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钩沉

(七十四)
颜福华冲进棚里,用驳壳枪指着陈毅的脑门,大喊大叫地说“陈毅,你这个狗叛徒,我现在就一枪崩了你!”
陈毅的火“蹭”地一下上来了,冲着颜福华大嚷:“龟儿子,你敢用枪指老子!开枪啊,你龟儿有种现在就开枪!”
颜福华吓了一跳,他见陈毅不但没有吓住居然还怒目大吼,就怒不可遏地“哗”地掰开了机头,用枪指着陈毅喊道:“你个叛徒还敢嚣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打爆你的脑壳!”
由于气忿,枪管还在陈毅的脑门上重重地戳了一下。
陈毅痛得叫了一声,心想这一下脑袋上肯定起了一个大包,说不定还流血了。但是这一痛反而使他清醒了,这种人脾气火爆,又是枪林弹雨里走过来的,你拿话一激没准儿他真会开枪。
陈毅瞥了一眼那支泛着烧蓝光泽擦得铮亮的德制20响驳壳枪,又瞥了一眼杀气腾腾的颜福华,心想在这么艰苦的环境里还把武器保养的这么好,这家伙虽然脾气大,却一定是个意志坚定的革命者。
就放缓了口气说,同志,你要杀我,容易得很,你那个手指轻轻一扣我就见马克思去了嘛。
但是,你就犯了大错误啰,而且是无可弥补的大错误!
颜福华说,我犯什么错误,你说!
陈毅说,同志哥你莫急,听我慢慢说。说是无可弥补,是说,你把萝卜白菜种死了,还可以补种。你把人打死了呢,就活不过来了嘛。
颜福华说,有屁快放,我犯什么错啦?
刘培善说,颜委员你别急,让他把话说完。
陈毅说,你把我打死了,最高兴的不是红军,也不是蒋介石,而是日本人。我们在山里打游击这三年,外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日本人打进我们中国来了,已经占领了我们半个中国。
现在共产党和国民党不打仗啰,现在是联合起来打日本,救中国。你说你把我打死了,那个最高兴?当然,最冤枉的是我陈毅,日本人的毛都还没有见到,一个日本鬼子都没有杀,我陈毅就被自己的同志打死啰。
一席话说得屋子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就这样,陈毅终于见到了湘赣省委书记谭余保。
可是,到了大山深处的密林里的一处用竹子搭起的棚房,陈毅被摘去了眼罩之后又被五花大绑起来,还把他捆在了一棵水桶粗细的大树上。
这一捆就是三天四夜,人受罪不说,关键是连谭余保的影子就没有看见。
陈毅既无奈又愤怒,冲着外面大喊,谭余保,谭司令,你出来,我陈毅有天大的事情要跟你说!
但都没有人搭理他,再喊就有人冲进来朝他拉枪栓说,你再杀猪一样地喊,老子一枪就崩了你这个叛徒!
终于第二天隔壁竹棚子里传来了人声,那是他们在开会。竹棚子不隔音,他们的话陈毅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颜福华的声音,有山下那几个人的声音,还有一个低沉的茶陵口音的声音,这个人沉稳,轻易不说话。陈毅判断这个人应该就是谭余保。
这几个人讨论着怎么处理自称“陈毅”却又弄不清身份的人,最后有人提议“干脆枪毙”。渐渐这种意见占了上风,最后连谭余保也同意了。
陈毅急了,大声喊,你们不能杀我。你们这样做要犯大错误的!谭余保,你过来见我,我给你传达上级指示,我命令你过来,我是你的上级!
又喊,谭余保,你我没有见过面,但是我晓得你。前湘赣省委书记陈洪时叛变,你当了省委书记,我是投了你一票的,因为我是苏区中央局的常委。
陈毅听到隔壁有点骚动,说明他们都听到了,在嘀咕。陈毅索性又说,你们说我不是陈毅,那我背一段他写的诗:“南国烽烟整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
陈毅说,这是我在梅岭油山打游击负伤躲到草窠里写的。那一次差一点就被国民党捉去砍了脑壳!
说到此处,陈毅声音哽咽,差点掉下眼泪。早有躲在暗处的红军侦查员看到,立刻飞报隔壁。
此时隔壁反而安静了。

陈毅知道谭余保是火爆脾气,吃软不吃硬。索性再激他一下:老谭啊,这一次项英书记要我多带人来,我不肯,说谭余保是自己的老战友。项书记说,你知道什么,那个谭余保没文化,是个炮筒子,是个头脑简单的人——
话没有说完,就听“梆”地一下,后脑勺一阵刺痛,原来谭余保就站在自己的身后,刚才那一下就是他用一个硕大的铜烟锅敲的。
谭余保怒气冲冲地说,那个头脑简单,我打死你这个叛徒!
陈毅说,我晓得你是谭余保,你怎么能用这样的待客之道呢,说起来我还是你的上级。
陈毅说,我是代表党来的,现在我传达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南方八省的游击队全部下山,改编成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梆梆”两下,脑袋又重重地挨了两烟锅。谭余保说,我呸!你当了叛徒还让我们都跟着你背叛革命!这些年,国民党白狗子杀了我们多少好同志,我们红军的血都流成河了!说着又高高地扬起了那个铜烟锅。
陈毅急忙说,莫打莫打,我晓得你武功厉害得很,有南谭北许的说法,你再打几下我陈毅就被你报销啰。那党中央交给我的重要任务就莫得那个去完成,日本鬼子把中国都占完了我们自己伙里还在打内战。
陈毅让谭余保看被他们收缴的项英亲笔写的介绍信,说项书记经常在布告上签名,他的字迹你总应该认得。
趁着谭余保看介绍信的时候,陈毅把西安事变后发生的国际国内大事、国共统一战线的形成简要地跟他说了一下。
谭余保说,放屁,共产党与国民党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能跟他们联合吗。
陈毅说,怎么不能,就好比一家人的两个兄弟在打架,外面土匪冲进来了,要杀人放火,两兄弟只能先放下家务事,一致去对付那个土匪。
趁着谭余保沉吟,陈毅把对颜福华说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你谭司令赤胆忠心,威名大得很。你要我的脑壳容易得很,食指轻轻一扳就做到啰。可是脑壳掉下来是接不起的。那你就对共产党,对中华民族犯下了滔天大罪了。
陈毅建议谭余保派人去江西吉安,那里有苏区中央局和新四军的联络处,只要一问就清清楚楚了。
陈毅还说,你把我绑得松一点,否则,你没有开枪把我打死,绑也把我绑死啰。
第二天,武功山游击队的两个同志到了吉安,找到了新四军联络处。联络处副主任韦瑞珍很高兴地接待了他们,说,是陈毅同志派你们来的吗,陈毅同志现在在那里?
两个同志愣了,只能尴尬地把陈毅的情况汇报了一下。韦副主任大吃一惊,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陈毅同志,这一次你们真的是误了大事了!赶快回去把陈毅同志放了,还要按照他的指示去做!
两个同志顿时着了大急,饭也没有吃,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听了两个同志的汇报,谭余保头上的冷汗刷地下来了,他心想,好险好险,差一点自己就错杀了陈毅,就铸成了无可挽回的弥天大错了。
他让人赶快把陈毅放了,好好地安顿了一下,然后让警卫员把自己绑了,让人押着去见陈毅
。
一见到陈毅,谭余保就说,陈毅同志,是我错了,让你受了委屈。他让警卫员把铜烟锅递给陈毅,说,要不你也这个烟袋脑壳狠狠地给我也来几下,或者把我也绑个三天三夜?
陈毅哈哈大笑,亲自给谭余保解开了绳子,说,这也不全怪你们,被国民党军封锁了那么久,什么消息都听不到。我早知道,你谭余保是一个警惕性高,对革命赤胆忠心的好同志!
谭余保还是羞愧难当,一再要陈毅用那个铜烟锅也给自己的脑袋上狠狠敲几下。
陈毅说,敲就不要敲啰,都是革命同志,我已经受到了伤害,就不能让你再受伤害了。
他还告诉谭余保,一开始蒋介石确实是玩弄两面派,一方面同意与共产党联合抗日,一方面又在围剿南方游击队。在新四军的军长入选和编制问题上一再刁难我党。
但从1937年的8月开始的多轮谈判,这些问题都得到了解决。到了今年的10月12日,已经正式签订了红军游击队改编成新四军的两党的协议。
谭余保吃惊地说,那我们湘赣边不是晚了么。
陈毅说,可不是晚了。闽西、赣粤边、浙皖赣边还有湘鄂赣边的同志都已经做好了工作,有的已经下山了。
谭余保说,那我们成了新四军是不是还要穿白狗子的军装,戴他们的狗牙齿的帽徽?
陈毅说,这是肯定的。
谭余保的火气又上来了,不穿,打死我们也不穿白狗子的军装!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的同志和乡亲,现在我们跟他们一样了?
陈毅说,同志,迟转早转,这个思想上的弯子是要转的!几个月前红军改编成八路军的时候也是经过了一番激烈斗争的。
后来这个故事传到了延安,毛主席听了忍不住大笑,这个谭余保呀,我送他8个字:政治性强,粗中有细。
1961年,陈毅携夫人张茜到湖南视察工作,时任湖南省委副书记的谭余保亲自到火车站迎接。
看见老战友,陈毅热情地与谭余保拥抱,并转头对张茜说,这就是谭余保同志,感谢他当年没有砍我的脑壳,我们才有今天哟。
谭余保顿时大窘,张着的嘴合不拢,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毅还说,我们谭书记不但自己厉害,还生了一个蛮厉害的女儿呢。
谭余保说,你莫说她了,这个鬼丫头,我都要被她气死了。
之后在召开的湖南省高级干部会上,陈毅幽默地说,我陈毅今天能够坐在这里跟同志们开会,还得感谢谭余保同志,当年没有把我当叛徒砍掉脑壳。不过,你那个铜烟锅那么大,敲起来也是蛮痛的哟。
一席话,让与会者抿嘴而笑,唯谭余保哭笑不得。
谭余保,湖南茶陵人,(1899—1980)1927年入党,曾任湘赣省委书记。解放后任湖南省人民政府副主席,省委副书记、省纪委书记等职。
谭余保为人正直,工作上兢兢业业,对待错误铁面无私,被人誉为“铁包公”。
陈毅说的谭余保“厉害的女儿”叫谭木兰,3岁就成了流浪的孤儿。后被人送给国民党军的一个团长,让他以孩子为诱饵去诱捕谭余保。
后诱捕未成部下就劝他杀了这个孩子,以除后患。
但这个出身黄埔四期的国民党军官良心未泯,不但收养了这个革命者的后代,而且将她视为己出,百般疼爱。
后来在抗战第二次国共合作期间,谭余保找到失散的女儿,女儿很高兴却不愿意离开养父。
再后来这个军官当了国民党少将,参加了湖南和平起义。
但在1951年却以“曾围剿过红军”和“私藏枪支”的罪名将其逮捕并立刻执行枪决。
就在行刑人员举起了枪,少将军官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的时候,突然一个女孩大叫“住手,抢下留人!”并用胸口挡住了枪口。
女孩对负责行刑的解放军军官大喊:这个人做过对革命有益的工作,你们不能杀他!
当得知这个女孩是湖南省副主席(副省长)的女儿时,大感意外,马上就报告了谭余保。
谭余保大怒,对谭木兰说,你这个胆大包天的竟敢劫法场!
谭木兰据理力争,说,反正你们不能杀他,我要向周总理报告,你们这是滥杀无辜。
后来经过甄别,这个国民党军官确实做过不少帮助我党我军的好事,就免除了他的死刑,改为有期徒刑。
再后来这个军官出狱了,谭木兰将他接到自己家里,当做自己的亲父亲一样奉养起来,一直到他去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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