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之诗(组诗)
陈修元
不在静默中静默
就在静默中静默
——题记
静默之诗1
有人高过上帝
更多的人低于尘埃
这空出来的人间
天地辽远,道路宽广
一阵风随意撩起长发
巨蟹张开蟹钳横行
“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孤独的
坐着,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静默之诗2
一座人造都市
没有人踪影
秋风携带秋雨
走过空荡荡人间
发生了什么事?
秋风问秋雨
秋雨问秋风
问得天地
静
默
翻开词典
“静默”做形容词
意为“不出声”
不见人
“静默”做动词
意为“肃立不作声
表示哀悼”
一座城市静默
哀悼什么呢?
静默之诗3
医生说:一个人长期不说话
身体的感官会退化
最终会失语,会不知道
该怎么表达
医生说,这是人类
倒退的表现
医生建议:不管怎么样
爱说不爱说
都要说话
一旦失语,就用文字
文字也是一种表达
就像哑巴,以书写交流
医生建议:不管怎么样
爱写不爱写
都要写
静默之诗4
上帝掷骰子
轮盘运转
顺来,向着太阳傻傻笑
逆来,静默,咬紧牙关
上帝仁慈,为你准备了
一生足够喝的鸡汤
你在鸡汤里放上几片绿叶菜
那个嫩啊,那个鲜啊
睡上一觉,好好睡上一觉
窗外,一轮弯月,摇篮
静默之诗5
多年之后
一个青年人
在回忆童年时
写到——
四岁那年
每天准时参加一项
集体活动——
还在睡梦中
响起大喇叭声音
“做核酸啦!做核酸!”
看见棉签伸过来
小嘴巴
自动张开
——啊——
长长的童音
汇入了
同(童)声大合唱
现在都觉得
好听
静默之诗6
沉默和坚守
真金在时间熔炉熬炼
不能让黄金敞露
敞露于觊觎之徒的双眼
我信仰黄金
信仰它的不变色
信仰它内心纯粹
信仰它质地柔软
静默之诗7
关掉电视
关掉手机
关上房门
下楼做核酸
保持间隔一米距离
上楼进屋
一家人静默
独身者一个人
静默
城市静默
乡村静默
风静云默
鬼静神默
看啊!病毒不动了
先是静默
挣扎一会儿
然后死灭
瘟疫之后
天地如初
万物生动
人世轮回
听到新生婴儿
第一声啼哭
清新、脆亮
与鸟鸣应和
叫醒新日子的
黎明
静默之诗8
某一天,隐入尘烟
身体还给造物主
当初打的借条
免费使用了几十年
给神深深鞠躬:谢谢
隐入之前,举行静默仪式
从此缄默
消散语言泡沫
隐匿文字墨迹
灵魂自有灵魂归处
神在神的来处
静默。静生慧,默生安
宇宙乃无边之容器
星辰,大海,各得其所
鱼的记忆七秒
蜉蝣寿命二十四小时
一只静默的蚂蚁
抵得过人奔忙一生
静默之诗9
配合政府:居家。静默
配合女儿小家庭,一日三餐
配合自己爱好,看地望天
出门默念:做老好人,好老人
说话轻声,步履缓行
凉来加衣,热来摇扇
世事纷争,我已是局外人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人畜无害,云淡风轻
人生减法。减至一件事在身
每日醒来,自测:一呼一吸
如果某一天,不呼不吸
不是按下暂停键,而是永久健
自我删除所有
与己有关的信息
从三星堆古蜀遗址
吹来一丝风,拂过荒颓城墙
唯有野草,轻摇微曳
静默之诗10
今夜中秋,月正圆
静默照人间
操戈的人群,放下武器
静默赏月。战场暂时静默
被病毒围困的人们
站在阳台,望月静默
地震适时而至
圆月照废墟,废墟静默
壬寅中秋夜,人间多清冷
静止。静态。静默
莫非老子重回人间,教导:
“致虚极,守静笃”
静默之诗11
静默时期
饭馆茶馆商铺关门
众多店主何为?
静默时期
公司工厂关门
打工的人群何为?
静默时期
取消摆摊和沿街叫卖
小商贩们何为?
静默时期
那些每天要遛的
狗们,何为?
静默时期
那些喜欢写分行文字的
诗人们,何为?
静默之诗12
小时候,母亲对我说:
“屎壳郎混在煤堆里
不动一下,谁都不知你
是什么东西”
我就努力动起来
不仅心动,而且行动
也喜欢折腾
折腾来,折腾去
一觉醒来,满头黑发
折腾到斑斑白白
宅家。静默
反省人生过往
还用笔一条一条
写在纸上
正确的打个红勾
三个勾,奖励自己一杯酒
错误的打个黑叉
一个叉,罚自己喝杯酒
醉醺醺,自言自语——
这哪里是静默
分明是自我瞎折腾
一声长叹——
折腾已成天性
静默之诗13
静默。不出门,不难
静默。不做事,不难
静默。不与人交流,不难
静默。不自言自语,不难
静默。不想事,难
静默。不回忆,难
静默。不希望,很难
静默。不想到生,更难
静默。难上加难的是
不想到死
静默。想到了死
死,就在身体里走来走去
听说,人死后
几分钟就忘记自己是谁了
听说,人死了,很少知道自己死了
就像在梦中,不知道自己在做梦
也就明白了,为啥那些跳楼的
那么勇敢,那么毅然,那么绝然
静默之诗14
蓝色的硕大气球
魔术般收缩,挤进梦中
气球上写着两个黑色大字
静默
气球越来越大
我睁大眼睛,惊恐
砰!气球爆响
梦的碎片下了一场蓝色雨
醒来。黑夜沉沉
天地,更加静默
静默之诗15
一座城解除静默。老少男女欢呼
从底楼到顶楼,从朝东朝西朝南
朝北的窗口倾泻。灯光或明或暗
借人声翻出窗台,夜色撕成破布条
声浪推动秋风,秋风夹带秋雨
秋雨裹挟秋凉。中秋刚过。圆月
被饥饿的人群啃食,缺口如缺牙
病毒逃亡,抑或就地躲藏
静默解除。人间烟火升腾
车轮滚滚,喇叭清越
城散发城味,市涌动市声
我已习惯静默。惯性不可抗拒
脚步迈不出家门。从何时起
静默改掉我比烟难戒的恶习
喜欢热闹,喜欢从流,喜欢
察言观色,乖巧配合演戏
不断研习演技,适时虚张声势
书架显眼处,摆放大小不一的
红色荣誉证。金色奖杯熠熠生辉
静默如冰川。如无人之境
一座城深夜解除静默。热爱
并坚持静默,就是我一个人的事
也可以看成是我的私生活
静默之诗16
想起小时候爱玩的游戏
和乡村小伙伴玩“藏猫”
藏猫并没有猫
几个小孩子
互相躲藏起来
一人寻找
藏得越好,寻找越难
越难寻找,趣味越强
玩着玩着,我们长大了
继续长,黄瓜要下架了
一座城市抗击病毒
想出好办法,和病毒
“躲猫猫”:藏在家
关上门,静默
病毒“鬼子进村”
找不着人,灰溜溜
溜走
城市解除静默
我还想玩静默
想起“折叠”游戏
把不喜欢的
微信群聊“折叠”起来
免打扰,信息栏看不见
不退群,需要看
随时打开
我继续静默
把自己折叠起来
做一个时代的
隐身人
静默之诗17
静默时,老想起明天
我说的“明天”,不是长远的
未来,就是日历上的明天
今天之后的下一天
人说过好每一天
昨天已去,明天未来
今天要过得实实在在
早晨睁开眼睛,谋划今天
如何过。唉,短视啊!
近视啊!目盲啊!
今天谋划今天?天气都需要
预告。蚂蚁都要提前准备
过冬食物。现代生育都不像
古代夫妻黑灯瞎火做事
专业术语叫“备孕”
当然,“备孕”不是“备胎”
汽车一定要有“备胎”
真正的爱情,活了就活了
死了就死了。你备我备他备
备来备去,备成不嫁不娶
扯远了。如何过好今天?
我的做法是:今天就为明天
写首诗。署上的日期是明天
晚上睡一觉,鸟叫了,天亮了
看看昨天为今天写的诗
有无改动,有改则改
无改,则发朋友圈
静默之诗18
静默好啊!我赞美静默
天下无事,万事太平
静默岁月就是岁月静好
9月18日2:40,贵州
一辆载有47人的涉疫转运客车
行至黔南州三都至荔波高速
32公里处,侧翻
死亡27人,受伤20人
深夜事故。我深度静默
什么也没有听到
什么也没有见到
梦中。我继续写作
《静默之诗》。如一只蚕
被静默深而紧而密缠裹
醒来,翻遍词典
那些书写灾难的词语
表达悲哀和愤怒的词语
已被静默层层缠裹
静默时期。抱着一部
无字的字典,沉沉入睡
静默之诗19
静默时期。宅家。练字
反反复复,写同一个字
这个字从小开始练
老师教,父母督促
从金文到篆书、行书、楷书
隶书、草书,从繁体到简体
从字形到字意
从笔法幼稚到成竹于胸
这个字,国人练了两千多年
人人都在揣摩,苦练
也有人突然不想练这个字了
啸聚一批不想练这个字的人
烧杀抢掠,想当皇帝
把这个字拆得七零八落
懂得这个字:则昌,则利
不懂这个字:则命难保,则亡
练好这个字,做一个好人
祝你:顺风,顺水,一帆风顺
静默之诗20
一片银杏叶,旋转身子
今年这片落叶
亦非去年那片落叶
那时。地球公转太慢
一年比一年慢
那时。地球自传太慢
一天比一天慢
梦中,超过光速
上天摘星辰
人生甲子。心率慢下来
蹲下身子,看蚂蚁集体出游
出神望云影,灵魂随幻象
卷舒有痕
静默。比静默更深的静默
逼出鳄鱼深藏的一滴泪
放生哀哀嘶鸣的牛羊
(放生一天一夜吧)
风中传来婴儿的哭啼
水面倒映老人
凄惶的身影
一个人静默
天地随之静默
静默之诗21
文字有刺
刺尖带毒
与文字为伍的人
遍身伤痕
每一个文字
暗中带有使命
文字接受指令
相互接应
文字障住你的眼
指挥你的手
一笔一画
先写哪个字
后写哪个字
写完一句,收走一句
写完,你不知道
写了什么
最后,文字蚂蚁
在你的大脑,筑巢
呵呵!你看到的文字
即是你想看到的
文字
静默之诗22
痛,不能说痛
要说痒。痒,不能说痒
要说好笑。一笑了之
伸手不打笑面人
路上行人,每个人
都在笑。没有笑声
只是脸上,皮笑
肉不笑
静默解除。街巷热闹
你戴着口罩。不出门
不说话。静默后遗症
该去看看医生了
你的眼神说:“我静默
我愿意。招惹谁了?”
不在静默中静默
就在静默中静默
2022.9.1——
编辑:尤洁

作者简介:
陈修元,四川广汉人,诗人、作家、文化策划人。1984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原三星堆博物馆副馆长、原广汉市文联主席、广汉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全国第三届“书香之家”获得者。出版《回乡》《诗巫三星堆》《驶向火星》等五部诗集和《婴儿之眼》诗文集。2015-2016策划、组织“诗歌高铁”活动;2017年策划“三星堆与文学”论坛。2021年3月22日,央视《三星堆新发现》直播,由主持人任志宏等朗诵陈修元的诗《面具说话》,引发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