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瑞
前些日子,我独自寄身于九连山大森林中,开始了所谓的封闭写作。也开始了我与九连山的亲密接触。
我居住的地方,地名叫虾公塘——龙南县九连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下面的一个保护站。我是个地名谜,每到一个地方,总喜欢琢磨琢磨当地的名由。虾公塘之名很俗,许是先人因这里的长滩中鱼虾丰饶而取名吧。不想,唐君笑道:原名很美,叫霞光滩,原因是每到晴日的傍晚或清晨,会有一片霞光从山巅洒向长滩。听过甚憾,因为口误,美名改成了俗名。
不过,在九连山听雨,却是一件十分诗意的事儿。进山的头天傍晚,突然雷鸣电闪,几阵霹雳过后,停电了。如此,我只有早早地上床,醒着眼,一面聆听竹楼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面作些诗意的想象。芭焦林在稍远处,雨打芭焦的韵致感受不到,但窗外雨打树叶的声音也别有韵味。因为森林茂密,枝叶繁复,形如天棚,雨水便不能直接触地,每每是先打在叶面上再往下掉。这种雨打叶上的声音,脆生生的,韵律铿锵,煞是好听。
在九连山,一年四季的大部分时光都与雨露有关。了解森林的人都知道,凡是植物繁茂的大山,蓄水量便大,就容易形成水分不断蒸发成水气,水气又不断凝聚成雨雾的小气候。九连山经过三十多年的全封闭保护,植物丰饶,雨量充沛得如同泛滥的溪水。往往是一场雨刚歇下,天空还没晴透,甚至山道还湿润如斯,云又如潮涌般从密林中铺卷了过来,要看到一个或数个放晴的日子当真要有些造化才行。
九连山如此诡秘的气候,虽然让我始料不及,却也因此为我本是枯燥的写作增添了无限的生动。在大山里的一周,我几乎天天都是在雨的交响、雾的腾升中度过的。有雨时,听窗外雨打树叶的脆响声;起雾时,听“滴嗒”的轻叩声,这是另一场雨——是山雾积聚在叶面的雾水往地面上掉落的声音。
在九连山静谧的竹楼内,好多时刻,我是在一种曼妙的声音中渐渐沉浸于写作状态的。其时,室内指敲键盘之音和窗外的雨声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融为一体,我的创作情愫便在这曼妙的和音中被调动,一行行文字宛如行云流水般,迅即铺满了页面。
如此,直到夜半时分,我才将乏极的身子置于厚厚的棉被里,然后,和谐着大山呼吸的韵律沉沉睡去。直到次日清晨,眼还没睁开,心又被窗外不息的雨声,以及稍远处的霞光滩滩声给唤了起来。
在霞光滩,我遇见了在江西农大从教,中科院生态学博士后毕业的杨清培。杨博士身着迷彩服,脚蹬解放鞋,表面上毫无大学者的样子。他是湖南怀化人,大学本科毕业后,读了三年研究生,三年博士,三年博士后,读书读到三十过头。今年过年后,他没有休息过一天,一个月前,他还和同事们在崇义的高山之巅,为齐云山申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而奔波,这次到九连山是自费来采集树木标本的。
在我离开九连山之前的一天,他和保护局的梁工一起陪我往坪坑去看红豆杉群。这一天,我们行走在寂然的幽静山道,看山花灿烂、彩蝶翩翩,听野鸟欢鸣、山溪潺潺,他一路采撷植物标本,我一路拍摄奇花异草……大丘田漂流的河滩上留下了我们侃聊人生的欢笑,下湖有机蔬菜基地记住了我们畅谈生物的对话。
记得我问过他,为什么老喜欢往山里跑?他说,城市让我窒息,山里让人感觉和谐、自然。我问他若有钱了想怎么用?他说,建个自己的考察站!答案出乎我的意料。我满以为他会说:有钱了,为自己放个假,带老婆、孩子去喜欢的地方旅游休闲。
梁工告诉我,九连山经常有国内外的专家、学者来考察,中科院的李教授在九连山定居考察已经二十多年了,每年他都有相当一段时间住在山里,他对九连山的了解,甚至胜过了林区的干部职工。可惜,前不久,年逾八十的李教授临时回京了。临走时,他还委托保护站的陈站长替他测量、收集生态数据。
印象中,我在保护站的几天,每天早饭后,便见陈站长一抹嘴一抬脚,光着膀子便上深山老林中的观测点去了。他给人的感觉宛如自然之子,他一上山就喜欢唱歌,山风把他的歌声一声声传了回来,粗犷而生动。我喜欢这样环境里的歌唱。每次,望着他隐去的方向,我是每每听他的歌声直到淡渺,才肯收回心思。不到四十的他说,头发都白了,不会唱流行歌,就唱老歌吧。
是呵,九连山太大太寂寞了,守山的人要甘于寂寞,又不能被寂寞困死,要在寂寞中快乐过好每一天才行。每天有两三次,在我写作得累乏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缓缓地穿行于森林步道中,任由细微的雨露打湿头发、衣裤和足屐。
这时,森林中的万物簇拥着我,把一些细节与微妙的声音向我展示——我在路边发现好些个子高大些的树,它们的主干上总是爬着各式藤,如杜仲树,它的主干有几十米高,海丰藤便跟随着蔓延了几十米,而树身上这时往往还附生着某种蕨草或苔藓,有时甚至是一株兰花或几朵山菇野生于斯。
这种大地养育了树,树又携养了藤、蕨、苔、草、花、菇,和谐美好的生态情景,当真象不同血缘的一个大家庭,相安无事,相扶相携,共同繁盛!可是,现实中的人类怎可与大森林相比较,现实中的人类有着太多利益上的计较与争斗,太多情感上的悲欢与离合,大自然面前,人类的品格显得是多么的低微。
天稍放晴,森林呈现另一种景象。此时,森林里的虫蝉啁鸣得格外噪动,生怕人类不知道它们的存在似的。其时,我观察到,山脚下的树都静止着,既不为人类匆匆的脚步所动容,更不为虫蝉声声的嘶喊所干扰。笔直的鹅掌楸披着一身的马甲状的叶子丝纹不动,巨大的柳杉张开伞状的华冠稳定自若,便是重重叠叠、冬枯春发了无数个轮回的茅草或野蕨也无动于衷。开始,我想是不是它们麻木不仁了呢?毕竟太多的守山人和观鸟者的脚步惊扰过他们。可后来我琢磨出了其中道理——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山脚下的草木,秉性谦和,才赢得了如许沉稳与安宁。
于是,初衷是来写书的我,不自觉地获取了作品之外的许多东西。此刻,当我品读着九连山这本大书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当初的“到九连山去写书”的这种想法是何等轻浮。
是呵,厚重如磐、繁复如书的九连山大森林,我写的这区区数万字的文字置入这汪洋之中,那及一片小草地,更不要说那参天的华木、连绵的森林了?!
作者简介:龚文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员,中国明史学会王阳明研究会副会长,江西省地域文化研究会专家顾问,赣州市政府古城保护委员会专家顾问,赣南师大文学院特聘教授。独立学者,长期从事赣州本土文化研究,著有《客家文化》《赣州古城地名史话》《山水赣州》《苏轼与赣州》《王阳明南赣史话》《赣南书院研究》等近三十部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