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纪虎: 无法告别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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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9-26 11:20 40495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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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晚的海

房间听到夜晚的海

生态公园上空，迟来的月亮如一只寂静的大眼晴

林间路，溪涧流动

荒弃的咖啡馆旧址立在草坪上

睡去的鸟如在时间的窗口上吧

一个时代的悲伤不会因人而来

在暂停的时刻，偶然的，甚至是流水线式的样貌下

无来由的哀情为自然之物准备

2.忆旧游，哀祷

心醉神迷与其说是出于神的恩典

不如说是，肉身的神秘性漫过人的智性樊篱

一个独有的个体无法自已——

他滑向渊深的集体性

所以说，它是年轻人，年轻人特有的权限

霞光、霁月，万物忽尔隐现

亦有其他形态的变种。有一年夏季

我们与张孜饮酒吃饭。在他们的新婚过渡房里留宿

他的新婚夫人早被赶回娘家。高辉、高运根

还有某一位，我不记得了。饮酒、吹牛，醉去

折腾到半夜。夜中醒来，我走向小阳台而观望

市声已寂，电力公司的建筑群落入眼底

那里有一些奇异细直线

灰光中的阴影有如短暂的安逸

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小城镇态——

忧愁的，心醉神迷的东西打入人的身心

喜悦之情拥簇了哀伤吧

在无意识中，我肯定曾为这样的时刻哀祷

3.忆旧，美妙的肌肤感受力

对肉身的理解是一定状态的同情

也是对构成稳定状态的生物性自我的认同

或者说，感官的需求得到了回应

并籍此通向对易于熄灭的人生的眷恋

因此，他对拥有美的肉身的人抱有原初的好感

有光泽的肌肤，美妙的肌肤感受力

身体中精细血液流动

以支持人的巧妙均衡，这是上天在特定时间的赐予

我曾见过一些幻影

——为此心驰神往

并将偶然的天气、环境、月晕等视为神秘。现在想来

那更应该是肉身的颤栗超过了心灵领受力时的表现吧

年轻时的恋人，她看到我的小阳台了

她细声地与我说。她矫健的身形轻盈

她的脸面渐渐升起来，出现在悬铃木的叶子下

又一年，暑期，十五栋停水

我们在水房前的洗漱池旁接水冲凉。年轻人呀！

无顾忌喊叫冲荡空空无人的夜校园

4.魔幻车穀

当谣言不再是社会的碎片而是每一种可能

你发现你不再是唯一的全天候病人

因你深恶痛绝，你懒于拥抱你可能的同类

拥挤的内战天天发生在人的体内；你现在

你现在不会去予以关注，你对自己的厌弃

超过了所有世纪。做一个自我毁灭的人吧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在恰当时间恰当地点

魔幻车穀滚动碾压了人的优美的意志——

漫长时间的幻念致使你认为你已找到新欢

而文学、艺术、知识，试错

而所有的不快乐、愉悦——

缺乏兴奋的动能，真不是你的

你会想到很久前幼童的脸贴在某个空无的框中

那里，你就像一具小小的阴郁的怨念驶向未来

5.早慧者

早慧者走进银色墓园

不同于喧闹者的伧俗

它保留了简净的形式

一只冰冷的耳朵搁在栏杆上，像是被安上去的

还能倾听吗？未死者，你呼吸着你的野兽面孔

全身冰凉的鸽子如由几根细线勾勒而成

俯身飞下，来到人的面前

它看着这位垃圾制作者，玻璃器皿的创始人

6.桑土

她吃太阳之痂，在日落削去篱笆墙时

把一名豌豆射手踢出局外。河滩上面

飞虫轻舞；水，将要获得更深的黑夜

草帽男子压低了眉眼

在树下与一位游魂交谈片刻

他的迟疑、担心、不甘愿是显而易见的

我在村口植下板栗树、桑树

植下乌桕树、枫树、樟树。挖一口池塘

植下一群散漫柳树——

让它们心甘情愿吃土，吃暮色

吃尘埃里的各种东西

7.雨水、小花蕾，与人

正月从岳母家带回一些蔬菜

搁留了几天，有的竟长出黄色小花蕾来

出于必要，它的茎杆提前纤维化——

变硬、变空。我取得一个空玻璃瓶，装些水

插了一两枝进去，放在厨房窗台上

楼下停车场的上空，雨丝飘着

对面五层高的自建房，四年了，外墙装修还未完成

岳母在我这帮忙时，常能看到

一个老汉在那栋屋里上下，叮叮当当做事

我们聊过此人；岳母有小道消息，说

他的儿子不成器，一年到头挣不到钱

房屋架子是他起的，还要帮着做装修

确实，吊砖头、吊地板砖、吊沙，阳台框架；等等

都是他一人。偶尔来的，是各种装修师傅吧

慢慢地，却都是他一人在做

去年夏天起，不再看到他来了

或许他不再来了吧？这个预感使我十分伤感

在近几年来的思考与写作中

我限制了语言、思维、行动的范围

我们的存在，我以为，不具有终极的原初性

生逢此时，乃是我们的命运与现实

8.永夜

我们谈到无条件的不安

我们再谈到勇气和沮丧

我们面面相觑，不再谈了；正是这样——

我与头脑中分离出来的另一人物

在潮湿的夜里不作声地走

路上有踢踏声做怪，它们

掰开自己的口腔将舌头伸至老长

寒冷的永夜呀，悲剧的原因在于

你总是被绑架、被洗掠、被无视

9.喜悦

你已在一个空间的片段中

与过去与现时难以有关联

熟悉的陌生人，他们有怎样的面孔

跳舞场、小巷，不可卸下的焦灼感

一个年轻人，他努力做事，有着恶习

他爱上这一个？或许不是，在另一处

他有另外的女友。一行人在路上

火车、公共交通车

短暂的沟通与提示。他又回到老地方

一栋公寓楼变为一排平房

窗棂下挂着夜灯，他努力摁开关，它亮了

他在孤独的夜风下呀，他被别人看见

他进入私密之园林

假山旁，他见亲近的人换装以使他获得喜悦

虚妄的喜悦引导他，他慢慢走出

只是慢慢地，心无所属的喜悦呀

10.絮语与离情

人间万物都在负担着别离

在自我的囚笼中遭遇偶在。这也不是伤心的理由

一年的春风明媚又把旧物换去

有心人，将自己压低

在很小的一个坡度上想想过去之事、未来之事

他的现今已在他的手上了吧？或许是不在

湿润的阳光，下午，公园里偶尔晃动人影

卡片人如今去了他处，它

钻进某本书的页面中

活在你不可能的失魂的瞬间——

好在他早已适应自我的失去

11.赐予

语言是对经验的表达

尽管我们难以抓住，而在表达的过程中

渐渐地构建并适应现在的状态

诗歌是人的诸种符号能力之一

也是很有意思的媒介

通过它，你认识自我、发展自我

且与世间达成于你而言是有效的一个框架

或许，人得学会妥协与超然物外——

那赐予你的，上天定曾赐与他人

12.忆旧游，伤逝

少女的脚踝在天空下细下去

她的驼背父亲如今也已死去

晚于她的亡逝二十年

我曾在梦境中勾勒他们的居住地，一块简化的土堆

几间泥瓦房，一口池塘，一个巷子拐着弯

梦的风吹拂，门板柔化，成飘忽的破白帘

叮叮当当响着的是什么呀？多穷乏的气息

猪栏临近睡房，瞎了的老头子

年轻时曾在君埠一带当红军，他逃了回来

他无儿无女，夜晚被猪的哄叫声闹醒

有一年夏天，小孩犯了个事

她被迫在猪栏里连续睡了好多天；惩戒者——

她的母亲，将她从猪栏里拖出来

用六六粉和着草木灰给她洗头去虱

母亲下午继续去队里挣工分

不久，女孩仍回猪栏，软塌塌地躺进稻草堆

到了晚上，大人们发现她不行了

她的驼背父亲一路哭泣，他用大板车将她往恩江镇医院送

半路上，她死去。她小小的尸身被丢进一条河——

这是恩江的一条支流，恩江河接收了这个苦孩子的躯体

13.深渊

人有无法告别的深渊

而更多的人，他碰到的是无限渊深的庸常化场景

没有机会直面的并非是恶——

他只能承担这些，这是我们大多数人的遭遇

生的狂欢何其多变。而我只愿

把它交付给少数人，我与之共舞

如同虚幻完成了一场即时的交接

14.清冷的异物

啊，清冷的异物，病态的龙种

沉默者的羞怯扫去玫瑰的尘土

他们又一次醒过来，在舞台上扔东西

又一次，站到凸起物的上空

他能向空无的剧场争议什么？

唯有血，把蝼蚁们驱散

唯有侥幸，这最后的理由将散去的魂魄暗暗捆缚

15.妄念

写作诗歌是为了摆脱妄念吧

你瞧见吃星星的孩子

在人群中偶然地一瞥，一段光波从附近出去了

我们无需向身体的激情臣服

亦无需，向左右的人众邀宠——

使不愿止歇的言辞左顾右盼

只做自己的事，只回应自己的回音

用诗歌的句子筑建你安宁的回音壁

那恍惚的过敏攀折了新维度，于是

你有谦卑的啜饮

你在水盘中放进

绿鬼母、旧泳圈

曾纪虎，1972年生，江西永丰人，现居吉安。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写作教师，有个人诗集《风在安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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