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六年后忆父亲
杨秀琴
父亲离开我已有十六年了,他的音容笑貌时刻闪现在我的耳畔眼前,在过去那些不懂事不成熟又拮据的年月里,我几乎没有尽到一个人子的孝心,现在日子好起来了,时常会想起他,如果现在他还健在,也八十高龄了,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常常回忆起曾经的往昔岁月,在这个静夜里,又一幕幕浮现开来。
一、父亲突然离世
父亲的死是我一生的痛,一世的阴影,如果不是头一年母亲慢病突然离世后,我操心他不会做饭,又不能时常回村照应,把他接下来寻了一个看工地的活儿发生了意外,或许现在也好好的,至少我能隔三差五看见他一面,给他些日常用度,洗涮洗涮陪他说说话,或许他也能像大多数老人一样,有个安稳平静的晚年,唉,一切俱往矣!
很久以来,一直不敢去触摸那个黑色的日子,在我们三兄妹之间,也都成了忌讳的话题,每一次说起来都会绕开话题,不愿去触碰。2006年春,我回村看望父亲,都对种地一事一筹莫展。是啊,母亲去年病故不在了,收秋也是我和哥哥们回去,众人一起拾掇回来的,每个人都这么忙,大哥大嫂三个孩子都正在外地上学,个个力逼着要钱交学费,自己就种七十多亩地,一到秋上自顾不暇;二哥常年忙工作,忙生意,他自小就呼吸系统不太好,扛不了重活;从小娇宠惯没受过苦的我,越发就没出过几天地干过活,现在父亲一个人还有二十多亩地,委实发愁,何况他早就是很严重的心脑血管疾病了!
我回城不久后,正好教育小区搞修建,需要一个看工地的,老公给问明了情况后,我就迫不及待给老父亲打电话,父亲听着工资不错一下子就答应了,就匆匆收拾了行李,当天来到城里,老公带着去工地上了班。
哪知工地没看一周,父亲因为本身有心脑病,又加上连日半夜起来巡夜而严重休息不够,坐床头抽烟,抽着就一下子晕了过去摔在地上,是同屋老头发现了他摔地上的动静后,把他扶起来拉扯上床。第二天,便被告知辞退了,电话是工地那边打给我老公的,我老公赶紧叫了我二哥,他俩相跟上去把父亲接回来家。盯着父亲额头上昨晚夜半摔起的大包,还泛着淤青,我当时就心疼的抑制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
也忘记他俩都忙啥去了,一中午吃饭只有我和父亲跟两孩子。吃饭时父亲还遗憾这么好的“工作”弄丢了,又得回去重操旧业了,记得中途隔壁住的二姨舅过来还跟父亲说了一会话。午饭过后,父亲便拉了枕头在后炕睡下了,谁知这一睡去,就让我跟父亲成了永诀!
那一年,我住在县城东瓦窑附近的平房里,吃饭和卧房在里屋,外面的大客厅和南房,我一个人办了幼儿园教四到六岁的孩子们,那天正好第二天不上课五一要放假,父亲打着呼噜整整睡了一下午,我上完一节课就回来看父亲醒了没有,要不要喝水,可是看了一次又一次,父亲鼾声如雷,一直没有要醒的意思。他睡觉在我自小的印象中就那样,似乎成了习以为常的事,常常是那屋睡觉这屋必定能听见的鼾声,现在又觉他一定是这几天太累太乏了,一直等到孩子们放学,父亲还是昏睡不醒。现在想来那时候真是太年轻了,肯定后来父亲的呼吸就不对劲了,是我没有早察觉到!又且就我一个人,喊他好像在应我,但就是叫不醒来,我干着急没办法。跑到隔壁二姨舅家,舅舅不在把妗子喊过来了,也是看了半天说可能太累了再等等吧!
就这样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上小学的儿子也回来了,就给他忙着做饭,从厨房出来看里屋的父亲还在昏睡,越来越觉不对劲了,就赶紧给我二哥打电话,不一会二哥上来了,看了一会,等了一会,说:应该没事,就是太累了。可是我突然发现,父亲的裤子湿了一大片,我赶紧叫了起来:“不对呀二哥,一正月睡觉不是这样的,他必须起来要尿尿去的!”这下二哥才着急了,赶紧就喊:“大大,大大”,但是现在听见气息是只出不进了,我吓到大哭,二哥也慌了神,就往起扶父亲,哪知道扶的当儿,父亲已经瘫软的头直往二哥一边倒,这时候嘴里已吐出白沫,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应该掐人中还能否让父亲缓过来,能否把父亲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父亲,父亲,我亲爱的父亲,就这样在我们兄妹二人声嘶力竭的惊呼中,父亲毫无痛苦、毫无征兆地丧失了意识,停止了呼吸!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突然与世长辞,却无力回天,顿时天塌地陷……
八岁的儿子见到此景看见我哭了,也吓得大哭,十四岁的女儿倒显得很镇静,跟着大呼“姥爷、姥爷”了半天,可是死寂一般毫无回声……
又快过年了,每每看着别人成天幸福的给父母收拾家买年货,只要看见别人年迈的父母,我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平静过,现在好像变得不能看见别人的老人,最是不能触碰这样的情感了,尽管已经过去了十六年!这些年里,只要一回村看见父母的肃穆的黑色遗像,盯着父母熟悉的脸庞就能勾起沉积于心底的思念!忆起已然远逝的亲情,再次将感戴的深情溢满伤感的回忆,曾经那个永远天人相隔的“五一节”,又展现在眼前,永远定格在心底那不能触及的伤处。
二、父亲之生平
父亲参与我所有的人生场景不算太多,在我零零散散的记忆里,他一直不苟言笑,不善辞论,父亲在人群里,永远就是那个从不多言,却愿意事事聆听的明白人。他是棱角凸出、恩怨分明的人,他一生虽无大事而出,但是对我们兄妹三人潜移默化了一生。
七一年我出生,父亲正好三十岁,这是一个人最好的年龄。在我记忆里,虽是农民的五口之家的父亲,却非常喜欢干净整洁,每天下地干活回来后,无论多累,他也总要用门外窗台上放着那把黍秸做的小笤帚,把自己的身上自上而下扫涮半天,才肯进屋上炕,他这个久而久之的习惯,被邻居们取笑过后变为称赞,邻居觅拴大娘从我家串门出来,看见父亲又在刮哒身上的尘土,就笑着说:“看人家他二叔,多会儿也是这么爱精干,我们那老头子一年也不扫涮一下各人,更别说说拿起来给别人扫拦了”!那把小笤帚也成了父亲的专用掸灰掸子,那时候我们再调皮,也不敢拿父亲那把笤帚互相打斗,总像不能亵渎一般。
父亲喜欢抽烟,并且是抽小兰花旱烟,那时候也有人抽水烟,那会儿还没有纸制的香烟,记得我们家的菜园子里, 父亲每年总要撒上一片兰花,上秋暴晒晾干再碾碎自制成旱烟。每到夏天绿油油的一大片,茂盛葱茏,开着小黄花,长势非常喜人,也成了多少人路过我家大门外,必要驻足观看的一道风景线。隔几天父亲就要在园子里打掐那些草木旱烟的花头。小时候记得他有一杆足足二尺长的发红褐色大烟杆,上端镶着玉石吸烟嘴,每次看见他把那自制的、倒碎的旱烟面子,装进底部的铜烟锅里,点燃,再猛吸一口,那飘飞的烟雾就顺着那柄大烟杆,通过他的肺部再从鼻孔喷发而出,现在才明白,长烟杆可能也是一种对土产烟的过滤吧!父亲的烟瘾很大,半夜里都得起来抽几锅,开始是用大烟锅抽,后来换成短柄烟锅,最后用我们写作业剩下的本子纸裁了卷烟,每晚临睡前总要卷上好几根,放在自制的烟灰缸里以备半夜醒来抽,记得我结婚后,我老公还常笑话我父亲的烟瘾大的吓人。父亲那时候就开始咳嗽了,母亲和我真是“深恶痛绝”,后来,随着众人的反对,他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开始了艰难的戒烟,刚开始是炒豆子吃,磕瓜子,吃糖,经过好长一段时间,后来还是各人意志坚定终于戒掉了,不容易啊,三十年多年的烟龄!可是后来由于母亲的病世,父亲一个人饮下多少孤独后,又开始抽了,后来在这事上,我们也都是规劝少抽点,抽点好烟了事。
父亲皮肤白净,脸色发红,不胖不瘦,身材适中,是很帅气的一个人,上年纪后,头发变得稀疏,他永远戴着母亲为他做的那顶深蓝色华达呢帽子,那帽子一直没变过,帽檐挺立,帽顶舒展,多会也是一尘不染,戴久了母亲给水里洗一下,又洁净如新,阳光照得褪色时,母亲就会又给父亲做一顶新的出来,在所有人的印象里,父亲就那么个老样子,衣服不变,帽子不变,形象不变。我常常在想,我们兄妹三人没有一个人能及父亲干净整洁讲卫生的,总是有一回没一回,有一天没一天的。
八四年前,我家住在八角公社前面的农机站院里,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因为里边有二三十台农耕机器,后来又设了机械厂、磨坊,新盖了榨油厂,我们已经很不适合住在这成天隆隆作响的厂房附近了。责任制实行后的八三年,八角大队的六个生产队开始解体,因为公社书记葛俊武叔和我父亲是初中同学,总是走了一回后门,把八角第四生产队的办公场地,五间窑洞跟我们居住的三间窑洞作了调换,但是必须贴补一些钱给公社,那一年又适逢大哥迎娶嫂子要结婚,还有二哥考上重点高中需要学杂费,因为这些钱,父亲愁的牙疼上火,整宿整宿不能入睡,有时候我正睡的香,就被父亲牙疼的咬着牙大口大口呼吸声吵醒了,后来父亲那些后槽牙就开始一个个松动脱落,当时也就四十来岁吧!现在想来真是可怜!如果是现在这么痛,总有办法治疗的吧,那时候就一个字,“忍”!后来总算在第二年搬出了那个低洼潮湿又逼仄的小窑洞,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大窑洞里。这或许是父亲一生最大的成就了。
联产承包后,农村的土地开始划分,队里的牲口也分开了,我们家分到了一头骡子,父亲对骡子的关爱胜过一切,每天会挑垫圈土给骡子清洁房舍,铲扫地面,给骡子把身上的毛扫涮的油光锃亮,饮水、挽草、切草,更是忙的不可开交,那骡子也极听父亲的话,有时候父亲在地里锄田拔苗,骡子挣脱缰绳会跑出去遛弯,只要听见父亲的吆喝声,它就会乖乖地驻足原地等候追赶它的主人。
小时候我们最常见的交通工具就是骡车,这是老百姓出行的交通工具,更是农忙时运送粮草的主要工具,农民家庭几乎家家都有。小时候喜欢随父母出地,主要原因就是喜欢坐着骡车一路摇啊摇,看身边的草木田禾,望一路的来时脚印,听山谷里村人说话的乡音,就这样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惬意的坐在平车上,随大人们一道出地,其实我每次都是出去玩了,父母从不要求我能干什么活儿……此刻的父亲就是一座山,他从来都是静默的不多说一句话,性格一直孤傲,从不出去和人们喝酒吹牛,父亲是滴酒不沾的,在我记忆里,父亲从来没喝过一次酒,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父亲高兴的出去买酒,结果买回一瓶黄酒,让爱喝白酒的客人很尴尬,让母亲说了半天,还是打发我出去换回来一瓶高粱白。
父亲不善言谈,我觉得用沉默是金最恰当不过,但他有过一个关于喝酒的笑话,让我一直捧腹不已:有一个人就爱蹭酒喝,自己又买不起,去别人家喝了两回酒,回回喝的酩酊大醉,酒品又不好,第三次又去蹭,人家知道他要来,就早早的把那瓶酒藏到了水缸旮旯,谁知道他坐了一会就打量到酒藏哪儿了。指着身边的炕沿就搭讪着说:“今年那庄户可瞎的甚也没上来,稀拉稀拉的,这儿一苗,酒大瓶那儿一苗!”你说说,遇上这样不知进退的酒鬼,让人家主家多尴尬多不自在啊!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思维一直很超前,那些年缺衣少食,许多人都是都是手工缝制衣服,很少有家庭买起缝纫机,但是父亲早早就给母亲买了缝纫机,让自己学着裁剪缝制衣物,外套上衣、裤子、衬衣、袜子、鞋帮、帽子,后来还用羊皮吊了蓝色或者黑色的大小皮袄,母亲样样愿意学,记得我们那时候的冬天是真冷,但是我们没从有受冻过,有一年给我用绵柔的羊羔皮做了一截套袖捂在手腕上,那时候都是因为受冷而夋裂的口子,从那一年开始,再没有受冷冻,有父亲山一般的呵护,有母亲灵巧的双手,总能让我们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暖冬。
七八年,父亲骑着借来的自行车,根本没见他学过骑车,就无师自通地独自一人从八角骑车去了百十里外的偏关县,偏关有我大爹一家人在那里安家,父亲几乎每年都要下去看望自己的兄嫂和侄儿侄女们,大爹一辈子当过偏关县组织部副部长、统战部部长,他知识渊博但胆小谨慎,握了一辈子笔杆子,政界没有杨再兴,新闻报道倒常见杨再兴的大名。记得从偏关回来时,父亲骑着自行车,买回来一台收音机用绳子拴好在背上背回来了,白天大部分时搜不到任何信号,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清晰些,听个新闻或者民歌一类的东西,时而清晰时而就飘远了,急的父亲就摇天线挪地方,一会放窗台上,一会又放柜顶上。在那个物质与精神俱缺乏的年代里,那个一尺长的半导体在寂寂长夜里,电波传送,讲述着北京、上海等地许多遥不可及的故事,伴随着我们度过了贫穷又贫瘠的童年时期,让我的童年变得平凡又充实。
八二年开始,日子稍稍有了好转,那一年第四生产队出资150元,每家每户200元,专门组织人上京买回一批电视机,尽管是黑白十二吋,已经让全公社的人震惊了!因为有许多人根本没见过电视不知为何物,县城里甚至许多村落还没有通电照明呢,而我们却能在落后的农村遥遥领先,不亚于现在的人家买回了奔驰汽车!那是八十年代我们的巨大精神享受和永远美好的记忆呀!
父亲是种地的一把好手,春种秋收,犁地、抓粪、撒花肥、锄草割谷、挽苗子,掏山药、拔黑豆,筛籽种,场面里碾场扬场,那真是十八班武艺样样精通。父亲是一个合格的农人,从每年的正月十五一过,他就开始了一冬天早就从粪坑里断续掏出的各种人粪尿、和驴骡猪狗鸡的各种粪便,再铺上秸秆慢慢焚烧,“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一项爱干净整洁的父亲,在伺弄这些脏活累活时,也从没见过他头疼厌烦过,每年都是一个人井井有条的、将这些在我们看来恶心脏臭的秽物,早早准备妥当。腊月里天寒地冻,一年的农活都已忙完,许多人们男男女女都在暖和的屋子里编棍棍打扑克,甚至押宝赌博,但是父亲从未染指过这些恶习,每天午后他都会去精心伺弄他心爱的骡子,饮水铡草,有时候我们在透过玻璃看憋闷的骡子喝完水后,开心的吆喝几声难听的声音,甚至还会开心的在大院子里来回的打几个滚儿,舒展舒展筋骨,看它滚得满身泥土后,父亲会微笑着摇头,等它完全释放后,又会给骡子一笤帚一笤帚细密得打扫干净,骡子这会总是一动不动,任由父亲给他挠痒痒,大概这也是父亲与骡子之间最默契最无言的配合吧。
父亲亲手播种过的地,每年到了五月份,都会整整齐齐的钻出疏密有秩的苗子,一颗跟一颗总是排列有序,间距相同。每年都有好多人央求父亲给他们播种,都是头一年冬天就过来预约,生怕第二年春季父亲不给种似的。我上初中时候,总有相邻过来约这些农事,现在想想,父亲本身做事那么认真负责,一丝不苟,把他放在任何行业里,他不是最优秀、最负责的一个?
土地是父亲的根,种地是父亲的本分。每年从下种到锄草,再到秋天收割拉回场面,再经过碾压,扬土滤出,装袋背回(早些年还没有骡子),每一样都是父亲母亲还有大哥在受累付出,没有他们三人为我和二哥在前方打拼,默默负重前行,就不会有我们所有人现在的好日子,一个朴实无华的农民,默默奉献了他所有的青春年华和毕生精力。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也做过两三次买卖,一次是我十岁时候吧,他和对面不远处的姜觅文叔,不知从哪里贩回两麻袋花生,那记忆太深刻了,那美味我们没多吃过,但是记得后来买卖赔了,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母亲炒的花生,我吃的牙关都困了,咬别的东西都费劲;还有一次送二哥去定襄上高中报到毕,买回几双好看的女式皮鞋来贩卖,大概也就五六双吧,好像也是最后低价处理了;还有,就是我结婚后,带我老公下长治找他的朋友卖葵花,大概那一次没有挣也没赔,拿回了本钱,父亲为人老实厚道,又且不会标榜自己的东西,人太实在,他从来就不是做买卖的那块料,至此,父亲的买卖生涯也就完结了。
父亲不会讲大道理,他不会给我高深的教诲,他是一个成天与土地和牲畜打交道的农民,有时候也会拿土地给我们打比方,“你不好好伺弄土地里的庄户(庄稼),庄户也会糊弄人的肚皮,不给你多打粮食。”实际上等同于没有付出就没有回报,何尝不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深刻解析。上初二时,我厌弃物理学科,连同一向不怎么喜欢的数学课也排斥,渐渐地萌生出想辍学的念头,父亲很失望的说了一句话:“想拿讨吃棍还不简单”!短短几个字深深刺痛着我的心,我羞愧难当,从那以后渐渐的打消了念头,继续完成了学业。也就是那一年,我喜欢的作文课有一次学校评比出了高分,那时候父母节衣缩食,帮我订了《语文报》、《少年文艺》、《儿童文学》等杂志,照着地址我将那篇作文背着老师,偷偷投稿给了语文报社,但是后来收到了退稿,不知道父亲后来怎么看到那封退稿信了,一向不喜夸人的父亲,却在这件事上给了我鼓励和肯定。
高中时期,我得了一场大病,没出过门、且没咋见过世面的父亲,到处碰壁带我县医院看了又到地区医院看,最后几个专家诊断出是先天性良性畸胎瘤,肚子莫名的疼到打滚,冷汗横流。从头一年秋天,直检查到第二年春天才在忻州人民医院做了手术,他又陪侍了一个月才得以出院。母亲在家喂养着一头母猪和八九个猪崽而不能离开陪我住院,就是那一窝一窝的猪崽帮我还上了因治病而欠下的债务。
那一个月里,病人多时没有床位,他就搬上两把椅子在过道走廊里整晚凑合,病人少时才回到病房,和衣而睡到那许多人躺卧过的空病床上;每天的吃食大部分是以泡干馍片为主,给我却是打医院食堂的可口饭菜,他自己连医院食堂的一碗刀削面都不舍得吃,有时候看对面病人吃烧鸡猪蹄,说实话我也哈喇子在喉咙里泛滥上流,父亲又挤出各人的饭钱给我买来解馋,他依旧泡膜泡面,一个月后出院时,我身体好多了,父亲却严重消瘦,回到家后,村人都说我脸色好看不像病人,他倒像得了病一样。父亲确实太累太缺营养也病了,卧床不起好几天!母亲看着一个后炕一个炕头的两个病人,也暗暗垂泪,那些日子真是伤心晦暗、凄惶不已!
当我因病延误课程休学后,越发对数理化课程拉下老远,一心想学文科的我,就直接在第二年秋季分科跟上高二文科班,文科虽说理化不学,改为死记硬背的政史地,但是数学照样还是必考科目,我对那排列组合与函数纯粹一窍不通,偏偏成天学的还是对数函数,上课时简直听天书般度日如年,就这样高中三年里,边看病边手术休学,曲折走完了高中三年后就辍了学。
人常说:不吃学习的苦,就注定要吃生活的苦,这句话我用一辈子的时间深切体会到了,父亲从来没有抱怨过我不好好学习,总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助我,以他独有的沉静,诠释着父爱的职责。当我成家后,每到农闲时节,就下来小住几天,和我收拾庭院,拾掇柴禾,他永远不说一句话就在默默的干,有人说:我们用三年的时间学说话,而用一辈子的时间学闭嘴。小时候跟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和别人一样不满父亲不会说话,不会跟人沟通、我行我素的孤独性格,可是后来,越来越多的事情和经历告诉我,那些能言会道、胡说海吹嘴上功夫了得的人,果真就那么事事做得圆满而受人尊敬了吗?
有一年秋后,我老公外出到太原打工不在,龙兴小学缺代教我有心去,就问父母能否下来和做饭接送孩子,父母马上同意了,双双拾掇了行李就从村里下来了,那次和我住了差不多两个月,父亲每天帮我接送儿子去东关小学。再就是母亲过世他农忙完后,腊月24我叫下来和我过了一个年,也是唯一在一起过的年。记得在市场院里给他缝制了一套新衣服,这就是我这辈子唯一孝敬他老人家的一件事了,谁知道第二年五一就溘然长逝与我永诀了!
其实父亲的病早就很严重了,每天中午休息时候,就呼吸困难,整个人脸色铁青,煞是吓人,醒来后会慢慢恢复常态,但是他瞌睡的就是醒不来,每天中午得睡够两个多小时,才能自然醒。他患上了严重的肺心病,有三次是我和二哥发现的早,及时住院抢救过来的。
父亲的身体早就不大好了,一直在延续生命,和我过完年开春时候,他又想回村再伺弄那些农活,眼看着跟上我们也没有他合适的工作,找个单位看大门的活儿吧,他嫌半夜三更,也得开门放人车出进,还得听别人的吆五喝六,看别人脸色说话做事。我知道父亲睡觉由于身体原因,不能被人突然吵醒,也知道他一向心气高,也便不再说什么,就拾掇了些吃喝送他到大巴车上。
三、父亲的葬礼
五一节,本身是多么欢欣快乐,多少人盼着过节,休息,出行。可是却成了我一生最黑暗的日期。打死我也不相信,我把欢马犊急的父亲叫下来看工地,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他躺进棺材,被大哥和三爹连夜三轮车拉回村去;明明高高兴兴地下来打工,我却亲手葬送了他鲜活的性命!每当夜深人静时,想到这里,我就埋怨自己,自责万分。
父亲去世后,大哥找阴阳看日子发丧时,我们所有人竟然都不知道父亲的生日!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生没过过生日,只知道他的年龄和属相,想想这事就感觉特别难过。没想到我们可亲可敬的父亲,生日竟然成了生生世世难以揭开的迷!父亲叫杨重兴,大爹和三爹是再兴和继兴,想来祖父杨千章(小名杨铁锁)当初取名的意义就是想让杨家光大复兴,光耀门楣吧!窥一斑而知全豹,可见爷爷也是有点文化的人。
父亲一生默默无闻,他所有的过往都淹没在了平凡中,然而风过无痕,他所有的印象都深深刻印在我们的世界里。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千百年来生死何曾能逾越?父亲在临终前没有挣扎、没有留下任何话语,就安然地离开了我们,每想到这,我的泪水就泉涌而出。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觉睡去,长睡不醒。父亲魂归故里,从此花开一年又一年,风景未变,人却阴阳两隔,生死两茫茫,再无相会之日!父亲的葬礼极为简单,只有一些常常走动的近亲过来和帮忙下葬,大哥找人坟里收拾,修路,二哥只邀请了他平素最要好的同学朋友和单位同事,我那时候没有电话与手机,连一个同学和朋友也没通知,又且父母都是天不予寿走得如此匆匆,我没有心肠跟任何人见面诉说不幸,不想求任何人同情怜悯,独自一人把泪水吞咽到肚……
因为母亲一直笃信着基督教,生前一直反对我们按照常规打发老人的方式,将来给她送行,她在时我们每个人听着这话就和她大吵:“你不要名声,我们还都做人哩,叫世人怎么看我们不孝顺”!谁知道母亲走在我大忙的八月间,我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为了顺从她老人家的意愿,只能照母亲生前的吩咐去做。就通知了她那一帮常常信教聚会的老姊妹们,来了一起唱赞美诗祷告着下得葬,人家那帮人有各人的音乐队,相当于鼓上家八音会,人家美名其曰那叫“升天堂”,而这种披麻戴孝各种下跪的打发叫“下地狱”,为了父母能死后也呆在一起,羽化成仙驾鹤西行,只能遵从母亲的意愿,也按基督教徒的葬礼打发了父亲。我不知道父亲本意可愿意让我们这样淡月微云的送行?其实,基督教跟佛教的终极意义有何不一,都不是去了西方极乐世界即天堂吗?
父亲啊,点点滴滴泪已成河,跟您相处的时日太少太少,多少话儿没说够,多少饭菜没带您尝过,多少地方该带您出去转转……您喜欢看外面的世界,一直想看城市的大街与灯火,还有那茶楼里真人的戏曲表演,记得刚搬到楼房时候,上高中的儿子站在窗前,俯视下面的街道与过往车辆,突然问:“妈,我姥爷和姥娘住过这样的家吗?”是啊,这样的发问我的确怔了一下,顿时百感交集,眼睛一热,是啊,上下楼电梯、冬天地暖、方便的上下水流、大客厅暖卧室……这样的居所他们何时见过?即使当初二哥的房子再好,也是民俗小二楼而已,那些年哪有这样的现代化配置?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生死别离,肝肠寸断,往后的日子里,所有的悲凉与寂寞覆盖了内心,这样的痛苦与遗憾无从弥补,愈老愈会羞愧难当,忏悔万分。想来我所有的成长经历里有父亲的影子,我的性格里占比很重都是父亲的个性,没想到沉默寡言的父亲后来让我如此温暖,如此欣慰。父亲,这辈子做您的女儿我没做够,央求您下辈子继续做我的——亲亲老父亲!
作者简介:
杨秀琴,笔名青杨。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七零后,小微企业主,山西省神池县东海食品公司负责人,《青年文学家》杂志社理事。作品多多发表作品于《神池报》、《神池文苑》、《五台山》、《忻州晚报》、《枣花报》、《山东散文》、《青年文学家》、《苏州文学》、《西部散文选刊》、《星河》、《华中文学》、《作家新视野》等报刊杂志,以及《秀容诗社》《作家联盟》《作家微刊》《忻州诗社》《中国远山文学社》《黄河记忆》《忻州记忆》《腾飞文苑》《文史艺苑》《砚城文苑》《岚漪文苑》《华语诗典藏》《名家典藏》《秀容在线》等众多网络平台。文学观:用阅读丰盈自己,用文字雕刻时光,捡拾生活之美,温润人生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