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甘泉 编辑/三毛 陈爽
前几天,我应邀和几位朋友到孝感城南边的池塘垂钓。
天空湛蓝,冬日阳光暖暖,池水清澈,鱼翔浅底,微风不兴。一条陈旧的木船飘荡水上,仔细打量,这条船酷似昔日大舅送给我家的那条。过去妈妈讲述的、现在退休教师简修刚介绍的和我曾经历过的关于大舅的往事,便铺天盖地从脑海一一浮现出来。
我的大舅是一个睿智勤劳的人,人生坎坷,他以坚强的意志支撑着七零八落的家,靠着勤劳和一身木工手艺致富,走完一个匠人的人生路。
少时勤奋,经商不忘家国情
大舅叫简明诗,生于1909年,长在府澴河之滨的朱湖简家河口。他头发开顶,常剃光头;穿着朴素,生活简单,待人亲和;嗜好抽烟,时而咳嗽。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大舅以种田为生,农忙时种田,农闲时开个小糟坊酿酒,做点粮食生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大舅为了把田种好、粮食丰收,就割水草、打湖草肥田。每年栽早稻秧前,大舅和二舅或外公驾上船,南下到二十余里外的汈汊湖割水草。五更出发、下午返回,一钵饭、一碗菜、一壶茶便是中餐,割一船草三千多斤,回来后再把水草一担担挑到田里……

(作者甘泉。)
收工时已是夜幕降临,披星戴月。自然肥生长的稻谷穗子大、产量高、口感好,大舅的田种得比别人好,常把吃不完的余粮卖给村里的缺粮户。尝到甜头后,他慢慢地做起了粮食生意,后来开了个季节性糟坊,每年 用卖不完的稻谷酿酒,散销十里,饮者称佳。
抗日战争时期,日寇盘踞武汉,封江禁航,粮难入城,民不聊生。一次,大舅收购了一船大米到武汉去卖,正遇日伪封江,他灵机一动,找关系带路绕道而行,把一船大米卖给了一个抗日粮商,粮商后来把这批大米供给了武汉的一支抗日队伍。
那时,我父亲参加了饶民太领导的抗日游击队,无暇顾及家庭,大舅经常叫我母亲回娘家拿钱粮度日解困,让我父亲安心抗日。日寇到处奸掳烧杀,本地一抗日勇士趁其不备用粪耙打死了一个日本兵,日寇多次实施报复行动,抗日游击队在云梦与日军展开激烈交战,我父亲身负重伤,被游击队员抬送回家。
大舅闻讯火速赶到我家送钱粮,又找名医救治。父亲脱离生命危险后在家养伤一年,祖母把家里仅有的一头耕牛卖了给父亲治病养伤,不足的医疗费用和家 庭开销全都是大舅及时送来的。
突逢变故,为了家人重振旗鼓
解放之初,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四十出头的大舅变得一无所有。后来,他住进了在本塆借基搭建的两间茅草房,这是我长大后经常去玩的地方,也是大舅后半生的居所。
过去顽疾多,医疗条件落后,大舅家人丁似残花凋零,先后有八位亲人被疾病夺去了年轻或年幼的生命。大舅把二舅扔下的孤苦伶仃的五岁女儿当亲女儿哺养成 人,供其读书至中学毕业。
面对家庭变故,大舅彻夜难眠。1952年春的一天清晨,大舅刚刚入睡,被年幼懂事的女儿盖被子时弄醒了。大舅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把女儿搂在怀里,泪水似串珠断线地往下流。“我不能就此沉沦,人总是要活着的!”为了膝下唯一的女儿和老伴,大舅擦干眼泪,振作精神,思考寻找新的生存之路。
他提上一坛醇香谷酒,到游艺借居于本村的“罗博士”家拜师学艺。罗博士是孝昌卫店人,心肠好,木工手艺精湛,见大舅学艺心切,二话没说收他为徒。大舅潜心学、罗博士倾心教,经过三年的勤学苦练,大舅出师了,从此开始了新的生活。
1954年特大洪水,朱湖一片汪洋,船成了人们急需的生存之舟。大舅又从师于先锋村有名的“打船”师傅李用刚,专门研学了打制木船技术。
大舅惦记着我家一屋老小,就对我母亲说:“你已是五口之家了, 三个娃又小,须得有条船,一来可运东西,二来可防破垸子淹水。”母 亲面带愁容:“我何曾不想啊!但家里捉襟见肘,哪来钱买船啊?”几天后,大舅花钱从材行买回几棵湘杉,亲自设计、制作、组装、做桐油 ……很快,一条金黄发亮的七舱划子停靠在我家河边。父亲从大舅手中接过系着红布的船桨,欣喜与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在那艰难困苦的岁月里,大舅干的既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打 制农具、家具、船,做房子,箍脚盆、水桶,全是人工弹墨划线、锤敲斧劈。室内光线差、粉尘大,冬天常 穿着单衣服干活。大舅为了给东家“赶活”,经常天刚亮就出发,天黑才回家。
手巧心善,“ 简博士”对得起自己的心
“要学木匠并不难,四两鲜血见鲁班”“手艺好学,难立锉磨”,这些行话,是大舅苦练内功成为有名“掌墨师傅”的真实写照。
大舅不仅有一手精湛的技术,还有一套精制的工具,数量达近百件,有斧头、锤子、凿子、刨子等,还有一八尺多长“马虎人”扛不动的砍凳。凡带木件的工具,都是大舅自己做的。
大舅尊崇职业道德,反对木匠因嫌东家招待不周而以“神听处士祝,木听匠人言”的古秘“行鲁”害人的做法,他坚持诚实做人做事。做木工活技巧多,也有 一些讲究,而大舅“上工”时总是替人着想,精心设计,省工“鞍料”。
做房子是每家每户的大事,既要不透风漏雨,又要讲美观、兆吉祥。大舅根据自己的经验,结合当地习俗,总结了一套施工流程及行规口诀:“草屋要陡,瓦房要平;列架要正,中檩要连;窗户要明,屋檐要伸;山头起尖,山忌对门;外高内低,如聚宝盆。”
开工时,他会首先选好“屋梁”,将其缠上红布搁高“防忌”,以保 东家顺利太平;然后按照“设计度高,平基定磉,树柱檀列,排檩上梁,安门打灶”的流程有序推进。大舅做的房子,十里八乡无不称赞。
农具是农民必不可少的生产工具,常用的有犁、耙、耖子、蒲磙、水车、风车等,其中装犁看似简单,实则最难。大舅装犁时严格把握犁底的长度、犁剑的斜度、犁辕的弧度、犁尾的高度,他装犁数以千计,轻盈好使,耕起田来轻松自如、牛欢人爽、泥浪粼粼。还有做水车、打船等,也都是大舅的拿手戏。
农村打家具比较普遍,主要是打衣柜、床、桌椅板凳、扣箱子和箍围桶脚盆。工艺较复杂的是打婚床,尤其雕花架子床,大舅自己学了简单的画画,把物体图案画在一块块定型的木板上,钻个眼,穿上带刺的索弓,按图索骥,锯成雕花。他打制家具基本上不用钉子,全是穿榫斗角,而且能达到附扣原位、严丝合 缝的效果。
木工是一个很受尊重的职业,自从做了木工后,再也没有人对大舅直呼其名了,同姓的喊他“博士大叔”或“博士大爹”,异姓的都称他“简博士”。
1956年,农村实行合作社,大舅收了简光谋为徒,简光谋后来也成了技术一流的木匠。大舅带着徒弟和年事已高的罗博士成立三人木工组,专门为本村的农民修农具,有时也被人请上门做房子、打船、打家具。
后来,罗博士年纪大体力跟不上,大舅为了报恩,把丧偶的罗博士接到自己家住了四年,招呼其生活起居,直到老人走不动路才将其送回卫店老家。大舅一直干到挥不动斧头锯子才停歇下来,后卒于1976年9月,享年67岁。
大舅用毕生的精力、以一个匠人的坚守维系着一个苦难的家庭,用鲜血、汗水、泪水,浇灌着人间幸福之花。他勤劳专致、刻苦好学和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他乐善好施、尊师爱徒、知恩图报的高尚品德,一直影响着我们这些后辈,且永远值得我们学习、传承和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