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7日晚早春微寒的夜空中,无端地零零落落飘起了如丝的冷雨。在街边漫无目地踟蹰的我,正要转身折回弟弟临时租住,我现在暂时栖居养病的简陋的楼房,忽然接到了大姐的电话,打开手机,里面霍然传来她悲怆的声音:“妈妈走了……”,惊厥间眼泪登时夺眶而出。在这突如其来噩耗的伤恸中与电话那头泣不成声的大姐,了解完母亲辞世的细节后,一个几近天命的沧桑男人,捂脸呜咽,蹲下身来,在暗夜沉昏阴雨凄迷空旷的街头,任泪水恣肆,一时痛哭得象个孩子。
我的母亲,在病榻上缠绵7年,已形销骨立,弱不禁风,三日前还在半夜里不时高一声浅一声,“妈!妈!”呼唤自已娘亲的母亲,在被大哥接走,离开她生活勾留了一辈子的小城后,终于油尽灯枯,心血耗尽,以78岁的高龄卒然在异乡她长子的家中撒手人寰。
因为治疗腿部的囊肿,在外地漂泊务工的我于3月10号
回到了阔别了整整一年多的家乡,自已与因脑卒中瘫痪在床已7年的母亲也约经年未见。如果说这个城市,还让一个囿居于此多年,最后因事业不济,婚姻破裂,心灰意冷黯然离家出外谋生的落魄之人有所牵挂的,那么在这个生他养他最终伤他的多舛之地,唯一让他这个背井离乡的游子牵肠挂肚的,便是重疴缠身,久卧病榻已不能自理的母亲了。
记得从千里之外回乡看病踏入家门的那刻,风尘朴朴的我便直奔母亲病榻前,然而让自已不忍卒视的,是母亲枯槁腊黄没有一丝血色憔悴的形同骷髅的那张脸。看着病床上骨瘦如柴的母亲,我心伤的哽咽唤到:“妈!妈!”,昏睡中母亲徐徐睁开眼,眼色空洞无神,然而定怔少须她认出了我,咀里虚弱的嘟囔了一句:“五五!”。母亲因脑溢血染病卧床多年,人早变得呆滞迟顿,时尔糊涂时尔清楚,好多亲戚来看她时她已失忆认不出了。但无论病魔怎样摧残她的身心意识,对她膝下几个子女,她始终都能一一叫出乳名,那怕一年多未见的儿子,她也在迷迷糊糊中一眼认出。
我们年逾古稀白发苍苍的父母,以及年过不惑或已知天命步入中年的我们,这些年龄段的人们,都经历过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饥谨困苦的岁月。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特殊的困难年代里,家家户户,日子过得一样清贫艰辛。当时我们家地处大山深处,父亲在一家隶属“三线建设”的军工系统的火力发电厂上班,是企业职工食堂的大师傳,月工资仅42元。这点微薄的收入,却养活了四男二女六个孩子一家八口人。那是怎样缺吃少穿窘困不堪的一种生活啊!为了补贴家用,母亲在山区的白灰窑蓬头垢面地干过苦力,为电厂拉煤车当过装卸工。当时家中还有一个嗷嗷待哺仅一岁多吃奶的我。在外面务工的母亲一边干活一边还记挂家中吃奶的孩子,往往乘工余闲睱时灰头土脸的一路小跑匆匆赶回家,为被六岁的大姐照看的,因正顿吃不上母乳时常饿的早已哭得声嘶力竭的我喂上一口奶,又急急赶回窑上一块块去抱那死沉的烧白灰的顽石,一锹锹又独自去铲卸那满车小山般堆积的电煤。
我们全家八口人蜷挤在三十平米左右电厂家属区的小砖瓦房里,可以说家徒四壁,身无长物。家中唯一值钱的物件,是那台不知父母怎样省吃俭用积攒下的余钱,购买的上海牌缝纫机。我们兄妹六人从小到大,每年每人过年才穿的一身新衣,全是心灵手巧的母亲亲自裁剪赶制的。如果说衣服可以用机器制做,那么每人脚底穿得那双鞋,却是母亲多少个不眠之夜千针万钱,用她满是老茧的手一下下纳底手工做出来的。
七十年初的那几年,粮店供应几乎全是粗粮,玉米茬子,棒子面,高梁米,是艰苦的时候,一家老小围着一锅锅煮熟的红薯干,日每顿顿当主食用以充饥。童年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吃零食这一概念。只记得有一年,出山进城的母亲,用暖水瓶装回几根快要融掉的冰棍,三岁的弟弟五岁的我,吮舔着那凉甜的冰晶,第一次感到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美味。少不更事的我,只盼着过年,因为到那个时节,又能穿上早在半年前,母亲就一针一线为我们缝做的新衣新鞋了。而无论平时怎样吃糠咽菜,全家的年夜饭,总是肉多油大,而且还能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当我们兄妹六个捉着一块块肉骨头大口朵颐的时候,母亲总是在一旁柔悯的看着她狼吞虎咽的子女,最后一个动筷。而我们啃过的扔得满桌沾着我们口水吃剩的干骨头,母亲又一块块拿起来,重新放入自已口中细细嘬吮着,骨头上残存的那点骨髓,骨缝中未吃尽的丁小肉星,母亲又逐块一点点津津有味咂摸下肚。一年少沾荤腥的我,总是因贪吃一时难以消化肚胀如鼓,母亲半夜起来把我搂在怀里,用手来回轻揉我的肚子,咀里小声哼着“周吴郑王”《百家姓》的歌谣,直到乖哄着我在她温暖的怀里香甜地睡去…
那年六岁顽劣的我跟俩个小伙伴去偷摘厂里菜园中的黄瓜,被看园人发觉后一路叫骂着追来,且背上还挨了他重重一土坷垃打。听到我哭喊的声音母亲冲出家门,一下把象受惊的小兔般慌乱逃命的我紧紧揽入怀中,当尾随而至的看园人恼气汹汹看到眼前一对瑟瑟发抖的母子,一个比那做了坏事的孩子还张惶不安妇女惊恐的表情时,举着木棍的手这才放下,他捡起我慌不择路跑丟的一只鞋,不顾母亲苦苦哀乞,做为战利品没收扭头离去。父亲下班回来后得知此事,脾气暴燥的他扬起胳膊就要打我,母亲一下子挡在我身前,而我则一溜烟跑出家门,一头钻进在不远处一堆柴垛里,大气也不敢出。也不知躲了多久,头上星斗满天,黑暗中忽然传来母亲“五儿!五儿!”带着哭音熟悉的呢唤,当她从柴草堆里把小鸟般吓得蜷缩的我寻到拽出,没有训斥更没有责骂,反而将一块剥去了糖纸的水果糖,亲呢地塞到我咀里,那块为了温慰我的糖果,在她出门满世界着急寻我时便早已攥在手里,仍带着她的汗腥和体温。母亲将我轻轻地背上,靠在她温厚的背上,我委屈地抽噎着,咀里却含着那块轻易吃不到的糖果,跟她一路甜甜地回了家。
这年秋天,七岁的我和十六岁的大哥十二岁的二哥,每人揣着一个烤的焦黄的窝头,出门去打过冬的柴禾。那种柴禾是一种烧起来滋滋冒油火很旺的灌木,俗称油柴,也叫四和木(全世界仅内蒙西部我们此地生长,现已为国家一级珍稀保护植物)。因近处已被人早砍光,只能到十几里外的荒野中搜寻。当兄弟三人按年龄长幼体力大小各自肩背一捆油柴,一路歇歇走走蹒跚而归时,已日暮时分,天色黑沉。老远就影影幢幢瞭见路口站一人,正焦急地引颈张望,不待走近,那人影竟快步小跑直奔我们兄弟三人而来,近了,才认出是一直在路边急切守候我们的,此刻欣喜若狂的母亲,她心疼地一把摘下我和二哥背上的俩捆柴,扛到自已肩上,母子四人相拥高兴而归。回到家中,母亲早为饥肠辘辘的我们兄弟三人熬了一锅稠稠地玉米糊糊,当我们端起碗大口大口吞咽时,却发觉浓粥格外甜,原来,为了犒劳辛苦出去打柴的孩子,她把家里平时不舍得吃的,仅有的一点红糖,全部倒入了锅中。
童年家中的日子虽然含辛茹苦,入不敷出,有时父亲攥着那点月每开回的微薄工资,与母亲整宿绞尽脑汁的算计一家人的柴米油盐,开销用度,真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但我兄弟姐妹几个却从没有受过食不裹腹,衣不遮体的饥寒之苦。那怕是一锅没有一点油腥的莱汤,一件补丁落补丁的寒衣,母亲也都先紧她可怜的六个孩子吃饱穿暖。
多年后一个个长大成人的我们,都先后成家立业离开了母亲。在这期间,为了六个孩子能顺利上学、就业、成家。母亲又与在职工食堂做过厨子的父亲,起早贪黑地开了几年小饭馆,直到兄妹们娶过聘出一家家自立门户才罢手。一生为子女们耗尽心血始怀舐犊之情、本应卸下重负安亨清福的母亲,前后却又接连遭受二哥意外身亡,小弟因伤害罪入狱做牢几桩不幸事件的打击,父亲又于一九九五年溘然病逝,五十五岁的母亲过早的开始孀居。在外面疲于奔命忙着料理各自生活的我们兄妹几人,只是偶尔过节回到老宅探望孤独的母亲,平常则聚少离多。直到有一天她走路时一头栽倒,从此再也没有站起身来。
我于三月十号从外地匆忙赶回家,如果说在这个城市还有一个让我称的上家的地方,或有一个象家的地方让我几年来在外魂牵梦萦,那么也可能就是:或在母亲托养的人家,或俩个姐姐处,或临时租住的民居内,母亲苟延残喘,须臾难离,承载她枯槁瘦弱病体的那三尺病榻了……
当时大姐二姐及小弟,正轮流侍候从原供养的人家,接到租居过春节的母亲,等待大哥准备接到他所居住的县城,养老送终。俩室一厅的楼房,只摆了俩张床,里间是母亲的病榻,外厅是我躺卧的木床。在就医住院前等候手术的三天里,我整整与已不能与人正常言语交流的母亲呆了三天三夜。想想从我二十三岁起成家另过,就几乎再也没回家在母亲身旁依偎过一个晚上。
当我按大姐教的法子,给母亲喂完流食,换尿不湿掀开她身上的盖被时,瞬间惊呆了,病床上母亲佝偻的瘦骨嶙峋的身躯,宛如一段风干的枯柴,就连她的臀部,都凹陷的只剩骨架。只有母亲茫然无神转动的眼珠,吞咽牛奶蠕动的喉节,才让人感觉散发着浓烈尿臊气病榻上的人是一个活的躯体。
这就是我的妈妈吗?那个曾经明眸皓齿,面容姣好,身躯健美,奶水丰盈哺肓了六个子女,生殖力旺盛,生命力顽强坚韧,我世上最美地妈妈吗?面对被病魔折磨的枯干如同一截朽木的母亲,我一时辛酸心痛的难已自禁……
那段时间我正用手机以写微信的方式,在手机上赶写一本小说,写得昏天暗地,昼夜不分。侍应完病母,便半躺在床铺上痴迷到写作中。半夜时分,窗外早熄了万家灯火,一片漆黑,万籁皆寂。屋内我端着手机苦想冥思,写个不停,一时屋中静似无人。正当我灵感枯竭,头闷脑胀倒头昏昏欲睡时,忽然有一声短促的却异常清晰的喊音在沉寂的房中响起:“妈!”猛然间我睡意顿无,支耳静静聆听,好会儿,室内悄默的好象从没有叫声响过,是我犯困产生了的错觉。我再次平躺,灭了灯,合上眼睛,就要朦朦胧胧进入梦乡之际,“妈!”那声急切的呼唤又骤然传来。此时,我才寻声发现,那叫声是从母亲的房间传响。起身推开母亲的房门,开了灯,看到躺在病榻上整宿未眠的母亲,正睁着一双痴怔、空茫的眼睛,向上死死地盯着什么,咀偶尔张动一下,便发出“妈!”、“妈!”的唤声。
现在回过头来看,在母亲辞世前活在这个世上最后那几个时日里,虽然人已气息奄奄,风烛飘摇,但神智却回光返照般清醒过来。在她就要走完自已劳苦辛酸的一生,被病魔长期摧残蹂躏最终即将带走前的那一刻,她想到了她的妈妈,和她一样慈悯柔善,曾经百般怜爱宠疼过自已的娘亲……
直面死亡,我们无法揣度到濒死之人是何种绝望痛苦的感受,亲人们簇拥身边临终的关怀是否让人死无遗憾。但我相信,在弥留之际前几个沉沉暗夜里,孤独无助中那一遍又一遍呼唤自已“妈妈!”的母亲,走得并不是那么恐惧,更不孤寂。因为我更情愿这样相信,她善良的娘亲在冥冥中一定听到了自已宝贝女儿声声娇嗔的呢唤,会从遥远的另一个地方匆匆赶来,将她遗留在这个世上饱受苦难的,已从离家时妙龄少女变成苍颜老妪,最终瘫倒多年不能行走的,自己心爱的孩子轻轻背起,就象儿时常常背着娇娇女回家那样,母女俩一同笑盈盈回娘家去了……
过去看过许多描写母亲母爱的文章,拍摄下的电影及图片。印象最深的有“岳母刺字”岳母的,那种“精忠报国”的深明大义。有在日寇面前宁死不屈,回民支队抗日英雄马本斋伟大母亲的正气凛然。但真正撼动我内心深处柔软神经的,却是这样俩个母爱的画面:一帧是非洲一位瘦得皮包骨头的黑人母亲,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她耷拉在胸前的那对被婴儿吸吮的乳房,早已没有奶水干瘪成俩片肉皮。另一幅拍于二战期间,在冰天雪地间冻死的一对逃难的母女,母亲屈蜷着身子双手将五六岁的女儿紧紧抱着,似乎在用自已身上最后的那点体温,暖回孩子渐渐冰冷的身体……
前者使人肃然起敬,后者让我潸然泪下。我知道天底下大多数普通的父母,更多的象那位黑人妈妈,愿把乳房中最后一滴奶水,挤到自已饥饿的婴儿口中。更象那位在风雪中冻僵的妈妈,临死也保持着温暖怀中孩子的动做姿势。也更象我的妈妈,虽然一直在生死徊徨重疴沉沉中苦苦挣扎,长期心智昏乱,但仍能一眼认出她漂泊在外陡然归来的儿子,并叫出他的乳名……
为了报答父母“一尺三寸婴,十又八载功”养育的恩情,好多人与他的爹娘约定:咱们来生再做母子!而我则千万不敢那样想更不愿那样做了,想想母亲此生,从小到大,几个子女给她增加了多少“儿多母瘦”的负担拖累,凭添给她多少人世间额外的辛酸苦痛。“哀哀父母,生我劳瘁”,她从青丝到皓首,从矫健到衰朽,我们又给予她多少“乌鸦反哺”报恩的回馈?她享受过没有来世做人一回的荣华与富贵?舒展与惬意?我甚至觉得,她走后换上的那套鲜艳的寿装,可能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穿过的,儿女们给她置办的簇新地新衣。我一直这样认定,人如果象我的妈妈那样栖惶辛劳地活过,那么我就再也不想有来生。我真得不忍心让我可怜的妈妈那般遭罪那般苦累了。
如果有来生,我相信悲悯的上帝一定会把我亲爱的妈妈转回今生的样子,仍旧那样柔美那样明媚。那么我肯求老天把我投世转为她家的牛马吧!一生做她赶路的脚力,拉磨的牲畜……
假如轮回里苦命的她阴阳差错不幸转为牛马,那么,我愿生长成在田埂畔,辗台边,离她最近的那丛带着露水的鲜草,好让她在犁地拉磨饥累不堪时,能就近嫩嫩地饱饱地随时去咀嚼……
然而我清楚,所有报恩的方式只是一厢情愿的癔想,一旦今世为母亲尽孝没有做到什么,余生我只能在锥心泣血般的幡然悔悟中痛苦煎熬了。好在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有机物无机物,都会以物质的形式存在于世。那么!当我有一天也终将化为灰化为尘,在空中飞扬,在土里分解。在这广袤天地间,我坚信,凭着这世的恩情,我与母亲肯定会以另一种物质存世的形式,与同样化为灰烬的她宿命般再次欣慰地相遇拥抱,这回,根据物质不灭定律,我将与我亲爱的妈妈永不会分离,沧海桑田亘古依偎下去……
千万年来,在这样的土壤养基累累积就的,我们脚下这片古老厚重的大地上,生生不息繁衍的生命里,人们常常仍旧还会看到这样的情景:在某个村头道口,一位年迈的母亲正焦急地在翘盼她归家的子女。而不远处的山道上,她行色匆匆地儿子回家的背囊里,装满了正要送给自己亲爱娘亲的,天底下最珍贵的节日礼物,世上最美得馈赠!或者某个医院病床前,一位年轻的妈妈正含泪温柔地凝视着病床上自己患病的婴儿,那孩子早已熟睡,流涎的小咀不时发出“妈妈!妈妈”的呓语,枕边已堆满了他爱吃的糖果、心爱的玩具……
人都有一死,如果在那个大限来临那一刻,我还能主宰我的意识,我也会象母亲呼唤自己的妈妈一样,在辞世的别苦与离痛中,声声呼喊先我而去的母亲。我知道,母亲在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听到我的招唤,必将豪不犹豫地再次张开她那无私博大且温暖的胸怀,迎接她的孩子,我这个不肖之子,象羔羊回圈倦鸟投林般,幸福的姍姗归来……
仅以此文纪念我亲爱的妈妈苗秀珍,写于母亲周年祭日前
2019.2.22于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