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土赣南
文瑞
《山海经》卷十八“海内经”曰:“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唇蔽其面,因即逃也。”寥寥数语,将赣南的人类活动追溯到远古。
诚然,这里说的“赣巨人”有些怪物状——长着人的脸,长嘴唇(袁珂注:《海内南经》中长臂当是长唇之讹),黑黝黝的身子,浑身是毛,足后跟反转生,见人就笑,一笑嘴唇就上翘以致遮蔽了眼睛,这时人们才能借机逃走。我每每阅读到这里,就有些忍俊不禁——赣南的祖先就这个模样?其实,就是这个模样也不足为奇,北京猿人是中国人公认的祖先,模样也并不好看,长唇、长毛,四肢着地,下腭如铲。人类进化成了今天的直立动物,北京猿人可以做得到,南方赣巨人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因此,我仍然为赣南祖先骄傲,况且这是一个善良的族群,喜欢笑,不伤害人,还有些可爱呢。只是脚后跟反转生这一说,倒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人类进化的历程中好像没有将足后跟反转生的动物进化成足后跟顺着生的记载,哪怕点点滴滴。
时光流转,岁月如风。到了晋代,诞生了另一位大学者、地理学家郭璞,这位勤于实践的学者对《山海经》第一次进行了实质意义的注释,其中他在《山海经注》中对赣巨人的活动地点作了更清晰的阐述:“《海内经》谓之‘赣巨人’。今交州、南康郡深山中皆有此物也。土俗呼为山都。”也就是说,赣巨人在晋代有了新名字——山都。无疑,这是一次卓有贡献的校注,赣巨人与赣南的关系从此确定。交州为古地名,指五岭以南地区,南康郡即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赣南,交州、南康其实是连绵一片之地。
“山都”一说是很有些讲究的。《辞海》对“都”有解:周朝,四县之邑称都。魏晋时期的赣南是名副其实的蛮荒之地。当时郡名为南康郡,晋早期下辖赣县、南野、雩都、平阳四县后逐步衍为七县、八县,终至十八县,且境内尽是逶迤群山,故称辖四县之邑的南康郡为“山都”是再贴切不过的了。因山及人,生活在这一郡邑的所有山里人,由于常年生活在“山深菁密”的群山环抱中,“竭胼胝之力,食土壤之毛”,以山为家,形如野人,也就一并被简单地叫做了“山都”。山都,山都人也。今天写下这段诠释“山都”之文字时,蓦然间,我捕捉到了一种源自心底的快乐,作为一介子民,对生活着的这片土地能从它文明的源头予以探微,不谛于神游了一回历史,灵魂深处清晰地触摸到了一个族系成长的脉搏跳动声。
我想,这批山都人应当是最早进入赣南的先民了。追溯到源头,他们便是自战国始史籍便有记载的百越族人。春秋时期,赣东北为吴地,及至战国时期,越灭吴,吴国遗民遁入武夷山麓,而后楚又灭越,尽取吴越之地,越从此散。分散的越国遗民化解成众多小国小族,遂有了百越族之称。后吴芮率百越族人灭秦,自立长沙王,即可见百越族当时势力仍不小。其中一部分越国遗民由鄱湖郡经赣东、赣东北远走他乡,进入南方大山,远避战火,在层峦叠嶂、安宁祥和的闽粤赣边际地区隐居了下来。直到秦始皇派遣屠睢发卒五十万南征,分五军,其中一军十万人马进驻南埜,百越遗民的这种安宁静谧的生活状态才被破坏。这部分百越族人当是最早的赣南人,只是历史给了他们另外一些充满族姓特征的称谓:古越人,东蛮、山越,闽越、畲瑶人、畲人、畲民。
秦始皇没有忘记这批流窜南方大森林中的百越族后人。他派遣屠睢、赵佗进入了赣南,进入畲瑶人的领地,甚至强迫他们汉化。压力之下,一部分畲瑶人摇身一变成了汉人,更多的畲瑶人躲避进了更深的大山更幽的森林,坚守着畲瑶人的民族身份。
这一时期,另一部分汉人进入了赣南,成了今天赣南最早的汉先民祖先。这批人有一个俗名——秦木客。一千多年后的苏东坡来到赣南,驻足二十多年前在徐州为孔宗翰的虔州八境图题诗的赣江源头的八境台上,遥望正南方郁郁葱葱的崆峒山时,透过幽深景色,他根本没有考虑这座虔州风水山的山形地势如何美妙,而是一下子就思接千载,与久闻传说的“秦木客”联结了起来:“回峰乱嶂郁参差,云外高人世得知。谁向空山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诗。”面对真实画境,他只是不断地说:前诗未道出其中万一。在通天岩见过地方乡贤阳孝本,彻夜长话于廉泉后,苏东坡便急急往岭南赶去,身负罪名的他再耽搁不起,一路上的不断贬职,令苏东坡吃尽了强权的苦头,他知道再迟到会惹来新罪的。七年后,苏轼又原路返回,在魏晋时的交州、南康郡境地走了个来回,在远古赣巨人、春秋山都百越人、秦朝木客们曾经走过的山道上走了个往返。这回,没有压力、北归的苏东坡,拖着病体,在赣州城郊水南村的世交钟棐的子侄家痛快地歇了两个多月。感谢苏公,不过稍稍歇脚,就为赣南留下了如许厚重的馈赠。
在赣县田村与兴国、万安交界的上洛山一带,是古籍记载中木客的活动地。苏东坡来赣的五十年前,所有北方来客均需避开滩石狰狞的赣江十八滩,而必须从万安县内良溯鹭溪河进入赣县官村,过田村,进入赣南境内。而田村有个宝华寺,建于龚公山上,高僧马祖开基,香火极旺,千年不衰。这诸种原因,造就了田村及宝华寺、上洛山的盛名。直到今天,上洛山的大山深处还分散着零星人家,正月里赶山路的匆匆过客,有人偶然见过这些人家的门楣上用红纸贴着“木客人家”四个苍然大字,表达着家族的古老渊源,既用简朴如斯的门楣抚慰千年躁动的灵魂,也在不经意地向世人传递着一种非常遥远的问候。消息传来,令人震撼,我蠢蠢欲动,几回想赶到山里去找到这户人家,企图从幽暗的角落里寻觅些木客的踪迹。却有朋友告诉我,他先去过了,找不着,许是梦境,大山深处,四野茫茫,不见人家,更不见木客。我只有停了脚步,心中却念念不忘“木客人家”。
默念久了,便想:这些“秦木客”究竟是在一种怎样的历史背景下来到赣南的?历史又是如何戏剧性地挽留下了他们?恐怕,还要溯源到秦代初期那一场场声势浩大的国家工程了。
大秦皇朝,始皇帝赢政开始了他雄心勃勃的帝国大业,统一国家,统一货币,统一度量衡,筑长城,筑皇陵,筑阿房宫……一桩桩巨大的工程涤荡着整个华夏的万里河山。先是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在战争中血流成河,之后是数以百万计的民工如蚊般蠕动在工地上。这些蠕动着的民工们,有相当一部分分布在若干条运输线上。这若干条运输线上,其中有一条极其漫长的运输线一直从皇城咸阳蔓延到南方一片广袤无边的蛮荒之地,而这片蛮荒之地几乎没有一个汉人,这就是赣南!
这批秦人进入赣南来的目的很简单:砍伐与运输木材。这批秦人的真实身份也很简单:带罪的奴役。驱赶奴役往南方远徙而来的是秦朝的军队。北方中原历经春秋战国之纷乱,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森林大多成了战争的祭坛,少部分森林之木成了一个个王朝皇家贵族的庭院楼阁之栋梁。筑秦皇陵、筑阿房宫,这般巨大的工程,北方哪里可以提供如此之多的木材,秦岭早已成了秃山,中原只有碗口细小的树木,只有南方还有大片沓无人烟的地方,还有望不见边的如海洋般的大森林,那里的香樟最好做防腐的箱柜,那里的巨杉最好做大殿的栋梁……那里的木材简直随手就可取来,唯一需要的就是派遣一批民工去伐木去充当木客,去运输去充当船工,运输嘛,有丰饶的江水,尽可以一路北漂。如此,在至高无上的皇权号令下,服从着命运的安排,这批违了秦朝法律犯了死罪的囚徒们在军队的押解下背井离乡,来到了遥远而陌生的南方。赣南这片肥沃而封闭的土地张开胸怀迎来了最早的主人。
这些中原汉子是最早亲近赣南的汉人,他们的来到,搅动了沉睡的赣南,赣南通过他们最早被撩开了千万年来被森林笼罩着的神秘面纱。我们不妨遐想——芳香的樟木、杉木顺赣江而下,远涉数千里抵达咸阳后,三百里的阿房宫、一座城似的秦皇陵等建筑群里,简直令人想像不到会有多少栋梁是赣南贡献出来的巨木在支撑着秦朝的天空与辉煌。可悲的是,这个辉煌的朝代太过短暂,阿房宫尚未建成,便被项羽一把巨火烧了三个月。留在赣南的秦王朝军队与木客们,如遇大赦,轰然四散,大多的木客辗转回到中原故土,少部分的木客留在了赣南这块森林包裹着的土地上。
石固,显然是留下来的秦人中的最优秀分子。可惜岁月太过久远,我们已无从查考他太多详细的史料。明代宋濂所著《赣州圣济庙灵迹碑》(圣济庙,即嘉济庙)中有一句关于圣济庙的话:“里人称为石固王庙”。赣州府志中也是寥寥数笔:赣州城东有嘉济庙,纪念秦人石固,清代移入城内,改名江东庙。倒是惠州宋代文人中有一篇文章提到,石固乃长沙王吴芮之妹夫。也难怪可以称为“石固王”了。北宋嘉祐年间知州赵抃任上,贡水连旱三月,城外贡江之上滞留无数货船,赵抃率官员们往城外嘉济庙祭拜石固,当夜贡江水“清涨三尺”,贡水赣江贯通一气,解了船商们长久的烦恼。另一种传说,这批木客是赣南山歌的最早的吟唱者,他们远离故土,整天砍伐森林,时刻与死神交遇,日复一日地砍伐、运载,却毫无生还故园的希望,生命低俗得如同蝼蚁。然而,赣南清澈的山水抚慰了他们,赣南明净的天空抚慰了他们:只要活着一天就快乐一天!面对崇山峻岭,面对无边森林,面对大江急流,面对茫茫长路,他们砍伐、拉纤时,想念故乡、亲人时,生命的呐喊终于冲破心灵的樊篱。于是,他们放开了歌喉,纵情吆喝、号叫……唱出心声,唱出思念,唱出豪迈。
我相信,木客们的呐喊声响彻到了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木客们的“哎呀嘞”必定醉倒了无数闻风而来的踏歌人。据说,二千多年前木客们的唱,就是今天兴国客家山歌、赣南采茶调的最早的母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