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那片塬……
刘吉颖/甘肃
这是没有了父亲、又失去了母亲的第二个春节,我们成了真正的孤儿!永远的孤儿!!
父亲在二十多年前已舍我们而去,伤痛几近结痂,平常尽量不去触碰,只是那根刻意雪藏的脆弱神经时不时在不经意间还是会惊悸和颤栗,在极思而不得其解的那一刻,你就无法控制自己,或许是在夜深人静的床塌上,或许是在城市的某一个街角,亦或许是在行进的列车厕所里......乘人不备,让积聚太多的泪水奔流,咨意在脸上、脖子上漫过,缺氧的大脑中,似乎能感觉到那就是父亲粗糙的大手在抚摸,抚摸过后是一片苍凉和空旷,也有迷茫和眩晕!而那惊天泣地的悲鸣却只能一次次地吞咽下肚,填充男子汉的冷竣再去面对日月的雕琢。

母亲是在2019年7月走的,前一天下午,她还陪着即将赴哈萨克斯坦留学的孙子在老家的院子里晒杏干,晚上,她给最疼爱的孙子送去一些从树上摘下来的鲜果就去休息,可第二天凌晨却突发脑溢血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对此,我至今不能相信,常常梦见母亲和以前一样与我们一同出游,一同吃饭,梦幻难辩。还有一次梦见了母亲与逝去的堂兄,觉得好生奇怪,心想堂兄不是和母亲都殁了吗,怎么还会和我们在一起呢?伸手去摸了摸,证实堂兄殁了,母亲还在,梦醒时分,枕头已然湿透。
孤儿的泪无人擦拭,只能任由干涸在脸颊!
贰
按照镇原的习俗,孝子要守孝三年,即大年三十将母亲的灵位请回,上香供奉!母亲还会陪我们再过三个年,看到子孙们一切安好,她才能放心去往天堂,她的牌位就会由灵位改为神位,灵堂也不再摆设。

我是和弟弟、侄子一起回家给母亲守灵的。我十二万分相信母亲是会回来的,但不能确定她是已经在家等待,还是要到年夜饭上桌才回来,亦或是等我们睡着了再回来。因为无法确定,所以三十晚上的饭一定要给母亲送一份,当然也有在另一个世界里已和母亲团聚的父亲、奶奶、爷爷及列祖列宗们!镇原人管这叫“泼馓”!
为了使母亲回家的路不磕磕绊绊,晚上我们给院里留了灯,害怕母亲冷,我们将上房的炕烧热,我和弟弟睡两边,中间留给母亲!
叁
正月初一的天气是少有的好,但我的心里一片惆怅。昨晚,是我最想母亲的时候,除了无限的思念,没有母亲的一年多来,我还有太多的烦恼想给母亲说。尤其想告诉母亲的是:就在前些天,我突然对迎我走来的母亲连着喊了三声“我爱您!”——当然还是黄梁美梦!现实中缺失的,只能在梦里去寻找补偿。我不知道母亲是否听见?我也后悔母亲健在的时候我为什么没说给她听?可无论是白天还黑夜,母亲没有一点回来的音信给我们。

信步来到门外,沐浴着晨光,看到的便是我家的老庄,严格地说已是一片废墟——一处坍塌破败的地坑院,为纪念他从现代人生活中即将谢幕,又称为陇东窑洞文化遗址!在外人眼里,遗址就是一个土坑里几孔被废弃的窑洞,可在我的心中,却有着无数的故事,他留存着儿时的记忆,家的气息,父母的陪伴......包含着过往和历史!
我家的地坑院,是由三间正面窑洞构成,现在的院子看起来很是宽阔敞亮,但那却是我们一家三代人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用䦆头挖、肩膀挑,在黄土大塬中抠出来的家!不知道我能挑多少筐土,一直人到中年,发现我的肩膀与别人的构造不同,以为有病,去看医生时被诊断为富贵包,问及何为富贵包,医生的解释是:你见过耕地牛吗?他的脖子上要搁一个扛子拉犁,为了减少骨头与扛子的硬磨擦,便生出一坨肉,这坨肉就叫富贵包,算是一种进化吧。听后我会心一笑,如果再修一处庄,我也许会进化的与牛同肉!
从遗迹中尚能看出,我家的窑洞也曾风光无限,清一色的砖箍流水,门头和窗楣也都是槐木基座,砖雕挑沿。只是韶华退尽,岁月让他更显悲凉!今天我还可以解密的是:我家的窑肩子是半实半空,空的部分是用来藏粮食的。那是一个三荒九饥的年代,一个见证过亲人被饿死的父亲为了保住一家老小活命,发明了这种空实结合的窑肩子,也顺应了那个时代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政治要求! 我也是在考上大学以后,父亲认为我已是可以托付全家人生死存亡的时候才告诉我这一家庭最高密秘的!
放眼望去,在院子正中央,有一堆夯土,那是一间厦房的遗存。当年,父亲嘴上给我们讲着“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上银钱摧命鬼”的清贫思想,心里却在向往美好的生活,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就是他的心愿之一。可是家里穷,直到1997的春天,父亲才凭多年积攒的财力,在我家的地坑院里修了一间偏厦房,自己的病也累犯了,当年古历9月,到西峰住了二十天医院,然后拿着我给他买的海棉床垫回家,听母亲说,父亲将海棉铺在土炕上,美滋滋地躺了一会,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可半个月后,他却溘然长逝!
肆
照例必要上坟看看,告慰爸妈我们回来祭他。父亲母亲的茔地都在我家的承包地里,取向丑山未,头枕上岭大原,脚踩千年柏山,听阴阳先生说是上好的风水。虽然我不懂什么风水,但父亲却常常给我们讲起某某人家修了一穴好墓,若干年后家中出了达官显贵;某某人飞黄腾达,便想迁坟把先人搬到更好的地方安葬,结果坟冢打开后,只见穴中雾气缥缈,芦根已将棺椁裹缠悬空,那是修成正果的预示,即五百年必有王者出!坟破阴德散,主人当场气绝,家族也快速败落。故事听多了,心中便生出些许敬畏。而父亲的坟冢,和周边众多的坟茔相比,确实芦草茂盛,气象不凡,便有那心曲量小的恶人放了一把火。可是大火过后,新生出来的芦草,那个嫩绿繁茂,任你闭上眼睛都能听出他生长的铿锵节奏,真是惊叹生命力的旺盛和伟大!人若也能浴火重生,将会焕发出何等绚烂的生命!

还让我惊叹的是父亲的洞察力和远见。记得上大学的第二年,父亲给我说,永远不敢丢弃土地,政府的饭碗你端不了一辈子。当时我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全乡当年唯一的一名大学生,是何等的金贵,何等的骄傲,政府的饭锅如何就端不了一辈子?直到2000年我正式辞去公职,事了佛衣去,深藏身与名,才领悟到父亲的卓识!这到底是一种背叛还是回归?只有自己的内心去评判了。可是,在他老人家去世前,我一直是一名让他无比自豪的国家干部!如今,尘归尘、土归土,他又回到了不弃不舍的大地怀抱,但愿阴宅如意,长居安好!
伍
拜过父母的坟茔,心情略有舒缓,便与弟弟相议去寻访童年、少年的踪迹,决定下山一游。
黄土高原的山,说起来真有点难为情,无论是南国的五指山,还是北方的昆仑山,都是拨地而起,而我们这里的山,只不过是黄土地上突然被割裂出的一条大沟,深达数百米甚至上千米。所以其他地方的人说上山,我们只能叫下山。

沿着塬边前行,一处处地貌,恍如昨日再现,但我们却不再年少,真是人不及物呀!更令人沮丧的是,历历在目的情景,地名却忘记的一干二净,一直南行至邻村一片大㼘,才记起叫徐咀咀,那是因为妹妹小时候曾经从这片大㼘的沟畔一直滚落沟底,目测应该在五百米开外。听说大哥将妹妹从沟底背回时,浑身是伤,满头是血,根本分不出哪里无伤,也不知生与死。没钱打针,没钱吃药,她就活过来了。想想那时,小小年纪,为了生存不得不早早从事一些挥锄动锨的体力劳动,既无相应保护,又无安全常识,我们兄弟姐妹们几乎无人不有生死之劫,就在我的身上,至今背负着额头和屁股上的镢头伤,后脑勺上的铁锨伤,从崖背上掉下去的摔伤,但都大难不死,唯不知是否有后福乎?弟弟有感,在家庭群里发了一句“忆往昔峥嵘岁月不曾放倒老子”征集下联,远在秦皇岛的侄女秒回:“看今朝大好年华依然老当益壮”。一时竟然语塞,是呀,侄女虽然意在鼓励,但岁月无情,我们终归老了!与天斗、与地斗,谁又曾斗得过时间?
抚今追昔,我和弟弟沿着被荒草淹没但依稀可辨的山道下行,但侄子就有点畏首畏尾,心惊肉跳。想想,在我们和他同龄甚至小很多的时候,这些地方我们都如履平地,不是拾羊粪就是捡猪草,在我们眼里的坦途,在他们脚下却是险境。这就是时代,这就是鸿沟!这更是人生----在一个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的年代,你必须炼就猴一样的攀爬功能,你必须置之死地才可能后生!生死是那么的随意,生命也就不值几文,还谈什么安全,健康,人权?
陆
毕竟,侄子的安全是最重要的,我们的下山之行只能半途而废。返回塬畔,气喘吁吁的我们坐在沟边,放眼南望,便是千沟万壑,群山绵延。右前方是张山,左前方是邓山,再往前便是柏山,柏山之下,有袅袅白烟升起的地方,应该就是镇原县城,只有城中的供热站才有那么高的烟囱!当年的县城,只是我们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之地,腕挎羊粪筐的穷孩子,是没有资格进城的。后来,当我和中国的普罗大众一样周游祖国的大好河山甚至世界的时候,真不敢回望那时的卑微!可悲的是,仍然有人在为那个时代高唱挽魂曲!
曾经多少次,我也这样坐在塬边与沟壑对视,心里想着看似很哲学的问题?他从哪里来?为什么会成这样?他在想什么?后来,我知道他来自西伯利亚,是风把他带到这里,他本来是这个星球上最深厚最完整的黄土高原,可水却把他切割,分出了一块叫临泾塬,成了我魂牵梦萦的家乡!他的另一部分被水带去了江河大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水施展她的柔软,浸蚀了黄土的粗糙,留下了这些残缺和破碎的沟㼘,这到底是水对他的伤害还是他对水的追随?

等我不想再去思考关于黄土地的问题时,今天的凝视却让我茅塞顿开:我想起了罗中立先生的油画《父亲》,父亲那饱经沧桑,布满皱纹的脸,那干枯嶙峋的手,不就是放大了千万倍的黄土高塬吗?正如《黄帝内经》所言: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窍;地有高山,人有肩膝;地有深谷,人有腋腘;地有草蓂,人有毫毛;地有山石,人有高骨;地有林木,人有募筋;此人与天地相应者也。
当父亲的形象和黄土高原的印象重叠后,我突然悟透了千沟万壑的沉默,读懂了父亲!
曾几何时,黄土高塬也平坦完整,丰腴饱满,千万年来,他无私地给我们提供了粮食、菜蔬、瓜果、林草,养活着我们万物生灵。但风霜雪雨和我们人类却在他的面颊和肌体上咨意刻划出岁月的烙印。经年累月,我们毫无节制地向他索取,砍他林木,蚀他草蓂,挖他山石,才使他沟壑万千,皱褶绵延,千万年来,他就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承载着这一切,奉献着这一切。每一个父亲,都曾经年轻,都曾经英姿勃发!而今父亲满脸堆积的皱纹,老茧叠加的双手,又何尝不是劳累和付出的铭牌呢?可他从来都无怨无悔,不吝馈赠,不求回报!他的牺牲、他的隐忍,又有谁能读懂?谁曾疼惜?
柒
时近中午,柏山升起了袅袅白烟,想必是正月初一的香客盈门吧!据考证,柏山因一千八百年前东汉未年伟大的政论家、思想家王符亲手栽种过古柏而得其名,而且山上柏树从来都不记其数(数不清)。以前,山上有一座玉皇庙,相传王符曾隐居于此,著成《潜夫论》一书,立世扬名。后来,县城要发展,便把原来建在县城中心的烈士陵园迁建到山上,还建起了王符博物馆、读书台,扩充了庙宇,更名为潜夫山,开发为一处文化旅游景观。所以说,柏山,应该是镇原县的一个标志,一个文化符号!

说起王符,正宗的临泾人,我两千年前的乡党,算是镇原人的骄傲,也是镇原文化大县称谓的源头。他开启了镇原重文好学之先河,奠定了镇原治国安邦思想之基石,其“五代不同礼,三家不同教,非其苟相反也,盖世推移而俗化异也”的法治思想;“国以民为基,贵以贱为本”的民本思想;“虽有至圣,不生而知,虽有至材,不生而能”的劝学思想等,至今仍有其现实意义。但镇原人背负盛名,却未续写春秋,敬香火却咸读圣贤,王符有文化,未必镇原有文化,古人有文化,未必今人也有文化。我观后世至今,镇原人多以书法见长,也辈有才人名家,但终为临摹模仿,其实可以修心养性,却无益经天讳地!憾未发杨光大王符的思想内涵,也鲜有文学艺术、哲学思想、政治理念的创造,更缺少现代科技的引领者。文化若不创新,故人的包袱必然要成为一种桎梏和羁绊。临摹久了,心智便趋吊滞。学古而不知今用,便失却了创造,而这岂不又是王符所哀叹的“圣人以其心来造经典,后人以经典往合圣心”吗?再者,古人之文化,已与今日文化不可同日而论,尤以现代自然科学,当之无愧已成为了社会发展的第一生产力,镇原人若不迎头赶上,恐怕昨日的文化大县,将成为明日的笑谈! 镇原的文化,需要文化的镇原!
辛丑年古正月于临泾镇惠沟圈村


作者简介
刘吉颖,男,汉族,生于1963年,甘肃省镇原县人,1981年6月毕业于临泾中学,81年9月至85年7月毕业于西北政法大学法律系。85年8月至96年12月就职于庆阳地区法律顾问处。97年至今为甘肃拓原律师事务所党支部书记,律所主任。
现为中国法学会会员,中国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仲裁员,甘肃省律师协会副会长,国家二级律师,天水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当选中华全国律师协会第三届理事,第九届全国律师代表大会代表。庆阳市政协第一至三届委员会委员,担任过《法制日报》和《中国律师报》特约通讯员、《律师与法制》杂志特约记者,庆阳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经被司法部、甘肃省委、省人民政府、甘肃省司法厅、省律师协会及庆阳市委、市政府等部门多次表彰奖励,授予“全国从业清廉积极分子”、“全省政法战线先进工作者”“优秀律师”“优秀刑事辩护律师”“优秀党员”“十大杰出青年”等称号。个人事迹被中央电视一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甘肃人民广播电台、法制日报、甘肃日报等多家电台和报纸报道过。
先后在中央和省市级报纸杂志上发表论文、文章近百篇,并多次获奖,出版个人专著《中国律师梦》一书。

编辑简介
段广亭,甘肃省镇原县人,曾任乡村干部,后在杂志社为记者,记者站任职多年,先后在中央和省市级报刊发表各类文章近万篇,文章朴实无华,接近地气,很受读者品味。都市头条《采菊东篱文学社》编辑,《九天文学》杂志编委,《定远文学》编委,《祁连文学》特约作家,热心参与社会公益活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