘脚炉)放入被絮中去取暖,不慎火囱打翻,点燃被絮引发大火,数间草屋及所有木料付之一炬变成炭灰,所幸的是梁老太幸免于难。峻凌公被逼上梁山了,他卖掉上好的田地和商铺为建房子。等到解放之后,只有三亩几分薄田,土改我家为贫农成份。倘若不是梁老太一场大火,峻凌公不把田产卖了,便稳笃笃是“王”字上面一点。祸兮福所倚——特别感谢老祖宗。
父亲说的“余家有兄弟姊妹七人。” 据我所知包括领养和夭折在内应该有十兄妹。父亲说的养女,即所谓的童养媳也,包括我母亲,祖父母一共抱养了三个童养媳。亲生的也照顾不全,再去抱养三个女孩,家庭负担来说是雪上加霜。“姊光琴居长(实为我嫂)。”光琴是第一个童养媳,本来是配给我大伯“舜光”为妻的,父亲和兄嫂同在上海做工,眼看上海解放在即,回不去怕年高的父母无人照料,兄弟俩急于逃回家去。此时沪杭铁道全线中断,兄弟乘船转道定海,值蒋介石军队逃亡台湾,兄弟俩上岸就被掳为壮丁,然后羁押在定海一老百姓的家里。
两人一起关在一老百姓的院子里。大伯父长的矮小羸弱,曾毕业于英国教会办的一所学堂,英语流利,每当异国教会派人来学校视察,校方请他为翻译,到上海后做文职方面的工作。父亲身体敏捷,天黑萌生出逃的念头,对哥说:“你踏着我的肩膀先翻出围墙,我自己能翻出去的。”大伯怕自己逃不快连累兄弟,执意不肯逃走。反劝兄弟:“你一个人快走。今后父母和弟妹靠你照顾了。我哪儿都是吃一口饭,镬都是仰天烧的(锅子向天)。”兄弟一别竟成永诀。
1952年的前后,舜光有一封从定海发出的信,记得信封上那枚邮票为800元的孙中山半身像,一直保管到文革后期,交给叔叔舜良。信中大意云:“禀告父母双亲大人:我在定海打柴捕鱼度日,一切都好!小弟可好,介英(堂)兄可否从沪回家……”末署云:“膝下舜光儿叩首。”信中“打柴捕鱼”四字含义颇为隐晦,殊不知他处在怎样一个环境?兄弟出逃的一段对话,我们不知道,是“清理阶级队伍”办学习班交待材料的信息。每逢过年,祖父母桌子上多放一双碗筷,老父老母祈祷“舜光哎!我们等着你回来啊”插边茱萸少一人。
父亲逃回家中,“妻拏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做父亲妻子的童养媳是我的母亲。母亲的娘家不缺吃不缺穿的大户人家,不可理喻将亲生女儿送人。贫穷落后重男轻女和收养童养媳蔚然成风所分不开的。解放后政府支持童养媳无条件可以解除婚约,父母从小一起长大,兄妹式的婚姻成为夫妻总难说美满的,但是她们没有选择离婚。
祖父教母亲也去学堂读书,祖母以负担太重为由,不赞成女孩子读书,祖父不能依允祖母,母亲房族祠堂办的学校就读。日本人的飞机来扔炸弹,祖父听到五房祠堂炸了,穿着长衫像疯掉的向祠堂奔去。祠堂一片火海,祖父一头冲进烟火,踏着断砖瓦砾,歇斯底里呼喊我母亲。母亲躲在断墙边,跑过去一把牵住祖父的手,祖父全然没有知觉,拖着母亲一边奔跑,丧心病狂的喊母亲的名字,母亲跟着跑摇着祖父的手,大声叫“我在这里!”教书的小堂先生瞧见,用力扯住祖父的长大衫,大声断喝:“婉儿不是抓在你的手里吗!”祖父这才停下脚步。
“余生于乱世,长于国难,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我和兄弟(舜光)两个,已及征(壮)丁年龄,为了逃避征丁,1981(勘误应该是1947一48年,20岁)农历腊月来到上海,(农历)十二月二十八下海船跟人去辽宁。出吴淞,显汪洋,水天不分。到连云(黄海),狂飙顿起,浊浪排空,海船如一叶子,颠簸不堪,呕吐狼藉……。春旦(正月初一)登秦皇岛,初二出‘第一关。’白雪皑皑,北国寒风凛冽,刹时冰天为家矣……。”
根据父亲的描述推算时间为1947(8)年春节前后。处于辽沈战役期间。家人正为逃避抽壮丁发愁的时候,经老乡介绍,说去东北做铁路工,父亲与几个老乡一起到上海,然后乘轮船去辽宁。他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见到大海,遇上大风大浪。由于没有可靠对称的信息,对时事政局一无所知,那个招收铁路工的同乡,原是国民党军队一个军官,他特地去家乡诱骗青年,为前线打仗招募炮灰。父亲逃出虎穴,又入了狼窝。他在东北的日子,他是这样描绘的:
“车行一天到奉天(沈阳),六街三市门不开。南人不知商贾在,只见酒旗迎风悬红灯。从此在北大营(地址不详)扎寨,一日三餐吃的高粮。同年八月在铁岭值勤,平时难得走出营门去,大家闲得无聊,赌博当成娱乐,假日里逛皇的逛皇城,或者上街买烧饼吃。二个月后,火车机头被炸,车厢翻下路基,桥头堡插上了解放军的红旗。同乡人被解放军俘虏,我已离开了铁岭,不再去北大营了。翌年二月调往大虎山,三月下辽阳厉家车站。还没有安顿好,后面解放军又来了。厉家解放,锦沈线中断。我二次作了漏网的鱼,躲在姓唐的老百姓家里,以兄弟相称。白天偷偷去车站看望老乡,夜里又回唐家,这样一连呆了二十多天,一日来了三个同乡,四个人商量准备南逃的计划,徒步走了二天到锦州……。
“当时解放军的首长,苦劝我留下来,我想到家里年迈的父母,拒绝跟随大军行进。结果锦州城内国军岗哨严守,扣押不放,回家一下子成了泡影。硬着头皮找军队里的老乡去说情,无奈之下,只好暂时的住下来。四个歃血为盟的老乡,一个偷偷的逃跑,至今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个为了追求前程,跟着当官去了。另一个去投靠找亲戚去了,我不愿求官,志在南下,从此各奔东西。端午节参赌,我一人独赢,兴匆匆回来望患难朋友的,见一个爬着行走的乞丐,他乡用乡音向别人乞讨,我上前问他缘由,见我是老乡,眼泪汪汪哇的大哭起来。他叫吴木清,手脚全部冻残,一路靠蹋(爬)着走,我说你运气好,昨天他们的钱都我赢得,你拿去开一爿店糊口……六月十五日,天将欲晓,我出来解溲。远天突然一声巨响,一道长数丈,宽丈余,形状似船,光亮耀眼的光,约持续二三分钟才熄。古人说,此是‘天开眼’也。回家得大军资助,发白洋数枚,即日告锦州,过‘第一关,’经天津,友人帮助下登‘永耀号,’出大沽,经渤海、烟台。长浪又起,满船受惊。于七月中旬抵家,母亲见我跨进门槛,相拥而泣……。”
我在他简短的叙述中知道父亲死里逃生,但他没有听大军的劝留。凭他的程度也许他的历史要重新改写了。
其中提及的吴木清,“木”字看不大清楚,与“水”字十分相似。此人在1975年前后曾到我家来过,他的手脚并没有带疾,也许没有注意看,但是肯定双脚能走路。两人在龙虎门头见面,显得并不热情,仿佛吴木清就住在隔壁那样。父亲叫他吃中饭,他推辞说到亲眷家里去吃。至今不知道他与救命恩人之间竟淡漠如此?然后除父亲白纸黑字之外,在任何人的面前他只字未提。
死后第二天(农历十二月廿五)大殓,堂前人散去,一个叫丁某云的孤老,支着拐杖“噗通”跪在父亲的棺材前,泣拜说:“舜耀同志啊,好代我代你去死……”周围邻人都在笑,我心里有数。
老丁的原籍不详,早先听说他在宣铁吾的手下。解放后将他遣返到绍兴,工商联又将他贬到农村。他既不会做工,又不会事农,只好给生产队牧牛,与牛吃住在一起。
六十岁以前他能自食其力,牧牛不小心跌断了脚骨,因没有钱看接骨医生,自愈后变成残疾。仅靠“五保户”微薄的一点照顾来维持日常生活。紧靠在人家的高墙壁,搭了个“一脚披”的草窝,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春夏秋冬四季都没有太阳,白天也不见亮光,夜里又没有电灯,过着“万古长如夜”的生活。
白天拄着拐杖来我家阶沿孵太阳,与祖父母谈闲天。快近中午艰难地站起来,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支着拐杖,棉军大衣的棉絮都掉入衣角,一拐一拐扫地一样去“民生饭店” 吃顾客的残羹剩饭。假如近春节了,他就不再到我家里来坐,因为上海杭州来的亲戚看到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文化大革命父亲游街,老丁一马当先。
每至年夕,为招待外面来乡过年的亲戚,父亲必定亲自动手沸扣肉。父亲对我说:“这碗你拿去给老丁伯伯。”我有些纳闷一共只五碗扣肉,况且肉要凭票的。这年月饭吃饱都不得容易,家里有九口人,加上外面来的亲戚,平常吃不到肉,盼望过年吃一顿。父亲一条雄狮香烟(0、18元一包),掰成两半,“五包香烟一道送去。”
父亲觉察到我犹豫的心思,像狮子一般对我吼叫:“只因为他是孤老头!所以要照顾他啊……”年年如此,直到父亲死去。
作者简介:
骆一浪,生于1950年,绍兴枫桥八七坊,客居上海。文集 《稽山夜话》(2010年10月《黄河出版社》出版)。小说 《和平大街16号》(2015年2月《人民日报出版社·万象文库》出版)。长篇小说《二哥在哪里》(2017年10月台湾《博客思〈兰台〉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