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文瑞
记忆构成生命的所有内容。生命中所有感动人的人物事都将成为记忆。
记忆是有选择的,它选择沉重与浪漫,选择悲苦与幸福。记忆使得生命有了重量,无论记忆之棒或长或短,或诗意或粗糙。这种记忆之重,甚至使人的身体与思想也有了质量。
佛家说得道高僧死后化为灰烬时会有舍利子出现,我则宁愿理解那舍利子是生命记忆的结晶,谁能叩开它,必定能解读他的一生。
记忆令生命岁月有了长河的概念,奔腾不息,汩汩长流。记忆随着生命的行走而积累,随着时光的消逝而淡化。
记忆如一口井,生命有多长久,记忆之井就有多深厚;记忆如一垄田,生活内容有多丰富,记忆之田就可以耕爬多少回。
记忆通过一帧帧照片一段段文字,一件件物什一个个人物,一次次遭遇一回回聚散,一场场离合而复活。
记忆是有遗传的,前辈死了,将微笑的目光转化成我们的记忆,我们死了,也将微笑的目光转化成别人或后代的记忆。
记忆让目光有了温度,让微笑有了含义。记忆让生命有了从前有了往事,有了童年有了少年有了青年有了壮年有了中年有了老年,有了年轮,有了自己的历史。记忆让生命印记下父亲的音容母亲的笑貌,印记下妻子的守望儿女的依偎,印记下家庭的温暖,印记下血缘的挚爱。
永远都不要忽视血缘的巨大的力量,哪怕彼此隔了三代五代。血缘让一个个家族生生不息,也让一个个家族的记忆充满温磬。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寒冷的冬至从赣州回到南昌梁家渡老家的情景,这是父亲过世的第二个冬天,当时正值午夜,饥寒交迫的母亲和我们兄弟二人,跌跌撞撞敲开堂叔水清家虚掩的宅门,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空着肚子围着一桌子饭菜竟然等了我们五六个小时。当婶婶忙碌着热菜热饭,叔叔为我们端来热腾腾的洗脸水时,我们的心里如春风化雨,温暖无比。叔叔说,我们两家共一个太公,我们是一家人呀!
现当代文人中,我最崇拜的人是巴金。巴金是金,何以为金?因为他毫不市俗,敢于说真话写真文章,他对人生充满爱心,对社会充满关切,对生命满是真诚,他真正是社会的良心、道德的标杆。二零零五年十月,我正在从九寨沟返回成都的大巴上,得到武汉作家刘醒龙发来的短讯,他充满悲怆地告诉我:中国的良心——巴金逝世了。当时一车人正在依次唱歌说笑,轮到我出节目时,我把这一则消息当作了节目,一车人顿时陷入沉默。巴金厚重如山,我想,他给人的记忆将会是长久的。
记忆让歌唱有了声音、让喜悦有了笑容、让感动有了眼泪。很多时候,我在想同一个问题:人假如不会脸红,不懂得流泪了,还是不是人?写这篇文章时,正值中国南部在经受冰雪灾害。夜半难眠,我看了湖南卫视播放新赶制出来的反映冰雪中英勇殉职的三名电力职工的专题片,不觉中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受着触动,眼角爬下了一抹咸涩的液体,人届中年的我感动于英雄的平凡与献身,也感动于自已还懂得感动与流泪。记忆让山有形势,水有了流变,风有了速度,云有了色彩,雾有了厚度,月有了盈亏,潮有了涨落。
记忆让日月星辰有了光辉,记忆春夏秋冬有了冷暖。记忆让飞雪有了形态、花草有了芬芳。我一直以自己是自然之子而自居,山水给了我太多的美好印记。
我以为最容易召唤人的灵魂回归生命本来的事物就是走近山水。融入山水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在返朴归真,如古人文人样对山水就有着宗教一般的崇拜与痴迷,以为山水中蕴涵着天体宇宙无限奥妙。
记得每一回我徜徉在丛林、原野、溪流中,大自然都仿佛把我彻里彻外地荡涤了一回,身心所携来的尘世市俗气息完全被氤氲的野花香或清新的芳草味替代,这种大自然的原始味道充满玄机,足以让我抵御相当长一段时间下一次尘世的市俗侵蚀。
当然,山水让我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阳岭之夜了。在崇义县阳岭作家村旁的兰溪沟谷雨林,大山巍峨,溪水如带,其中散落着无数顽固而圆滑的石头,还有泛绿的草兰在石旁丝生。那是中秋节的前夜,晚饭后,我和深圳来的石地、一石及赣州、崇义的几个文朋聚落在溪中,散坐在石上、水陂,听溪水淙淙,闻桂子飘香,看山岚渐变,一种诗意开始涌动,一种意境悄然成形。深圳的朋友率先唱起了歌,随后歌声此起彼伏,直到深夜,直把整个山林都听倦了,鸟虫也歇了,只有一溪流水陪伴我们,任我们放纵性情。可惜,那日少了一位山水画家在场,否则定会有一幅惊世之作——“兰溪拾闲图”问世!
记忆令生命有收获也有遗憾,有安详也有激动。我永远记得攀登石城通天寨时那朵在山野草丛中三支并蒂而开的野百合花,那种曼妙的恣态,那种清雅的芳香,至今仍令我难以忘怀,当时只是不舍得独占了它的美而放弃了采撷,心中却恋恋不舍始终没有放下,这种遗憾是不可弥补的,如同远逝的爱情,花儿开过了谢过了,哪里还寻得着?尽管明天花儿还开,但花不再是那朵,景也不再是那景了。
我永远记得英年早逝安详而去的小弟的形象,如同佛归西天,他慈眉善目,略显肥胖的脸上比他活着时不知安详了几多,我甚至赞成同病房老太的说法:小弟是佛神转世。这种安详让人想像到沉静似海这个词语,海纳百川,方显安详。
我们生命的深处无不收藏着来自岁月每个瞬间引发的种种记忆。同样,我们生活中的某个细节也不经意地成为这个时代的某种记忆,被或远或近的某个灵魂收藏。

作者简介:龚文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员,中国明史学会王阳明研究会副会长,江西省地域文化研究会专家顾问,赣州市政府古城保护委员会专家顾问,赣南师大文学院特聘教授。独立学者,长期从事赣州本土文化研究,著有《客家文化》《赣州古城地名史话》《山水赣州》《苏轼与赣州》《王阳明南赣史话》《赣南书院研究》等近三十部专著。
