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寿：把灵魂还给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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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9-29 10:27 1068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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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牍

卿卿对月如晤

入洛之岁踌躇之年

杯中小酌天气你我寒暄而成转身即雨

去以缺笔无意回以病句多情

字里行间通假一生

问雨与桥哪个更痴

答泪与花哪个更痴

雪后梅前你可有出处？

不过向虚作揖影子有礼

衔梅止语匆匆不具

母亲的病

病诗节奏中夹有母亲的咳嗽

哮喘于雨前

如自缢求死而不能

石头亦窒息如呼吸

唯有默念几个菩萨的名

乃至出声至彻夜

雨初少信，风诵烛火

囚跪不得卧

抄一段佛经镇痛

心中苦莲子南无

狗吠四壁皆惊

将小小的母亲轻轻摇醒

与集市买回的六月的桃

洗净供奉

愿病去如弃桃核

叩首再三

一宿无梦庆幸

无题

彼岸目成昏以为期

匪伊靡解许嫁之缨

月铭于轼喓喓为径

华烛凝待辫而不垂

星溅罗裙蝴蝶欲飞

裸以为饰推门入梦

既望之月互为形影

宾雀司晨秋蛩唱晚

死生平仄推门见雪

风铃谓远吾意婆娑

云中伊鹤似歌非歌

黄叶木屐渐次落

徘徊为柳凝望成鸿

插柳为篱高与卿等

飞鸿有心传书无所

柴扉虚掩烛燎长明

念念相逢残卷旧梦

信手眉批别字多情

浣溪浣影花落乌惊

白头翁悲喜酒

顾左右合十手

头上木叶奇耶耦

梦中青罗唯与阿

骑驴显隐袖手无策

一颗石子定风波

鷕

穿镜之柳声声慢于春牖

花目同寂礼拜隔雨

剪火影勾起二人三角

枕上连绵莫推敲

青蝇驻马

暗自眉桥

木叶流水心

蜂鸣卿山腰

夜吠描金足音谁

佛手燕支雪回车

雕龙月

恒虚左

非鱼而知乐踟蹰以平衡

电闪而窑变暗中之蝉鸣

……

畸人行雪至花青

左上邈若山河应

斜阳旋转酒杯

瑕疵隐于泪

一壶泡好的意思逃离釉下彩

翔翥翚翪禸䟱躔迒

山中

山中无人道唯禽兽行径

置身其中者永置身其中妈妈呼唤不灵

为狐引缘光而行迷途客误撞晨钟

一叶蔽目狐狸见寺不见佛

画地为牢杀木而成寺外桃花座下子鼠

食草食芯食经食佛只为折磨抬头不见低头不见三生羞涩

房间总比沙弥多一个菩萨闲着

九月蜻蜓点水十月想入非非

水中无影绿叶自在沉浮蚂蚁悲喜

沙弥私定春期烧香害了

狐狸

驮着树叶穿过树叶踏过树叶为树叶所掩最终化作树叶等心动半世无风

溪中漂来一青衣鸟足缝始知山中方丈不觉雨后白头

一路蹦蹦跳跳半路出家放下妻子侍奉神佛每日挥扫落叶阿弥陀佛

雨后老僧煮新茶温旧梦：

方内小儿是否已经长成

除了乳名是否又有了新的名姓

醒来时雪满大地

寒兔踏雪留梅默默扫去半泡闲尿黄花

（跛足之狐独立寒风晚钟破空似不为所动）

蜘蛛

题记——风不知所起，一网而深，念念不忘者，不再念念不忘。

隐于日常之上

守望蒙尘的器具

躲避大黄蜂之悲伤

破了即补

静静等待并不及物

引人注目即死亡

且从不轻易远行

世界即网中

自居为客，精于冥想

等待的客人同样羞涩

百思、侧卧，其缚不解

随风形而上

何为一日，无风便一日

何为一生，有雨便一生

捕风，不捕光

让它照耀桌底下的沉默的蟋蟀

让它幻想，然后歌唱

窗外，鸟鸣惊的是影

与回声，树无一日不想回家

羡慕羊走过就是路

经过即风景

风来，随风荡漾

风去，随它而去

如瞠目之止

无题

主人不在或羞涩

风铃才响不惊雀

旁敲侧击可令马蹄透明

总把双手比作花瓶

一炷香点燃了隔窗而望

小麦醉成女儿红

徘徊为梅影又委屈成耳钉

木鱼穿堂而过

袖手立若锥形

左衽雨中

山水裂帛

悄悄翦短欲说还休的天青

穿透不了也无意穿透

向隅而泣并非某种意境

从屏风上来自然回到屏风

面对却行者亦兢兢却行

仿佛转身也随之而转

愿做转身稍晚的那个

风起于蝴蝶

蝶源于火

无题

二里头三期土夏辙商之車

环回于云纹铜颈无御唯历历靷者

方釳不忍而有轭䪙恨蹄下无铁比肩兮继武雪

手泐甲骨紫微星系于何处方不应

研一世墨书半日尺牍

山中芳讯已悉梅已落

思南的木人指不回头的望夫石

起遗佩弃玦于秋水思悠悠洋洋者客谁

傍晚曾傍伊愁予亦华予

企若望以当归兮临飘风而吾丧

沉吟之水流而不迁谛观之焰旋轸芭传

天问无须柳州痴对诚斋悬解晦堂疑阙

彤管维何之未审顿觉晦翁其有情

工部不忍泪、花相连鸟遂在泪与花间

书中但闻拟声不知鸺鹠不是林柳莺

“List,oh list”

知栋情廊意飞檐

谁谓之远

有树依我曳我荫我应我语我驻我抚我顾我

馨香袅袅也

采萧练习曲

螽斯知草一世青

便还螽斯三生等

你幅巾以见我倒屣而迎

我揽镜观星你秋水盈盈

阅读金瓶梅以成金刚经

仰惟瞿昙泥洹之岁谨数众圣继续之点

复转灭假借之烛火映你临去秋波那一转

暗中起手空自画不忍著花但剪影

雨前未必芭蕉雪后梅依然

鸟鸣自在闻者或喜

不知其字但呼为彼

爱如燕支遂名阏氏

目艳目语目逆之目眇眇目断矣

独爱破阵子不作紫霞想

龙野玄黄点绛唇不发清商

痴缠于一身而枝两

更且交换各自欣然饮下的绽放

致荷尔德林

题记——

我只是在遗忘时将你记起然后遗忘自己

啊！心目已盲的父兄一贫如洗的哥哥

以近乎祈祷的手指

触了触梦的胎动

母亲未醒

微笑的水上升起永久的惩罚

放牧灵魂的哥哥

从此耽于阴影中的喜悦

对于镜中的牧者与头上星座

依然徒劳地爱着

即使他宽阔的额头已经不分昼夜

你，坐着，犹如节日

曾以空旷的目光调制远方

犹如哑巴，塑造了我们的耳朵

你站起，折磨着天空

斜着，折磨雨

唯独鸿过轻松

媲美诸神的赞誉玷污了你的纯洁

大地允诺你可以假装躺下

如赤子回家安慰妈妈

于是你天真地躺下

把灵魂还给了马车

你，躺着，犹如金黄的哭泣

你，纯洁，犹如死者一诺

望着你，就是望着故乡

犹如神圣的遗忘

你并不累，因你休息地太长

在空旷的房子里徜徉了太久

你只顺从一个善良的木匠

他不识谱，甚至不会歌唱

他只是轻轻地把你放在椅子上

艺术不过是脚下刨花的余香

永恒也无法将你诱惑

你褪去冠冕，取消节日（自己亦并非节日）

因为玫瑰喜悦只没及双膝，正如死

你，站着，犹如平常的一日

夜不能把你分割，只将偶沾露水的细枝轻折

最终你原谅了时间，正如轻触的草木宽恕了你

死对你来说，不再是必要的功课

正如活着亦非必要，你已纯然冰释

所有的目光都反响，所有的泪水都互相溶解

所有的死亡都通向

绝对真理温润如玉

无人佩戴原野回响

唯瞽者能弹神圣之琴

唯有孩子空旷

妹妹与母亲穿过厅堂

双手已经解开

鞋上未沾新泥

注定要走一条洁白之路

言语之叶异常温柔

无法承受绝对之夜之雨

只有轻轻断裂

落在诗人的头上

已疯狂

理念也竭力将你模仿

而你悄悄退到木匠的身后

羞涩如初

手上沾满了从花园带来的泥土

曾经忙碌的双手不再企望建造

只是静静伸出

犹如单纯的孩子

不是给予，也不是索取……

仿佛有所渴望，又不像……

你化为平常的一日，无异于诸时

孩子不哭

你化为平常的一事，无异于草木

飞鸟可以静静停靠

也可在你心中做巢

应得它们的原谅

你曾将它们轻声提及（摆得很低）

在你之中，三者为一

母亲站在傍晚的石榴树下

母亲站在傍晚的石榴树下

收起反晾的单衣

唱歌就会掉色即使轻声、背身

纽扣别离别琥珀驻颜色

垫在脚下的红砖怀疑她的分量

水洼并不怀疑

她的影子不像她

随光缓慢转动如老胖天鹅

青蝇聚于头上

又一点点撤去

乡下的酒席微醺的狼藉

皆归于来年灰檐冰滴我后颈之讶

母鸡的声音

并不一定意味着枯草里一枚鸡子

却仍习惯地轻戳以细枝

一无所得的窸窣

不经意掠过螽斯为雨所掩

仓鼠俯伏

拨弄着垃圾中的乐色

夕惕若厉足音跫然

退回烟囱深处

作为马车静默的和鸾

如果母亲忽然想喝一碗热乎的玉米粥

它就乘烟而去

用过月字的眼里都染了霜

的咒语等着再次相信

的童子

默念多少烛火

手里的长信才会薄如蝉翼

要看多少眼新人才会旧如水洗

低眉折叠正话反说

磨坊里的声音总是磨得很细

总有一个好日子在老黄历的后头

是阴历

从乡下到天国就几步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

一路徐行

一路小小灯盏

拐弯儿时

右前灯扫过砖墙上的猫影

将彼此吓了一跳

捺进不约而同的转身

坠落时

母亲已不在树下

青枝白发石榴火

夜夜松针雪

午后

门口板凳上坐着他的晚年

一半在阴影里

另一半羽落刚读过的病句，阳光漏自指尖

他正在看并不耀眼的另一页

倚着木头门而斑剥

进到头发里的绿屑不会变成星星

莫要带上床，也不要带到梦中

呼噜掩映着荆棘的日常

隔壁余波，积木险些陷落

“人在幸福中”已不在

唯有“福”字浅、狗叫深

于空巷

壁龛蒙尘里，摆的不是佛

一线凝视期待雀起雪

偶尔生字挡他，就绕一下，但不会走远

洪水只没及他的小腿

高高擎起的方凳上坐着小小的诺亚我

父亲的脚摇曳如明亮水草

板凳摇摇晃晃的爹吐出的烟圈也晃晃悠悠的

手里的酒盅不会蹦出半滴高粱

就像灶王年关升天奏事脚踩的祥云

嘴里化着人间给的糖，话不多

偶尔一两句温暖的添油加醋

点缀着平常人家一年的流水账

骑无颜色的马散步于半空，闲如节日

流浪汉的狗认出了他，没有叫

儿时曾记得他的全名——

“东厨司命九灵元王定福神君”

有时徘徊于枝

再向前一小步的踏空中

有所怀疑，就原路返回，成为蚂蚁

信了的便成了坠落的果

但他从不降落

看得很慢，像一个盲人在摸从故乡来的脸

有时在地里停留一个下午

让草盛豆苗稀成为一句诗

下雨了就把书合上，自己合在里面

翩然相随于注脚，蝴蝶，老妻也

隔壁收音机传来本省的天气预报

他就沉入自己吐出的云雾里

如天鹅埋首于雪

在水底发现一块闪亮的冰却不会被迷惑但须屏息

而后素描隐隐浮现，加诸暗自涵泳的一声轻唤

才允为完整

儿时以为松柏之质

从暮色中站起来

像最后一部诗集

诗短注密无疏

爹，简装，封面柔软

曾愉悦重茧的手

如今风诵一句逝一句

不必掷地有声

脚下已染三分酒意，拘涩如斯

嘴里还是嘟哝“不像不像”

两手轻轻扶着他以免被风熄灭

（距离比平时近些但依然隔河而望）

走向咳嗽点亮饥饿的谷仓

槐寿，生于1982，曾做过十年大学图书管理员，现居山东潍坊，为乡间小吏。写诗廿年，仍有困惑。性疏散，读书以销永日。偶得一佳句，辄喜不已，惟佳篇希遇，念之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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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诗歌》2022年9月目录

“四川诗人”金指尖：对于回声，我只负责肯定

“浦江诗风”：宗月｜这个尘世，我每年原谅一次

“浦江诗风”：枫肥｜带着灵魂进行一场生命的裸奔

“浦江诗风”：于成安｜匍匐于难缠的泪水

“品鉴”：戴冰&何舟｜语言是最后的慰籍：漫谈戴冰及其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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