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的焦虑
戴冰
有人想去看星星
今夜,有人决心爬上山顶
去看星星。决心委身于某种疯癲
或者神秘。沒人阻止他
谁都理解,一个灌满了啤酒的肉身
有时会多么沉重,像一滴垂死的雨
渴望着要么回到天上
要么坠落大地
他不认识的许多男人和女人
在世上走。晚上不睡,早上不醒
他们并不相识,却又彼此梦见
他们喝各种各样的酒,吃土
吃土里长出來的东西
但古往今來,沒有人比他
在此时此地更犹豫不定
夜半时分,半山的坡上
他混浊地醒來。像一块池塘
陪着他的,除了周围那些因无法受孕
而变得浑圆的卵石
只有一条正在舔食他呕吐物的狗
与他曾经有过又失去的所有事物一样
他发现他心里残留的一点酒意
也在消失。消失得那样快
那样不合时宜
它们其实不是星星
他对那条刚吃得半饱的狗说
而是被我诅咒的
沒有羽毛,也沒有翅膀
却永远无法停止飞翔的鸟群
世界之窗
这世界有一扇窗
挂在高高的墙上
只有尚未出生
和已经死去的
几个哑巴
知道
它是照着另一扇窗
画出來的
时间的焦虑
溺水的男人半蹲在池塘里
浮沉,看上去就像准备飞升
月亮给他镀上银,鱼儿的雁群
在他的两肋间迁徙,他的眼睛
因找不到夜而泛白,他的嘴唇
嗫嚅,因自言自语而无声
有什么在岸边看着他
比时间更焦虑
仿佛在等他
要么真的复活
要么真的死去
房屋在歌唱
我路过一座
四面透风的房屋
我听见它在低声歌唱
它似乎已经无所畏惧
从今往后,它不再接纳什么
也不再阻挡什么,它向整个
山谷,敞开它的一无所有
它任由鸟儿在梁上筑巢
任由一只瘸脚的猫
守着那个鸟巢,日夜恸哭
即便它的穹顶腐烂
我确信,它也不会坍塌
就像世间的某些人
因为虛无而被充盈
因为疯癫决定活着
车來车往的梦
凌晨四点
我从车來车往的梦里
惊醒于一声尖利的急剎
混沌被剖开,清者靠左
纸壳一样厚实的
眼皮外的世界
浊者在右,化为越來越淡的
焦糊的青烟
我不知道
我该如何接纳
黎明到來的剎那
我余生的全部起始
我过往的漫长的结束
如一截迟缓的橡皮
被我无知的什么东西
从两端拉长
却不断裂
软榻之上,虛空之下
我一身冷汗
就这样,我失去了
我一夜的凭借
唯一和最后的秘密
在那些最难以觊觎的
秘密里,你是最后一个
和唯一的一个
我想找到你,并且跪下去
以我饱满的残缺
朝向你那无法估量的空虛
你可能接纳我,也可能拒绝
我们的对峙所以是永恒的
就像一只大鸟翅膀上的羽毛
越多,就越轻盈
怀孕的女人
怀孕的女人
独自坐在
潮湿的田埂上
风把碎草
吹进她的头巾
长途班车驰过
扬起狂热的灰
蹦起一些石块
隔着呛人的
乡村公路
她看了我一眼
那么寒怆
又那么悲悯
就像她怀着一个
死婴般的春天
他们都不说话
他们走在大衔上都不说话
他们睡在河岸边都不说话
他们面对面都不说话
他们背靠背都不说话
水流替代了他们的声音
夜晚替代了他们的影子
一面凌晨的窗玻璃
反光,替代了他们的眼睛
他们涂着黑色中的黑色
他们数着沙砾中的沙砾
他们俯身
抱紧他们共有的
那巨石般的灵魂
溺死在一片
天空的海水里
被耳鸣折磨的女人
她曾经是整条街上
有名的泼妇
但如今她学会了安静
也学会了倾听
如今她成天坐在
临街的一张小凳上
不再关心
鸡鸣狗盗之事
只专注于管理
全世界的声音
毛茸茸的男人
河流只满足于
游览,井不同
它贪婪于囤积
围拢,向上
攀援星星摇晃的
水平面
一个毛茸茸的
男人,酒气醺天
井一样站着
河流一样走向
地平线
重返人间的节奏
有人在沙漠中
发现了一具干尸
一个高大男人的轮廓
和一种气味的焦糊
发现者是个包头巾的男孩
长颈的骆驼仰视
向暖昧的天空会意地点头
男孩放弃了他的远征
决心把男人带回尘世
男人的躯体横在两个驼峰之间
像一把裹着皮革的夾子
而骆驼胸前的铃铛摇晃
应和男人两颗干瘪的睾丸
它们一起击打阴囊的鼓皮
敲着重返人间的节奏
戴冰,1968年生于贵阳,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文汇报》专栏作家,贵州省作协副主席,贵州文学院副院长。“精读堂”文学讲坛学术主持、总策划。出版小说、散文、学术随笔作品十余部。获省市文学奖多项。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钟山》《中国作家》《天涯》《作家》《山花》《江南》《长江文艺》《杨子江》《星星》《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作家文摘》等。入选《城市小说十年选》《文汇报年度精选》等选本。中篇小说《张琼与艾玛宗兹》进入2019年中国“城市文学”排行搒专家推荐搒及读者人气搒
语言是最后的慰籍:漫谈戴冰及其诗歌
何舟
作家是用语言工作的人,依靠一套固定搭配的符号系统探寻世界和心灵的边界。世界先于人存在,而人何时来到世界却我们无从知晓;作为一种能思的存在,从人类先祖发出的第一个元音、制作的第一个符号开始,世界就被定义,并在语言中现形;这古老的冲动一直完整地保存于血液之中,成为我们的本能,延续至今,直到马拉美说世界是为一本书而存在。而现在看来,写作多少类似于某种现成品艺术,一些词语和句子被装置被搭建起来,世界的一部分就通过隐喻转换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
维特根斯坦说:“我的语言的界限就是我的世界的界限”。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仿佛看见语言如同石头砌成的长墙,蜿蜒在一片寂静的风景中。这道界限之外又是什么?是难以洞明的幽暗,还是令人咋舌的荒原?而语言作为这两者之间的一条分界,既显得举足轻重,又好像无关紧要。就像布扎蒂在他的小说《鞑靼人沙漠》中修筑的那座要塞,其实那是为每一个戍边的士兵所预备的宿命,他们要在这座要塞里面“堂堂正正地睡上无数个夜晚”,每天清晨手持望远镜监视北方的沙漠,可“地面上通常都是雾,从来没有晴朗过”。他们只能向着雾中可疑的影子一次次拉响警报,有时是芦絮,有时是岩石;这座荒谬的要塞固守着一条传言,鞑靼人的军队总有一天会冲破大雾杀到眼前,尽管这件事从来就不曾发生。而岗哨、营房、城墙、士兵都为此而存在,布扎蒂在文中突然写到一段要塞的围墙,看上去平淡无奇却无端地使人着迷,人们常常站立在它面前出神,“像在奇迹面前一样一动不动站上好几分钟”。
在某一类作家那里,语言就像这一道要塞的城墙,对峙着一片虚无之域。帕斯说:“我孤独,赤身露体,一贫如洗,像一名反对无形军队的,孤单战士”。我把戴冰也归入这一类作家之列,在这里,虚无不是作为表达的对象,而是作为表达的力量而存在,这种力量既不是自然之力,也不是精神之力,既不是众力之源,也不是众力之和,那是一种性质迥异的东西,是一切直观性力量的危机。如果说戴冰的语言存在一个底座的话,我认为就根植于此;探讨一位作家写作的立场可以为读者虚拟出一个“元视角”,从这个角度出发既有可能对其总体作品进行全景式观测,也不妨碍从某些具体的文本入手探寻内嵌其中的关联性意义;戴冰是一位以小说为主,但尝试过多种文学体裁的写作者,这正好为读者提供了一个综合性且互为关涉的文本阵列,它们彼此映射、互相交织,以互文的方式构成一种语境;当我们把某些具体作品置入其中的时候,更容易发现被作者所赋予的特定或普泛的含义。所以也许不应该把戴冰的诗从他的其他作品中抽离出来单独谈论,它们当然有其独立的成因,然而又和其他的写作形式发生关联。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本诗集的名字就显得比较恰切,“尘世的飞鸟”,前者如同他的小说,后者如同他的诗歌。诗歌本是语言的飞鸟,要么掠过头顶,要么凭空撞上,惊鸿一现,可遇不可求;戴冰当然不是苦吟派,他更像是位等候者,等待那些从胞衣中剥离的句子,像“犹犹豫豫的水珠”一般,滴落在黑色的水面上。他诗兴大发的那段时间我们常在微信闲聊,他写好之后就发给我看,那时候我认为诗歌可能是最适合互联网传播文学体裁,有些诗作令我感触颇深,它们像布扎蒂笔下的士兵那样呈现出一种固执的徒劳,比如这一首《唯一和最后的秘密》:“在那些最难以觊觎的\秘密里,你是最后一个\和唯一的一个,我想找到你,并且跪下去\以我饱满的残缺\朝向你那无法估量的空虚\你可能接纳我,也可能拒绝\我们的对峙所以是永恒的\就像一只大鸟翅膀上的羽毛\越多,就越轻盈”,戴冰的立场在这首诗里表露无疑,在他的“饱满的残缺”里面包含着一切存在的相对性和暂时性,以及肉体生命的空幻与可疑,而永恒则以“无法估量的空虚”出现,成为唯一和终极的秘密,而作者虽然抱着“我想找到你,并且跪下去”的热望,却最终止步于自己的残缺,止步于对永恒全然无知的境况里,任凭虚无如横木遮挡去路;最后用羽毛的轻盈抵消了对峙的紧张,同时暗示着某种绝望的情绪,而这绝望又显得如此安详,平静地推拒了所有的慰籍。另一首《乡野》更让我印象深刻,“一座荒坟挡住去路\而蝴蝶的磷火翻飞\阳光下我的影子凸凹不平\描摹地面\也描摹那座荒坟\有一句什么话\在我的唇齿间萦绕\它可以描摹整个世界\却在最后一刻、跟着骆驼\穿过了针眼”,我喜欢这首诗的方向感,在那种迅疾转折和短促休止之后,产生一种不可能的可能性,“荒坟”,一个否定性的符号,象征此岸尽头,宣告现世的一切可能在此终结,而一句足以描摹整个世界话语, 却在最后一刻跟着骆驼穿过了针眼,似乎用言之凿凿的语气描述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实,而焦点集中于“话语”,是一句什么话可以如此奇异,竟能穿透坟茔,进入另一个天地?语言,这是戴冰用来和他心中的危机周旋的武器,“萦绕在我的唇齿间”,它似乎出自于“我”又并不全然属于“我”,它有自己要去的地方,而“我”却并不完全明了。语言帮助戴冰把生命的虚无搬运到纸上,成为可以观照、可以审视、可以对话的客观之物。有一天他发微信说:“如果诗集出了你来写一篇评论哈。”我回答说我会就你的虚无核心展开批判,他随即发来一个头顶冒汗的表情。
虚无也许并不只是戴冰个人的危机,它也有可能是每一个人的危机。世间万物,一面因其无限丰富的表象使人沉迷,一面又暗自恪守着“尘归尘,土归土”的定律,如果以后者为标尺,前者不过是虚无而已;而人是对此拥有觉知的唯一生物,这令人不安的虚无感如同雾霭一般挥之不去。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面,我们只能此在于每一个旋踵即逝的片刻,只能不断地向外寻找可以为之忙碌的事物,为了让那个巨大的问题显得不那么迫在眉睫;因为人心就像一座昼夜转动不停的磨盘,若没有足够的材料填入其中,那么心灵只能磨蚀掉它自己,所谓“闲愁最苦”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人们惧怕空无一物的纯粹时间,必须要有所作为,必须赋予我们的取舍行止以某种意义,这样生活才可以继续下去。尽管“由你的手写下的文字,或由你的口说出的话语,都是尘土”(博尔赫斯)。《尘世的鸟群》传递出某种古老的荒谬感,受惊的飞鸟在暮色的河谷仓皇起落的景象,“冲散慈悲的呢喃”,在视觉和听觉之间产生尖锐的矛盾,而悲凉的是,“此岸的土地上,人群变幻面孔, 世世代代,守护血脉 ,像守护一盆受潮的炭火”, 他们"默念着逝者如斯的箴言”兀自生生灭灭,这种归根结底无法被安慰的状态就由个体的感受放大而成为族群的宿命,运行在血脉延续与逝者如斯之间。
然而,事物若只有一面便不能成立,世上找不到只有一头的棍子;物犹如此,何况人乎?在大多数情况下,艺术作品的高度并非出自于作者人格中可以协调一致的地方,而是取决于他们身上那些彼此对立和矛盾的部分。一切创作的实质,从根本上讲是一种自我开掘的行为,在这个过程中会碰见什么,是悲是喜谁也不知道,上天或是入地、坦途或是峭壁、幸运或是毁灭、炽热或是严寒,均在未知之数;诗不可以伪,这是诗的咒符,索德格朗自言“我是冒昧得仅深及膝盖的水,我是水与火诚实而没有限度的结合”,选择成为诗人,就意味着要把自己交付于某种动荡的未知。从一方面来说,戴冰诗中的终极之问是西绪福斯式的,是一种往复循环的徒劳,而对这种徒劳的不离不弃,在虚空面前保持醒觉和紧张,是他独自叩门的方式。而在另一个方面,戴冰语言有强烈的具身性,身体作为偶然性在场,“理性笨拙的迷宫”、是个体命运发生的场所,而与灵魂仅有一次的相逢,这种机遇与缠累的交织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戴冰在他的诗《猫头鹰》中写道:“整整一个冬天\我们可以慢慢思考\当我们开始觉察到\我们是我们\自身的一种\为难之物”,在这里,身体与灵魂的关系不是牧歌式的,而是一种充满内耗的、彼此对立的苦涩处境;在另一首诗中表达了这种消磨的状况:“整个夜晚被汗水浸透\天亮之后\蒸腾的岩浆\远处鼓声一样的头痛\刺眼的失眠\所有一切\都告一段落\那个黝黑的形象仍然模糊\与艰难延伸的日影一道\覆盖了剩下的\全部白昼”。在《拉钩约定中》身体和灵魂无法共处与和解的局面更加清晰,“嵌进我自己\又被我挤出身体…… 我们不再尝试\弥补彼此的残缺\而是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在两者分道扬镳的最后又彼此约定:“同时出发\去封堵\那让我们分离\又让我们\漂零的\源泉”,这是一种米兰昆德拉式的漂泊,任何一方暂时性平衡的建立,是以另一方的断裂和破碎为代价的,那使我们分离和飘零的源泉就深藏在自己里面,我们就是那泉源本身,这让所有超脱的愿望变得像揪住头发离开地面的行为一样成为自欺欺人的笑柄,卡尔维诺在一篇文章里面罗列了人渴望离开地面的种种方式,各种荒诞不经的笑料堆积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悲哀,个体生命的沉重不是自己可以免除的,而超越沉重的愿望也不是自己可以打消的。
以上说到的作品当然不能代表戴冰诗歌写作的全貌,只是我认为的这本诗集中最具痛感的部分,也是戴冰进入诗歌写作的主要驱动。他的诗其实题材宽泛,不少作品带着一个作家观察世界的眼光,一个读书人丰富的阅读经验,一个幻想者偶然离奇的白日梦,或者干脆就是一个中年人循规蹈矩的生活日常,有心的读者自然能够找到那些或新奇或隽永的趣味,得出自己的结论。好在诠释学已经事先允许了“偏见”的存在,并宽宏地肯定了其中也许包含某些合理性,我才把这些很可能是误读的文字罗列出来。只是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罗兰巴特所谓“读者的狂欢”,其精义大概在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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