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母亲(外一篇)
赫玲平
那个寒冷的冬天,还没来得及告别,母亲苍老的身影已挣脱视线消失远方。风里飘荡长长的思念,飞舞的雪花逐渐凋落成悲伤。
我的母亲出生在豫西南部的一个小村庄,两岁时姥爷被抓壮丁后杳无音信,姥姥艰难支撑着风雨飘摇的家,可好景不长,她也积劳成疾,撇下三个女儿离开人世。为了减轻负担大姨二姨都去做了童养媳,母亲在亲戚乡邻的救助中,十七岁被我父亲用一辆木制的独轮车娶回了家,结婚没多久正赶上抗美援朝,父亲就义无反顾当了兵,这一去就是十年。在此期间,个子不高,瘦瘦却很干练的母亲担任了妇女队长,带领妇女们参加劳动帮助穷苦人。刚开始爷爷很不支持,觉得太过于张扬,经常等她出门在街上指桑骂槐,母亲听到后没有生气,反而对爷爷说:“我自小命苦,你们给的家我很珍惜,而且我的丈夫现在正卫国戍边,这样做也是希望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一席话让爷爷哑口无言,从此对这个媳妇少了偏见,多了尊重。
母亲照顾公婆无微不至,特别是爷爷奶奶病重更是尽心尽力,她的孝顺得到了人们的认可,直到现在回到村子,乡亲还是赞不绝口。在没有现代化工具的年代,耕种田地全靠人力也算是份苦差事,早已会干农活的母亲俨然是种地的好手,从春耕到秋收,她像一位画家,用汗水在田野里绘出了一幅幅绝美的画卷,那绿色麦田与金黄油菜花的完美搭配,那阳光下庄稼涌动的成熟色彩,都是她最为自豪的代表作。
上世纪六十年代,父亲转业留在城市。由于工作关系还是两地分居,我们兄妹四人也随母亲生活乡下,困难时期她总是想尽办法让孩子吃饱穿暖而自己则吃的很差,以至于得了严重的营养不良。这种情况下一个接一个的打击却没放过她,先是姐姐五岁被人贩子拐走,已经接近疯癫的母亲在丢失女儿的痛苦中无法自拔时,大哥又得了肺结核,她徘徊崩溃的边缘一夜白头流干了眼泪,但骨子里的坚强却没让她倒下,而是咬着牙挺了过来。很多人都说母亲是有福报的人,因此那段往事的结局也是美好的,姐姐丢失许久后被找了回来,哥的病也治好没留下后遗症。想起母亲不幸中的万幸,感慨之余我不禁红了眼眶。
八十年代初,父亲因公受伤一家人才得以团聚,此时他们已年过五旬。父亲的工资很低,只有几十块钱,身体也不能太劳累,母亲就又一次挑起生活重担,找了份门卫工作并包揽了所有杂活,她虽识字不多,亲和力却极强,很快就融入新环境,不管是收发报纸还是忠于职守,从未出现过差错。为了环境整洁她每天都很早起床用扫地的哗哗声将清晨乐章的第一个音符奏响。那双手握扫帚认真扫院子的画面深深烙在我的脑海,每当想起都心生酸楚。
她用朴实善良对待每个人,当谁家有了困难,谁家的孩子没人看,都会主动去帮忙,正是这些琐事,人们都对母亲非常依赖,甚至年龄大了想要离开都被挽留下来。随着我们陆续参加工作,家里的日子好转,而母亲却又增添了不少皱纹与白发。
母亲六十岁了,可还牵挂孩子,作为家中最小的我更是让她操碎了心,记得二十三岁失恋了,上班精神状态差被领导点名批评还和同事闹矛盾,再加上内向的性格平常都不愿与人沟通,有了痛苦更无处诉说,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还有了轻生的念头,但这一切都没瞒过母亲的眼睛,她怕我做傻事,每天忙完工作就陪在身边安慰鼓励,用母爱的光温暖我,直到打开心结,走出阴霾,自己却大病一场住进了医院。那天在母亲的病床前,我懊悔不已,痛哭流涕,哽咽着说:“妈,对不起,我错了”。
母亲七十岁时,我的孩子出生,随之而来的不是迎接新生命的喜悦,而是悄无生息降临的灾难,脑瘫的诊断书摧毁了我对未来幻想,在医生的叹息声中感到了绝望,不敢面对现实,不敢面对孩子,更不知道接下来的时光能撑多久。看着怀里的生命,她刚来到世上就遭遇病痛多么可怜,我又多么无助。母亲得知后,拿出所有的积蓄给孩子看病,还对我说:“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们都不能放弃,钱的事你不用过于担心,妈给你想办法。”高额的医疗费对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雪上加霜,为了筹钱,她卖掉家里值钱的东西还四处借钱,为了省钱,她在家做好饭给我送,医院离的比较远,也不会乘公交车,每天都是走着来,整整四年时间,她走的路程无法计算,但就是这样一位本该安享晚年的老人用大爱给了我帮孩子战胜病魔的信心和力量,她的恩情永生难忘。由于治疗及时,由于母亲的付出感动了上苍,奇迹终于在几年后出现。当孩子开始蹒跚走路时,我的脸上有了笑容,母亲的眼中则闪烁着泪光。
母亲的脾气很倔,因为小时候吃了太多苦,所以吃穿十分节俭,衣服破了也不舍得丢,都是补了又补。后来政策好了,父亲的退休金翻了很多倍,她还是去街上捡瓶子,去菜场捡菜叶,为了买到省几毛钱的一袋盐,跑许多地方。以前我一直忽略她的感受,觉得丢人而和她怄气吵架,甚至趁她不在家,把捡来的东西扔出去,母亲虽然背地抹过不少眼泪,但却不示弱反而捡的更多了,直到我妥协。她常苦口婆心的劝我,挣钱都不容易,不要大手大脚的花能省就省,你是吃过孩子病重缺钱亏的,更应该用省下的钱去帮和你同样遭遇的人而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母亲的无私和懂得感恩,让我羞愧的无地自容。
母亲八十岁病重,瘦得皮包骨头,当意识清醒喊得最多的是娘,那一刻她一定又回到了童年,见到分别许久的亲人,她走的时候,任凭撕心裂肺的呼喊,却再也不能看我一眼,我用泪水洗刷悔恨,用泪水表达眷恋,都已太晚太晚,她冰冷的双手紧贴我的胸膛,曾想给她一丝生的希望,怎奈泪水模糊了双眸,已辨不清离去的方向。
在城市生活三十年,我的母亲终究还是葬在了故乡,她的坟茔面朝北方,看得到曾经劳作土地的四季,也看得到不远处的村庄,站在旷野,我一遍遍呼唤,母亲你去了哪儿,旷野回应,她未走远,她在你心里,是的,这世界上那个从不向命运低头,担当勤劳,为孩子树立榜样的母亲永远活在我心里。
一辈子很短,但此生能和母亲相遇又是何其幸运,一路相伴的点点滴滴汇成了涓涓细流滋养身心,教会我做人。她付出的一切平凡而伟大,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华丽词藻去描述,只能眼含热泪,捡拾起散落的记忆碎片,拼凑出一段段过往来祭奠。
★父亲的山村行医路
我的父亲出生在豫西一个偏远山区,曾祖父是当地有名的老中医,治好过不少疑难杂症,他从小就耳闻目睹了许多看病的杰出效果,由于山里交通不便看病难,所以就早早的下定决心,长大后一定也要学医,为穷苦农民服务让更多的人都远离疾病困扰。
21岁那年,他如愿以偿进入到县中医院进修,在一年半的时间里,系统学习了针灸、推拿、把脉等中医治病的方法,由于当时医疗条件极差医生缺乏,因此他深深地感受到责任重大,而针对山里病患多就医难的实际情况,在拿到行医资格证后,还是决定放弃优越的工作环境,毅然回到乡下,成为第一批村医,此后在曾祖父的指导下又学习了内科、妇科、眼科、儿科、骨科的基础知识,并通过认真钻研与摸索使自己医术得到很大程度的提升,后来又接管了离家十五里的村卫生室,从此,不管刮风下雨路途多远白天还是黑夜,都是随叫随到,尽最大所能为人们医治。
刚开始因为太年轻,很多人都不信任,一天深夜,他从梦中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披上衣服打开门一看,原来是离我们这边二十多里外瓦穴子村的李老汉,他神情紧张惊慌失措说自己的儿子得了急症高烧抽搐都快不行了,让赶紧去瞧瞧。于是父亲就背上药箱拿着手电翻山越岭去了他们家,此刻那孩子脸色通红不停咳嗽气急意识模糊,家里人也乱作一团,经过细心诊断发现孩子得的是急性肺炎,已经高烧到39°,就立即采用了中医推拿疗法,用手掐孩子的肺俞穴及其它穴位,半个小时后病人明显好转就又开了些清热消炎的中药,并住了两天直到孩子完全恢复才回家。
离村子六十多里路的岗头岭有一位60多岁的老人得了食道癌,吞咽食物非常困难,曾经去过很多地方治病,都说活不过半年,后来到女儿家走亲戚就找到父亲为他诊治,通过仔细把脉,开了对症的中药进行调理,吃药四个月后,他的病情明显稳定,不但吞咽正常而且还能下地干活,以后的日子病症也没有进一步发展,比其他医生预期多活了六年,这两件事很快在十里八村传开,上门找父亲治病的开始络绎不绝起来。
1959年的冬天,一场大雪覆盖了所居住的山村,同样也是在夜晚,有人得了紧病,父亲顾不上天黑路滑,在漫过膝盖的积雪中,虽然走的很艰难,可还是及时挽救了患者的生命,回来路上却不小心跌倒,要不是被裸露的树根卡住,差点就滑进了不远处的悬崖,但他的腿还是挂伤了,跟随多年的药箱也摔坏不能再使用,当时他心疼的不顾寒冷脱下外套,把散落的备用药和医疗器械包起来,一瘸一拐的回到家中,可以说这是父亲人生中经历的最为后怕的一件往事,现在想起还心有余悸。
作为农村人平常除了看病还要种庄稼,常常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但是只要有人来找,父亲就立马会放下手头的一切。因为病人在他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母亲照顾老人还要管孩子,地里的活总是干不完为此也颇有意见,这时他就会耐心的沟通说什么医者仁心,来寻求谅解。久而久之就得到了家里人的支持,此外,山里人穷,父亲不忍多收费用,况且大多数中药都是自己上山采摘并晒干制成的。村里曾经有位村民树上打核桃时摔断了胳膊,父亲知道后给他进行了接骨,因为当地医疗器械缺乏,就找了竹板加以固定又配了不少消炎中药,到结账时这人却哭丧着脸说没有钱,家里老娘长期病着都没钱治,遇到这种特别困难的他就没有收费,还叮嘱要及时换药,虽然很多的时候都是赔钱,临到饭点还要免费管上一顿餐,但却从来没有后悔过。救死扶伤才是人生使命,其他都算不了什么……
1961年,我的曾祖父去世,从此父亲失去了一位亲人良师,但那崇高的医德却一直激励着他,在人生道路上不怕困难坚持走下去,1964年,村庄改革由原来的大村分成两个小村,为了方便群众,父亲在自己家腾出一间房子作为药铺,中西药品种准备齐全,从此村民们再也不用跑远,在家门口就能看上病。这一年他又陆续接诊了各种病患,治好疾病不计其数,被大家亲切的称为健康的守护者。
1981年至1990年,父亲分管了村里防疫工作,在做好大力宣传的基础上,携带冷藏包挨家挨户上门实施疫苗接种顺便为村民义诊,利用中医偏方很大程度上缓解人们小病挺大病拖的问题。而每次的接种工作都要两三天时间,需要翻两架山走一百多里路,虽然很辛苦但从未漏过一人。有一次他走到了水蒿坪村的时候,一户人家传来哭喊声,经询问得知家中老人正做饭时突然摔倒不能动弹,父亲把脉测血压后确定为轻度脑溢血,于是先用针灸刺激穴位并开了中药服用,两周后症状减轻,他的家人准备了许多礼物,要登门道谢,都被婉言拒绝了。
当然,在治病的路上,也不都是一帆风顺的,曾经有一件事让父亲至今都难以忘怀,临村有个叫十里阴的地方一个五岁的孩子得了脑膜炎高烧到惊厥,他去了以后配药给灌了下去,等退烧控制了病情才放心离开,临走还一再交代要按时服药,可没想到两天后这家人带了许多村民跑到我们家说孩子死了,不由分说就砸了父亲的药铺,我们怎么解释都没用,没办法他就又去看孩子情况,把脉后发现,这个孩子只是太虚弱,在炕上无力起来,并无大碍,调理几天就好了,说明了缘由那些人才平静下来,虽然事后他们很诚恳的道了歉,但看着被扔了一地的药品和被误解,一种酸涩夹杂着苦味涌上心头父亲还是忍不住流下伤感的眼泪。
行医一路走来,父亲历经了多个乡村发展的阶段,见证了农村医疗卫生事业的变迁。可随着时光的流逝,许多人都带着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走出大山,我们姐弟也多次要他进城过更好的生活,县里多家医院也抛来橄榄枝,可他依然选择了坚守,因为如今留在村里的大多是老人孩童,愿意去镇上看病的人也很少,他们需要医生,父亲也离不开他们。
转眼间父亲已八十八岁高龄了但还本着善心爱心不论远近贫富,开处方还是不收费。当闲暇时,他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常常感慨万千,在六十五年的行医生涯中仅带着一个药箱一只手电筒一把雨伞,徒步穿行大山三十余万公里,从常见病到疑难杂症医好了无数病患,却从未顾过家,这也许是他一辈子最为愧疚的,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父亲没有辜负祖辈的重托,传承了中医文化善行天下,无怨无悔为百姓排忧解难用毕生所学造福一方,并且在有限的生命中创造出了无限的价值。
作者简介:
赫玲平,女,现居河南省郑州市。曾有诗歌作品入选《中华民间实力诗人鉴赏》、《疼痛》、《新诗歌》、《中华当代百家经典》二卷、《世界诗刊》、《昆仑》、《中国作家诗人大辞典》等作品选集,荣获第五届中外诗歌邀请赛一等奖,第三届网络时代诗歌大展银奖,第二届金凤凰诗人奖银奖,第四届毓榕文学奖入围奖,第五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金奖,2021年度诗人皇冠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